2020年8月28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東京首相官邸召開記者會,正式宣布自己因健康原因決定辭去首相職務。就在其宣布決定辭職的四天前,即8月24日,安倍已在首相任上連續就職2799天,超過其外叔祖父佐藤榮作成為日本連續執政時間最長的首相。若再加上其第一次執政的一年時間,其累計執政天數超過3165天,超過了戰前的伊藤博文和桂太郎,打破了累計執政時間最久的歷史記錄。安倍將近八年首相生涯的落幕也將預示著日本一個時代的結束,其政績上的功過是非也將最終蓋棺定論。
在宣布辭職的記者會上,安倍痛陳了自己任期內壯志未酬的「三大遺憾」——「朝鮮綁架日本人質問題」、日俄和平條約問題和修改憲法問題。「三大遺憾」當中有兩個是外交問題,而修改和平憲法本身也和日本外交密切相關,由此可見安倍心中對外交問題的重視。
自2012年12月安倍政權登上歷史舞臺以來至今,安倍晉三先後81次出國,對80個不同國家/地區進行了訪問,若算上重複訪問多次的國家/地區,則累計達176個,累計行程1581281公裡,相當於繞地球赤道39.53圈。回顧這段可謂名副其實的「俯瞰地球儀外交」,其紛繁複雜、變化無常、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不禁讓人眼花繚亂。我們不妨跳出單一的時間軸,從三個不同維度來解讀,或許能得到一個更為清晰的視角。
現實主義維度——遠交近攻的「印太構想」早在第一次安倍內閣時期,安倍的老搭檔時任外相麻生太郎便提出過美日印澳四國戰略對話框架,當時雖胎死腹中,卻成為了當今美日印太戰略的雛形。到第二次安倍政權成立前夜,安倍又在世界報業辛迪加發表了題為《亞洲民主與安全的菱形》的文章,再次主張以美日印澳四國為菱形的四個頂點,四國攜手來維護菱形以內印太兩洋地區的「和平穩定」和「航行自由」。2016年8月27日,安倍在第六屆非洲發展大會上的講話,提出「日本有著把太平洋和印度洋、亞洲與非洲之間的地培育成為與武力和強權絕緣、貫徹自由與法治支配,重視市場經濟的樂土、並使之繁榮的責任」,正式標誌著日本版的印太戰略的確立。此後,日本大力推進與美、澳、印及南海周邊與中國有著島礁領海爭議的國家之間的安全合作,包括高層對話、機制建設、軍事裝備輸出及海上聯合演習等。可以說,安倍政權的八年,也是日本版印太戰略從構想、提出到成型、實施的過程。
眾所周知,安倍版印太戰略的背景實際是中國的崛起和美國的戰略調整。特別是自第二次安倍政權成立以來便面臨中日釣魚島危機及其後「政冷經冷」的中日關係冰河期,為對抗中國,拉攏同中國同樣有著領土爭議、可以「同仇敵愾」的夥伴便不足為奇;而通過同盟的方式再拉攏域外大國來平衡崛起中的對手更是國際關係中現實主義思維下的標準操作。恰逢2012年美國歐巴馬政權開始實施「亞太再平衡戰略」,並且首次明確承諾把釣魚島納入美日安保條約適用範圍,呼應了安倍的求援,加強了美日同盟關係。從2013年起,美國官方也開始頻繁提及「印太」概念,至2017年川普上臺以後,美國版印太戰略也逐步成型固化,並在其中賦予日本以重要地位。2017年以來,中日關係雖然趨向緩和,日本卻已被牢牢綁在了印太戰略的戰車上,更成為了美國在印太地區同盟體系網中的「次軸心」。應付釣魚島危機這一直接需求雖然暫時得到緩解,但在現實主義維度為對衝中國崛起而出爐的印太戰略,卻恐將成為日本長期的外交政策。
