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忌平不拉塌,波瀾不興。讓文章波瀾起伏的方法很多,但依我之見,最根本的一條當是會抓矛盾。抓住一對矛盾,以矛盾的發展為主線來結構,緊貼矛盾來寫,自會不盡波濤滾滾來。顯然,這裡所說的矛盾是指辯證法上的矛盾,而非邏輯上的矛盾。
按照唯物辯證法的觀點,事物和人的思維內部各個對立面之間的關係是既互相依賴又互相排斥的,即處於矛盾之中。事物的發展和人的變化無不是矛盾運動的結果。從這個角度來說,新聞採訪就是採訪事物和人物如何在矛盾中變化的。明白這一點很重要。
首先是有矛盾才有針對性。我們常說新聞主要是工作報導,要抓問題,要有針對性,針對啥?針對的是矛盾的一方,即某種錯誤或落後的觀點、認識、做法以及不好的現象。正確與錯誤、先進與落後,相對立而存在,相鬥爭而發展。離開了對立面,就沒有了矛盾,矛盾沒有了,針對性也就沒有了。所以,抓問題就是抓矛盾。
其次是有矛盾才有故事。真正意義上的故事之中都是有矛盾的,沒有矛盾就沒有故事。矛盾既然存在於一切時空中,那麼任何事任何時候就都是一個矛盾體,都能成為故事。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結合新聞採寫實踐就不可如此籠統地講。新聞上所指的故事,至少是能說明問題的故事。最好是有情節有趣味的故事,其中的矛盾應是比較普遍的,起碼不應是雞毛蒜皮的、純屬個別的。在採訪中就應在事例中抓矛盾,再順著矛盾線挖掘,使一般實例變成對寫作有用的故事,並發現新的故事。
由上述兩點決定了第三點,有矛盾才有波瀾。矛盾可和平共處,但只是短時的、相對的,而鬥爭(不可將哲學意義上的鬥爭與「文革」時的那種鬥爭畫等號)是長期的、絕對的。矛盾運動是此漲彼消、此進彼退、反反覆覆的,這不就是客觀存在的波瀾嗎?所以,我們可以作出會寫矛盾波瀾自現的結論。每個人的前進道路上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矛盾(工作上的矛盾歸根到底也是人遇到的矛盾),但並非其中任何一對矛盾都可供我們立意謀篇,我們所需要的是能為表達主題服務且連接著生動故事的矛盾。這一矛盾當然最好是主要矛盾,但不可強求每一篇稿件都要寫主要矛盾,有時寫與主要矛盾密切相關的次要矛盾照樣可以做出漂亮的文章。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抓住我們所需要的矛盾。這是一個採訪作風問題,更是一個思維方法問題。
儘管一個人遇到的矛盾林林總總,但我們大致可將其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是物質層面的矛盾,主要是人與物質的環境,物質的對手、敵手之間的矛盾;第二是思想認識層面上的矛盾,即人與人之間和個人頭腦中不同思想認識的衝突;第三是心理性格層面的矛盾,主要是指個體自身的,也包括人與人之間的。
在採訪中,我們幾乎可以毫不費勁地抓到第一層面的矛盾,採訪對象最樂於給記者提供這方面的情況,有的記者也容易駐足於這一層面。了解這一層面的矛盾固然是採訪的基本要求,但就此駐足往往成少敗多,這與所報導的題材密切相關。如果所報導的是抓逃犯、擒毒販、救人質之類的所謂公安題材或堵決口、戰颱風、抗地震之類的所謂抗災題材等,本身就有激烈的矛盾衝突和生動的故事情節,把事情的經過搞清了,一篇稿子就出來了。但即使是上述題材的稿件,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也不可能深刻,況且黨報記者採寫的大多是工作新聞,如果僅滿足於了解物質層面的矛盾,寫出的稿子則肯定是一堆平鋪直敘的過程,既無思想,又無波瀾。因此,弄清物質層面的矛盾只是完成了採訪的第一步,應以此為前進陣地繼續往下一層面採訪,而不要急於敷衍成篇。
