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評安綱閃小說
文／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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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籃球場上的奇蹟》
小鎮傍晚，天開始麻灰，籃球場上已經沒有人在打球了，只有一個十幾歲小男孩在那裡練習投籃。看見我來了，他把籃球丟給我，我不認識他，他看起來有點黑，但很健康。我很久沒打籃球了，有些生疏。我拍球時，小男孩張開雙手擋在前面，我想找投籃的機會，但有好幾次都被他攔下了。小男孩機敏得很，被攔截下的籃球滾向一邊，他好像永遠不累似的跑去把籃球揀回。後來我打得越來越有感覺了，最後一次投籃時，我竟然和籃球一塊飛了起來。我能感覺到我飛過他的頭頂又飛過籃球架，我懸停在操場中間，操場的四周顯得更加空蕩了。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那個小男孩在地上仰著頭跟著我，一邊用手指著我一邊喊：「看，他飛起來了，飛起來了！」這時候操場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周波聊《籃球場上的奇蹟》】
寫主人公去打籃球，整個籃球場裡只有一個小孩子在。裡面有一個核心細節就是籃球打著打著會飛起來。我們一定要重視細節的事情，細節的力量。記住一個故事很難，好的細節卻會讓人永遠記住。籃球打著打著飛起來的閃小說是安鋼寫的。要打破傳統得寫作，一定要找到核心細節。作品看著模稜兩可，小說到底在寫什麼？提出這樣的問題，都是習慣了故事會操作的人才會問。因為故事會的作家，看見這樣一個細節，會問這是什麼東西？我反過來會問為什麼一定要有東西？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明明確確的故事。這就是傳統的和現代思維的區別，一定有改變。小小說都是靠自己去感悟，文學的東西需要多種的解讀，我估計安綱自己都講不清楚。為什麼一定要清楚？但是我相信鞍綱有自己的感覺，就是發自內心的東西，他想噴薄而出，表達內心的感覺。作為讀者，從這一篇作品讀出安鋼的情緒，我可能讀到的感悟跟別人也許不一樣的。1萬個人讀出來的只有一種答案，那是故事類的小說，因為那是明明白白講給你聽。高級的東西應該是各個角度都可以去分析。這話雖然有點理論，但理論的東西可以武裝我們的頭腦。作品裡看見一個小孩子在打籃球，小孩子把籃球傳給我。我當時就是有種感覺，小孩子很孤獨，他喜歡打籃球，沒人來捧場。或者說小孩子也是安綱童年時代的記憶，文中出現的小孩子已經成年了，那個小孩子就是安綱童年的縮影. 這個場地上有主人公我的童年和成長，你說表現也好，努力也好，無人喝彩，我一直在努力。我甚至會覺得飛了起來，現實中是一個小孩子把球扔給我。小孩子也需要我來陪伴，我樂於接受，很開心的參與進去，兩個孤獨的人走在了一起。核心細節就是飛，而且我曾經飛過，現在依然在飛，但是我不管飛得多高，無人喝彩，這就是一個種人生。人生中有報國無門苦悶，有才華橫溢也只能孤芳自賞境況。我飛起來了，而小孩子代表了孤獨的觀眾，又代表了自己童年的一部分。 作品的最後很有力量，最後一句講了只有我和小孩子兩個人。作品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似乎又在告訴我們一個很完整的人生，一種很殘缺的人生。我估計是安鋼內心受到了折磨，覺得自己很有才華，沒有人來賞識他，把他當成千裡馬，這就是一種作家對世界的認知態度。
《無名性感的生物》