當安倍把目光聚焦遙遠南方的印太兩洋並躊躇滿志的時候,日本與東北亞周邊國家關係卻出現了停滯甚至惡化——中日關係雖走出了釣魚島危機以來的冰點一度向好,但隨著中美對立的加劇,香港亂局及新冠疫情等原因,讓中日關係又重現波折。最令人不解的是安倍從就任首相伊始便高調、積極著手處理的對朝、對俄外交的挫敗——對朝方面,不僅在「綁架日本人質」問題上交涉無果,在朝鮮核問題上還被金(正恩)-特(朗普)會的「越頂外交」搞得措手不及,讓日本失去了在朝核問題上很大一部分發言權;而在對俄外交上,安倍一方面多次積極往來聯絡普京,展示自己在推動解決北方領土問題和日俄和平條約上的積極姿態,但另一方面又迫於歐美壓力不得不在克裡米亞問題上對俄實施制裁,而在北方領土問題上喋喋不休的日本國內輿論和駐日美軍問題也終於讓日俄關係陷入了停滯。當然,最令安倍焦頭爛額的還是日韓關係,2015年12月籤訂的《日韓慰安婦協議》一度讓安倍自以為萬事大吉,卻沒想到從2019年8月開始日韓之間又因二戰強徵勞工問題引發了空前的貿易戰,甚至為此斷送了兩國的安保合作,讓日韓兩國關係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與中國近年來大力發展與周邊國家關係的做法相反,安倍治下的日本聚焦印太的合縱連橫、而不顧眼前的後院起火,這樣的「現實主義印太戰略」究竟是遠交近攻還是捨近求遠,則是見仁見智了。
意識形態維度——價值觀外交第一次安倍內閣時期,又是麻生太郎提出了「自由與繁榮之弧」 設想並使之成為了日本的「重點外交政策」,開啟了日本價值觀外交的先河。到第二次安倍內閣成立後,安倍經過一系列醞釀,推出了「價值觀外交」的理念,把「自由」「民主」「人權」等「普世價值」硬塞進了自己的印太戰略當中,和現實主義一起構成了日本版印太戰略的正反面,也贏得了一直以來都在奉行「人權外交」和價值觀輸出的歐美國家的一致吹捧。除了進一步獲得西方國家的認可以外,學者們一般還認為安倍大力推行「價值觀外交」有著孤立中國、以及粉飾日本長期以來因歷史問題而備受詬病的國際形象等作用,有著深刻的動機和影響。
隨著近年來美國在國際輿論上掀起的對中國政治體制和涉港、臺、藏、疆問題上的攻擊加劇,日本也與之步調一致、遙相呼應。2013年11月達賴喇嘛訪日,受到了高規格的接待並且得到了在東京議員會館對著100多位國會議員進行演講的機會。2014年以來香港、臺灣地區先後出現社會動蕩,包括執政黨自民黨在內的日本各政黨政客也開始據此對中國內政大放厥詞,而日本媒體歪曲事實的報導也愈演愈烈,各類「港獨」「臺獨」分子紛紛竄訪日本並且得到了超規格的接待,甚至在日本街頭高調露面、直接掀起示威遊行。2017年以來中日關係雖然一度好轉,但隨著2019年6月開始香港局勢的再度惡化,日本國內無論官方民間、高舉「普世價值」大旗對中國的批判之聲又重新肆無忌憚起來,2020年6月30日,安倍內閣的外相茂木敏充在公開談話中更是對香港國安法的出臺表達了「遺憾」之意。同時,隨著中美對抗的加劇,美國國會通過的涉疆、涉藏決議也獲得了日本一些媒體和政客的吹捧。可見,安倍政權在現實主義維度搞勢力均衡、對衝中國崛起的同時,在意識形態維度也在試圖利用和擴大中國國內的不穩定因素、加緊對中國的打壓,二大維度構成了其印太戰略當中相輔相成的兩面。
然而,對於除中國之外的印太地區國家,日本也在不遺餘力地充當價值觀輸出的傳教士,改變了以前不以幹涉他國內政為條件的、與歐美相區別的援助國形象。近年來,對於緬甸羅興亞人問題、越南政治經濟改革問題、以及中東、非洲一些國家的國內政局,日本都有媒體和政客說三道四、甚至採取一些直接幹涉他國內政的行動,引起了當事國的反感,也破壞了日本和這些國家政府在印太戰略框架下的合作,從而凸顯了安倍外交中意識形態維度和現實主義維度相互矛盾的另一面。
實用主義維度——經濟外交安倍以振興日本經濟的口號博得民心,並且憑藉「安倍經濟學」的實踐在八年的時間裡贏得了多次國會選舉、穩固了自己的執政基礎。因此,安倍外交當中自然要把經濟外交放在至關重要的位置,這也體現了安倍外交當中的第三個維度——實用主義。