第二層面的矛盾是第一層面的矛盾在思想認識上的反映,又是解決第一層面矛盾的先導,所以在一定意義上講它比物質層面更加錯綜複雜、豐富多彩。即使是寫戰爭小說,如中國古典名著《三國演義》,也只寫必不可少的戰鬥過程,而將筆墨主要用在寫鬥智上。鬥智就是鬥思想(政治的軍事的戰略戰術)鬥認識(知己知彼知天文知地理)。聰明者如羅貫中為啥要略寫「實」而詳寫「虛」呢?除為更好地表達主題思想外,還因深知過程寫多了就會平淡無奇、枯燥乏味,而以鬥智帶鬥勇,以「虛」帶「實」,就可寫得波瀾起伏。寫小說如此,寫新聞更應如此。筆者對此可謂深有體會。1979年春天我剛當記者即上西南前線,辛辛苦苦寫出的稿子很難見報。而新華社的資深記者李耐因每隔三五天就一篇通訊上《人民日報》的重要位置,其中原因何在?經比較分析,發現我寫的只是物質層面的矛盾,稿件從頭到尾槍炮聲不絕於耳,無非戰鬥過程而已。而人家深入到了第二層面,寫的是思想認識上的矛盾。其稿件如《共產黨員跟我上》依託戰場而言思想,其意義遠遠超出戰場之外,感謝他給我上了當記者後的第一堂寫作課。老說稿件要深刻一點。往哪深?就是從表面往裡面深,就是從第一層面往第二層面第三層面深。甫得道,即行可矣。從此,即使是碰到物質層面有故事可寫的題材也一定要往深裡挖。以戰地通訊《理想在戰火中閃光》(載《解放軍報》1985年3月26日第1版)為例,戰地故事多如牛毛,英模層出不窮,為啥偏偏選擇了3個也許算不上英雄的戰士來寫呢?原因就在於他們的故事不僅是戰場上的衝衝殺殺,而有思想認識上的矛盾衝突,既便於表達主題思想,又可使文字跌宕起伏。如第一節寫「巴黎別墅與老山戰壕」這對矛盾,一下就將主人公置於強烈的思想衝突中,有衝突的故事自然就不會平了。其他各節也以一對矛盾作題,不贅。
第三層面即心理性格上的矛盾主要存在於人的自身,所以我們在採訪中往往容易忽視。有一種顯然片面的認識,以為研究人的性格主要是文學家的事,與記者關係不大。這種看法誇大了新聞與文學的區別,而忽視了二者的聯繫。新聞寫作除了不可虛構不可用諸如誇張之類的修辭手法之外,與文學寫作大同小異。新聞可視為紀實的文學。除純自然界新聞外,新聞其實是人的新聞。既如此,新聞關注人的心理性格就理所當然。有的著名新聞人物從巔峰跌到谷底,栽在哪裡呢?沒有栽在別人手裡,沒有栽在困難上,而是栽在自己心理性格上的矛盾或說弱點上。他們中有人寫書專門談到這個問題。體育界也有一句話廣為人知,叫做戰勝自我,自我者何?心理性格上的弱點也。記者在新聞採寫中如果能深入到這一層面,抓住人心理性格上的矛盾,不僅可使作品的準確度、深刻度更高,而且能使文章更加生動活潑。一是可使人物更加有血有肉,個性鮮明,而鮮明的個性本身就是生動的;二是能增加一種新的即用心理性格矛盾來結構文章的辦法。特別是採寫人物的時候我們會遇到用第一、第二層面的矛盾不好謀篇的情況,而用第三層面的矛盾卻能闢出一條路來,不僅能救活一篇稿子,而且可能催生出優秀作品來。《既可愛又可恨的周大可》(載《解放軍報》1990年11月29日第2版)就是這樣逼出來的。主人公是一位科技工作者,若從物質層面的矛盾破題,勢必寫成一堆讓人看了味同嚼蠟的過程:若從思想認識層面的矛盾破題,勢必寫成連作者自己也會如墜雲中的學術爭論;而從人物心理性格上的矛盾破題,則可以打破時空概念,用性格線當串子,將有趣的故事串起來。如此,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物躍然紙上,不但沒有影響文章的思想性,而且增強了文章的思想性。因為性格上的矛盾衝突不是孤立的,它是物質層面的矛盾和思想認識層面的矛盾在性格上的反映,寫性格上的矛盾會自然而然地集中揭示和回答背後的其他矛盾。如上例中寫周大可把新研製的零部件樣品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讓人「恨」得咬牙瞠目,這種往死裡較真的個性化動作是對忽視軍品質量傾向的物質的批判,其背後是兩種思想和兩種作風的較量。