這是一個沒有時間，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場景：一支潰敗的隊伍沿著城市邊緣的一條溪流在月光下急行，一個穿牛仔褲的女孩趴在充氣的氣囊上順著溪流飄，而我就在她後面的岸上，女孩微翹的屁股看起來很性感，溪水中到處是綠色的水草。我沿著溪岸想趕在她前面和她搭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我要和她搭訕，她漫不經心地回頭看我，我看見她的臉是一匹馬的臉，不過她的臉跟人臉的顏色是一樣的，白、細膩而光滑。
【周波聊《無名性感的生物》】
作品寫得很好，題目非常高級，無名性感的生物我覺得安鋼是有所指的。動物也好人也好，有生命的地方就會組成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沒有名字都很性感，從我的角度來講我對這個事物很感興趣。不知道名字，甚至沒有看清你的臉，但是你讓我覺得很性感。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是人類天性的東西，不存在黃色或者流氓的說法。作品裡第一句故意沒有指明地點，只是特殊的場景。一支潰敗的隊伍行走在岸邊，旁邊是一條溪流。為什麼不寫勝利的人，勝利的人可能會擁有很多的財富，美女，會得到很多的東西。潰敗的人被人家所唾棄和遺忘，但是不管怎麼樣都是人。主人公是潰敗隊伍裡面的一員，他在最後面，還有一個撐著皮划艇的女孩子穿著牛仔褲在前面，他想趕上去看看她。那個女孩子似乎也知道他的意思。一個潰敗的人也想得到美好的東西，這個女孩子其實代表著美好的事物。作品特定的場景，其實是作者突然在某一個時候自己內心的流露。這輩子作者可能活的很潰敗，但千萬不要以為作品真的寫了一支潰敗的部隊。安鋼有可能是人生裡很多潰敗中人的一員，他有感而發。他需要得到屬於自己的東西，也需要看到美好的東西，接觸美好的東西。女孩子穿著牛仔褲，這是現代的概念，大家不要覺得牛仔褲只是一條牛仔褲。如果國民黨潰敗的時候，女孩子有牛仔褲嗎？至少當時中國沒有牛仔褲。我對作品的理解，其實是人生的潰敗中也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女孩子似乎也感覺到後面有個男的在追著，我覺得這是安鋼的臆想。他認為雖然自己很潰敗，也想前面有性感的女孩子等自己，前面有美好的事物等自己。後面有一句話就是這個女的漫不經心轉過頭來，他看見的是馬臉。怎麼會是馬臉呢？難道這是個人獸結合體嗎？前面美好的東西是人，這馬臉是安鋼自己腦子裡面的印記。這匹馬可能跑了，也就是說安鋼自己有點自卑。一個自卑的人，覺得終歸還是被拋棄的。我只想看看，雖然我看見的是馬臉，卻又穿著牛仔褲，這是人獸結合。很多人可能就看不懂了，為什麼要這樣寫？這就是類似於卡夫卡魔幻的東西。就是當人的潰敗和希望糅合在一起的時候，會造成一種錯覺。我們不妨回到自己內心深處去想一想，我也想得到美女，但是這個美女一定會等我嗎？我在努力，但是人家一定知道你在努力嗎？你們本來就沒有溝通，所以很多東西只是一種美好的想法。美好的事物，不等於不可以想像。最後一句細膩的，光滑的就是很美好的東西。細膩的，相對來講肯定要比粗魯舒服，還有光滑，就是美好的事物質地很好，像漢白玉一樣。在鞍鋼眼裡出現的美女代表著美好的東西。作品也代表了安綱自卑的心理，他想通過作品來表達。他一直在等待細膩也好，光滑也好的美好事物，作品沒有再明確寫下去，這是對的，再寫下去就囉嗦。
《一頂帳篷》