2013年上任之初,安倍便迫不及待地宣布要加入當時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TPP)談判,至7月,日本正式加入TPP談判。此舉可以說一石二鳥——一方面可以在當時「政冷經冷」的中日關係下讓日本一定程度上擺脫對中國經濟的依賴,另一方面也可以藉助TPP的多邊機制幫助日本解決在對美貿易中長久以來存在的一些摩擦,因此接下來的三年當中,TPP一直是日本經濟外交的核心目標。
然而隨著2017年川普上臺,單方面宣布美國退出TPP,把日本重新拉回了美日一對一博弈的談判桌,也讓安倍的美夢一時間化為泡影。但面對氣勢洶洶地高喊壓縮貿易赤字、打壓日本的川普,安倍表現得臨危不亂,一方面從當年11月起,推動參與TPP談判的其他國家進行新的、被改名為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的談判;另一方面,利用中日關係緩和的契機,於5月和6月先後兩次發表願與中國就「一帶一路」基礎設施開發項目進行合作,改變了對以往一直頗有微詞的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態度;同時,安倍還利用美歐矛盾,樹立起日本與歐盟共同對抗川普「美國第一」理念的形象,加速了日歐自貿區(EPA)的談判進程,三管齊下既給了日本經濟外交更為多元化的選擇,也巧妙地從側面給美國施加了壓力。
進入2018年後,安倍的努力紛紛結出碩果,先是參加CPTPP談判的11國代表於3月在智利首都聖地牙哥正式籤字,而CPTPP也於年底如期生效。而在10月的安倍訪華期間,又促使兩國達成了就第三國的52項基礎設施項目進行合作的雙邊協議,從而宣告日本對「一帶一路」倡議的全面參與。2019年,隨著EPA於2月籤署,日英自貿區協定的談判也出現進展,美日貿易磋商終於出現鬆動。根據9月安倍訪美期間與川普聯合發布的共同聲明,日美貿易協定終於10月籤字,並在2020年1月起生效。
綜上所述,面對複雜多變的國際形勢,特別是川普上任以來掀起的貿易保護主義逆流,安倍作為一名資深政客審時度勢,在外交政策上發揮了巨大的靈活性,通過借力打力為美日談判尋找籌碼,從而讓日本在相對更有利的條件下簽署了一系列貿易協定,避免了日本捲入到與各主要大國的貿易戰當中。
俾斯麥還是李鴻章?在安倍執政初期中日關係低迷的時候,國內一些媒體和學者常用「右翼」和「軍國主義復闢」等詞語來形容安倍及其內外政策,而當我們了解到其外交政策中的三個維度之後再回頭來看,恐怕上述詞語都有失全面。如果從安倍個人對歷史問題的態度和其民族主義的立場來看,其右翼的色彩昭然若揭。但如果說安倍從對內推行《新安保法》、解禁集體自衛權,再到其對外推動的印太戰略和「價值觀外交」,雖然與右翼和軍國主義者的期待相符合,但其背後的本質都無一不是向著美國所希望、且對美國有利的方向做出的改變。即便是安倍八面玲瓏的經濟外交,最終也有為日美貿易協定鋪路的意圖。因此,「右翼」「軍國主義」等形容詞只能解釋安倍外交中的一面,而如果對安倍將近八年執政期間的日本外交進行總決算,則會發現親美才是其中不可逆轉的大趨勢。
誠然,安倍利用其靈活的外交手腕,也曾經利用中日關係的緩和、對其他國家的經濟外交等方法在對美博弈中取得了一些籌碼,提升了在日美同盟關係中日本的地位,但這種「夫婦吵架、床頭和好」式的對美摩擦,比起曾經試圖脫離美國控制的民主黨自由派政治家鳩山由紀夫、以及敢對美國說「NO」的真右翼石原慎太郎來說,則是不值一提的小打小鬧了。反過來說,鳩山的曇花一現和石原的黯然退場,比起穩坐首相寶座八年的不倒翁安倍,則又是望塵莫及了。