上述三個層面的矛盾在實際中是統一於一項工作或一件事之中的,是不可能絕然分開的,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為了分析問題和寫作的方便,才「庖丁解牛」。在寫作中,不論以哪個層面的矛盾立意謀篇,都不可能不涉及其他層面的矛盾,弄得不好就可能出現矛盾套矛盾,「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況。因此,要寫好矛盾,還須把握下列幾點:
1.一篇新聞稿件至少是一個章節只能以一對矛盾來結構,把人物(他或他們)置於這一對矛盾當中表現,用這一對矛盾的發展線將故事串起來。所以反覆強調「一對」「這一對」,是為了使文章的主題集中和脈絡清晰,而不是要孤立地寫這對矛盾,「這一對」矛盾與其他矛盾的關係是:一為主線,一為副線;一為實線,一為虛線;一為明線,一為暗線。以《百萬富翁家族中的首貧與首富》(載《解放軍報》1994年4月23日《周末版》第1版)為例,貫穿全篇的是牽涉到心理性格層面的矛盾。涉及這麼多的矛盾,文章為什麼不散不亂呢?就因為從頭到尾以貧富這對矛盾為主線,讓其他矛盾始終從屬、服從於這條主線,不讓其分權。這一點在寫作中至關重要。
2.作為結構主線的矛盾的選擇標準可概括為「兩個便於」,一是便於表達主題,二是便於集中故事和掀起波瀾。文章的結構主線是外在的(平面看是一個串子,立體看是一個容器即外殼),而主題是內在的,不可將形式與內容二者混同。形式當然要服從內容,但內容不可能脫離形式而孤立存在,尤其是在新聞作品中,沒有美的形式甚至會將內容化為烏有,因為讀者若不買帳,再好的內容也只能「庫存」供作者自己享用,傳播「短路」使傳播效益歸零。對此,我在《稿件的內核與外殼》(《軍事記者》2004年第9期)一文中已論及,這裡不再展開。鑑於新聞作品不是靠說教而是靠事實來表達主題,所以一般來說,找到了便於集中故事和掀起波瀾的結構主線,也就找到了便於表達主題的主線。而要如此,從事實出發而不要從觀念出發,是謂關鍵。有些稿件之所以平不拉塌,波瀾不興,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作者從觀念出發、用邏輯推理來結構文章。只要堅持從事實出發,就有可能找到符合「兩個便於」的矛盾作為結構主線。《王營長的家庭瑣事》(載《解放軍報》1991年9月9日第1版)寫的是孤島上的一個營長帶兵守島的事跡,如果從觀念出發,用邏輯推理來結構,勢必又是政治教育,又是黨委建設,又是幹部帶頭,看似全面而了無新意,家庭瑣事也許最多只能選一兩件作例子用;而從實際出發,發現他的家庭瑣事中充滿了矛盾,有許多風趣的故事,雖然不是主人公所遇到的諸多矛盾中的主要矛盾,但它可從一個側面反映人與惡劣自然環境這一主要矛盾,用這條矛盾線來結構,不僅可使稿件高度集中,波浪迭起,而且能十分自然地表達艱苦奮鬥、無私奉獻這個主題。這就是此稿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