我有時喜歡他，有時不喜歡他。他個子矮，對我笑的時候常常流露出諂媚的神情。我說不清楚是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有一次，在燈光通明的湖邊，我剛剛弄到了一所大房子。他就來了，也許他一直在我身旁，只不過我沒留意。他在房子裡四處走，嘴裡喋喋不休地說些讚美房子的話。我心想這下可好了，妻子和女兒終於有個落腳的地方了。他假裝沒聽見，事實上他也不可能聽見，他背著手隔著大廳的落地窗朝湖面的方向看。過了一會兒，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頂帳篷，他蹲在大廳沙發旁邊的空地上支帳篷，一邊支一邊對我說：「這地方真不錯，這是我的地方，我要把妻子和女兒接過來。」我想反駁他，告訴他這房子是我的，他不能在這裡安家。我看他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怕我的意思，而且我從他眼睛裡還讀出了威脅的味道。他衝我的笑依然是那種諂媚的笑，但語氣柔和得仿佛陌生人。
【周波聊《一頂帳篷》】
作品表達了安鋼在自己的生活遇到了一種排擠的東西。一個好朋友一直在對他很諂媚，要拍他馬屁的意思。安鋼有點接受也有點拒絕，就是有點模稜兩可的關係。然後安鋼買了一套房子。本來想接妻女一起來住，但是這個人也來到了他的家裡，在家裡東看西看，最後居然弄了一頂帳篷搭在他們的客廳裡面。 作品核心細節是有一個客房裡弄了頂帳篷。很明顯，他是在一套房子有限的空間裡打了一頂帳篷，把鞍鋼的家庭空間排擠了出去。我的看法，前兩篇安鋼有點個人的失意，命運不濟，抱負空惆。正常的生活裡居然有人擠破他家庭生活的安寧，把帳篷撐在他的客廳裡面。安鋼暫且有了一個安穩的家，人生稍微得到了一點喘息的機會，他依然不得安寧。如果在單位裡面，單位的東西可能會壓迫自己的家。不安寧也好，壓迫感也好，如果你想到事業，那就是事業，你如果志向無法實現，那就是無法實現。或者說你本來平穩的家，第三者插足，實際上就是帳篷。第三者插足或者安鋼自己變形，或者整個家庭有點支離破碎，雖然沒有完全破碎，家庭就像回字形一樣，外面一個框裡面一個框。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裡活的很累，他自己都不知道跟老婆孩子怎麼生活，客廳被他人佔據了，洗手間、廚房、小臥房也許也被插足了。除了壓迫感以外，我覺得他處處被人監視。家庭本身是一個隱私的地方，被別人弄了一個頂帳篷，這跟攝像頭有什麼兩樣？儘管有個家，但一直處在很為難的境地。我從作品中讀出這種感覺，反正安鋼的家庭很無奈。
《 他在牆上的一幅畫中》
早晨剛醒來，我就看見床對面牆上的那幅油畫。它在那兒好幾年了。它是我從義大利比薩斜塔下面的攤兒上買的，畫裡有所石頭房子，是古歐洲農村的那種式樣，一條生活氣息很濃的土路經過房子通向後面深藍色的海，海風正吹拂著路邊的野草。我心裡犯嘀咕：昨天晚上做夢時我看見他就生活在這所房子裡，夢裡我是從這所房子的前門進去的，他還跟我打招呼。當時我很驚訝，我知道他已經去世有三四年了，但他看起來跟我原來見他時沒什麼兩樣。他招呼我進去坐，可我知道那是一幅畫，於是我脫口而出對他說：「你怎麼住在這裡了？」他看了看我說：「這裡挺好的，就我一個人。」
【周波聊《他在牆上的一幅畫中》】
作品的每一個字、詞都是有講究的。如果這幅畫來自於阿富汗，人家一看一聽，就知道是一個戰爭的地方。 作品題目很溫暖，大致內容是他買了一幅畫掛在自己家裡好多年了。他是在義大利買的，為什麼叫義大利，義大利是文藝復興時期世界的文化中心，很講文藝範的，很有知識的，很有文化底蘊的，或者說很浪漫的地方。這幅畫和現實是一個結合體。因為他覺得昨天看見他就在畫裡面。而且這個人已經死去了三四年。他居然就叫他下來坐一坐，他還在問他你一個人嗎？他說是的。他說這裡挺好的，我一個人。開始是一個很溫暖的畫面，說著說著說到這個人死去三四年。作品卻沒有死去了的恐怖感，安綱沒有明朗的去說，對畫裡的人有好感，或者他們原本相親相愛。因為最深的愛是不表達的，都是藏在心裡的。兩個人談吐自如，最後說到我在這裡挺好的。現在陰陽兩隔，我記得你。