比美國還要早地開始謀劃印太戰略,與中國多年「鬥而不破」,靈活遊走於各國之間經濟外交,安倍個人的外交才能不可否認。但個人的外交才能並沒能給日本帶來真正的獨立自主,安倍在三個維度的奔走雖然為日本帶來一些直觀的利益,但日本對美國的依賴還是不可逆轉地加深、同時日本外交的迴旋餘地也在減小。而造成這樣的結果並非安倍個人的責任,而是日本整個國家經濟和社會的停滯不前、以及在國際力量對比上的衰退導致的。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後,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寶座被中國奪去的日本,外交上再沒有了鳩山和石原曾經那樣的獨立意識,只能隨著日益分裂的世界大勢選邊站隊,而崇尚墨守成規、厚古薄今的日本社會更多地傾心於曾經的霸主美國。
身為外交政策的制定者,同樣擅長借力打力的平衡策略,最後究竟會成為俾斯麥還是李鴻章,往往未必取決於個人的意願和才能,而是由本國的國勢和國際上的力量對比所決定的,安倍身為兩朝老臣,為日本外交鞠躬盡瘁,但也只不過是苦苦在維持這個日落之國的第一裱糊匠而已。
後安倍時代的中日關係安倍宣布辭職後,根據日本法律規定不會馬上離任,而是將留任至9月15日自民黨新總裁選舉產生為止,之後由自民黨新總裁繼任首相。而現在備受關注認為有望競選自民黨新總裁的有副首相兼財相麻生太郎、內閣官方長官菅義偉、前防相石破茂、前外相岸田文雄、現防相河野太郎、厚生勞動相加藤勝信及環境相小泉進次郎等。自民黨內派系林立、矛盾重重,令選舉結果極難預測。但現在可以從這幾位有望競選的政客的過往經歷和政治立場推斷,他們之中要麼和安倍立場接近,如岸田、菅義偉等,要麼比安倍更為右翼或親美,如麻生、小泉等,無論誰上臺,推行比安倍更為親華的政策的可能性都不大——這點或許和11月即將舉行的美國總統大選有相似之處,無論拜登和川普之中誰當選總統,都難以預計其會在中美關係上做出讓步,只不過他們在具體政策及操作層面會有不同。因此,大環境決定了日本外交仍然處在繼續倒向美國的軌道上、甚至在失去了安倍長期政權的威望和靈活性以後,這一過程還有可能被加速,中日關係站在一個不太樂觀的新起點上,衝突和鬥爭恐難以避免,如何在中美大博弈全面展開的背景下繼續維持中日之間的「鬥而不破」,將成為中日關係面臨的主要課題。
此外,經過安倍「一統江山」的八年長期政權,自民黨也很難再同心同德地擁立一位長期坐穩首相寶座的共主了,以前日本首相走馬燈般輪替的場景很可能再現,在這種權力不穩固的前提下,無論誰擔任首相對於安倍留下來的三個外交維度也都不會做出太大改變,因此安倍外交的這三個維度也給中國在今後應對中日關係上提供了有的放矢的空間。
首先,在現實主義維度上,面對美日印澳四國咄咄逼人的印太戰略,中國更應該積極開展周邊國家外交,一方面瞄準被日本忽略的東北亞的「燈下黑」,搞好與俄、朝等傳統夥伴的關係,力爭韓國不參與美日對中國的圍堵;另一方面,位於美日印澳菱形核心位置的東南亞國家、特別是南海周邊將會成為博弈的主要競技場,中國在繼續堅持與有關爭議國家通過友好協商和談判,以和平方式解決南海有關爭議的立場的同時,也要隨時做好危機管控的準備。
第二,在意識形態維度上,面對日本和西方國家在國際輿論場上的攻擊和對港、臺、藏、疆問題的幹涉,我國一方面要對內繼續堅持「四個自信」,通過完善社會主義法制來維護國家穩定;另一方面也要在國際輿論戰中主動出擊,特別是在網絡新媒體力爭掌握一定話語權。
第三,在實用主義維度上,日本有可能失去安倍時期的政策靈活性,追隨美國對中國企業進行制裁、甚至也發展到貿易戰的程度——但中國恰恰要保持經濟外交上的靈活性,不僅要進一步擴大開放,通過「一帶一路」倡議來促進中國與其他國家的經濟往來,還要利用自己作為疫情之下唯一恢復增長的主要經濟體地位,繼續吸引務實的日本企業保持和擴大對華投資和貿易,進而對本國政府形成壓力。
(作者:許一蕘,日本東京大學法學政治學研究科博士生。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立場無關,文責自負。引用、轉載請標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