3.在某些思想認識上的矛盾反方不便公開見報時,也要設法讓人一眼就看出稿件的針對性,有時記者可對矛盾反方進行技術性設計包裝後讓其「粉墨登場」。我們的稿件大多是針對問題正面講理,也就是說矛盾的正方在明處,矛盾的反方在暗處。這種辦法的好處是不暴露問題,避免了可能出現的負面影響,弊端是使稿件的針對性或多或少的有所減弱,粗心的讀者不明記者的「微言大義」,有些細心的讀者卻固執地認為你「反面文章正面作」,我就「正面文章反面看」。矛盾的一方藏在暗處,文章也難以寫出波瀾。面對這道難題,我們要毫不動搖地貫徹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不可像西方某些媒體那樣以揭露為己任,認真研究如何增強正面宣傳的針對性的問題和如何將正面文章寫得生動活潑讓人喜聞樂見的問題。同時,我們不能片面地把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理解為任何「靶子」都不能露面,迴避矛盾,作繭自縛,弱化新聞的針對性。如何把握?要考慮媒體的承受力和發表後可能產生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要靠記者自己的政策水平和實際經驗。1990年,部隊幹部超假現象較多,這個問題可不可以寫呢?經在原陸軍二師一番調查,我寫出了《揮淚斬馬謖之後》的工作通訊(載《解放軍報》1990年12月14日第1版),引起較大反響。
附:
"揮淚斬馬謖"之後
1.副連長「失蹤」
此事發生在駐蘇南某炮團。團裡派五連副連長宋成立到山東曲阜出差。數日後,團裡卻收到地方來的電報:「事未辦完,宋已走」。
怪了!團裡等了幾天仍不見宋歸隊,哪裡去了呢?
2.「揮淚斬馬謖」
宋成立並未失蹤,而是私自回合肥探家去了。
紀律無情。可當團領導決定給他處分時,為他說情的人接二連三。為啥?他苦呀!
他結了婚,愛人卻一直住集體宿舍。探個家還得請愛人的同事發揚風格,讓出房間。這次私自回家,也是為了房子。
團領導成員中,有人流下了同情的淚,但還是宣布給他行政警告的處分。
3.「諸葛亮」自責
宋成立的難處團裡並非不知道。政治處冷主任曾問他是否需要組織幫助,他說:「現在是三個公章不頂一個老鄉,我自己的事自己辦吧。」他託關係,走門子,辦去辦來,一無所獲。
「他說自己辦,領導就不再去管,這樣可怎麼叫人相信和依靠組織呢?」團領導自責。
4.「新房」裡的思考
團政治處先是發了兩封公函,接著又專門派1名幹部到合肥給宋成立聯繫房子。你別說,還真管用。他愛人所在單位克服困難,給她騰出1間住房。團裡特地讓宋成立回去看看。
無房不成家,小兩口在遲到的「新房」裡滿懷喜悅。女的說:「你看,咱們折騰了半天,也不見房影,還是組織幫助解決了。現在有了窩,我再不拖你的後腿了。」男的說:「你別說啦,我後悔還來不及哩!」
5.駁駁歪歪理
宋成立歸隊後,拍著胸脯對冷主任說:「以後你就看我的!」冷主任說:「現在部隊中有不少歪歪理,什麼『靠組織是虛的,靠個人是實的』,等等,你能不能現身說法來個大會發言?」宋成立滿口答應。
他用自己的經歷駁斥了信奉關係學的歪歪理。團黨委趁熱打鐵,引導官兵學理論、駁歪理、正觀念,教育搞得生動活潑。
6.「宋成立效應」
處分宋成立後,團領導找基層幹部逐個談話摸底,發現11人有類似宋成立式的家庭困難。他們發函派人,一起一起解決。到11月底已解決7起,4起正在解決之中。
【編後】 不做半截子工作
一個幹部違犯紀律,給予處分,是完全必要的,不如此便不能維持軍隊的高度集中統一。但給了處分,是否就萬事大吉了呢?某團領導舉一反三,分析這個幹部之所以違犯紀律的原因,看到了他特有的困難和團領導自身的責任,既勇於自責,又以愛護幹部的一腔熱忱,去幫助他解決困難,並連類而及,為一批基層幹部解決了同樣的家庭困難,從而把軍隊紀律的維護建立在更加堅實的基礎之上。這個團的做法,應該對我們有所啟示。
(作者系解放軍報社原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姜興華 實習學員:曾彬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