你已經離開我了，我很孤獨，但是你的溫暖一直在激勵著我，讓我時時刻刻惦記著你。作品的一個核心細節，就是一個死去的人走在畫裡。結尾，我在這裡挺好的，看上去有點像散文一樣。但有人物，有核心細節，有情節。這就是用散文的筆調去寫的閃小說。安綱很聰明，所有的人都可以自己走進畫像裡。什麼叫走進畫像，親人也好，愛人也好，哪怕是紅顏知己，每個人都有。這是人性裡面美好的東西。哪怕在別人的眼裡，也許是死去了的，恐怖的。但是在自己的眼裡永遠是可愛的溫暖的東西，永遠不會覺得恐怖。這樣的一種感情才能長久的想起。義大利比薩斜塔買來的東西，也許是兩個人去過的地方，或者說是兩個人曾經約定的地方。每個人內心深處都藏著這樣的一種秘密。不只是，愛人的事情，親人也是這樣，說不定你的爺爺或者奶奶在你的心目中同樣是這樣，夢見已經逝去的奶奶，你也不會感到恐怖，溫暖永遠在我們身邊。
《 坐在一根巨大的湯勺柄上》
他坐在那裡，眼睛不知道該如何安放。他想多眨幾次眼，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但他沒有。他覺得如果一直眨眼睛，就會被別人看出什麼，他需要保持跟往常一樣。他總是覺得自己有心事而不是不舒服，實際上他什麼心事也沒有。他坐在半空中，一根閃著銀光的巨大的湯勺柄上，湯勺另一端是冒著熱氣的菜湯。他坐在那裡，一動不能動。太陽越來越大，他抬頭看著刺目的毒太陽，汗開始流下來，但他必須保持現在的姿勢。「多麼完美的行為藝術啊！」他可能被曬暈了，竟然漸漸有了些得意，他希望這個城市能有人抬頭看見他。他想只要有一個人看見他，整個城市的人們一定會奔走相告。當然，他只是希望人們看到了他三十年不變的優雅神態，以及他與湯勺之間保持的完美平衡。他害怕有人會找來望遠鏡，這樣就會使他露餡，因為他馬上就坐不住了。
【周波聊《坐在一根巨大的湯勺柄上》】
作品很有深度，感覺安綱是代表了我們很多人在說話。你不要覺得我們都活得很鮮亮，每天開開心心的，實際上真如他說的一樣，每天就是坐在一個巨大湯勺的柄上。不是木棍，不是鐵棍。有一天，說不定會掉下來或者湯勺的柄會斷掉。 行為藝術是讓別人去觀賞的，不只是一個古怪的代表。是社會設計出來的，沒有思想，沒有行為，這個行為是別人的事情。安綱一直坐在這個湯勺的柄上堅持了30年。什麼概念？安綱自己覺得坐得很辛苦，但是他不這樣坐著，就得不到收穫。行為藝術，有時候像乞丐一樣的，像在街上賣藝一樣。我只能這樣坐著才能生活下去，才能有人來照顧。但是自己沒有思想被人擺布一樣動也不能動。這樣坐著，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30年這麼坐著，沒有人知道。有一句話，最好有人來看見他。只要一個人知道，就會奔走相告。這句話說明他已經像行為藝術一樣，很無奈地接受了整個社會的現實。但是我的堅持是多少的辛苦，多少的淚水換來的，有人理解嗎？沒有。那麼只要一個人看見，就會宣傳，所有的人都會認為他很艱難。但是沒人看見他，心裡失望極了。後面想到望遠鏡的事情。他似乎想叫人看見，又怕別人用望遠鏡看到他的細節。望遠鏡能夠看到人性就細微的地方，行為藝術實際上是裝出來的，他的內心實際上是很脆弱，他是死撐著的。人家有可能會發現這種行為藝術裡的人，虛偽心會被暴露出來。安綱沒有講明白。只是說一旦讓人家看見破綻，他就會掉下來。意味著之前30年的努力全部白費，30年的行為藝術前功盡棄。甚至還被人看不起，人家還會說他怎麼樣怎麼樣，但是沒辦法，他不這麼做就活不下去。後面還有一句話，他一直在尋找這種平衡。你也不要理解，這只是一個行為藝術的平衡，或者30年不簡單的一種平衡。更多的是他在尋找人生的一種平衡，包含心理的平衡。有些人為什麼會有嫉惡如仇的心理，為什麼會心理不平衡而去殺人，去放火。實際上是滿腔的怒火，一直強忍著為的只是要存活於世，只想尋找自己的總平衡。
小結三句
一:安綱的五篇閃小說跟我們寫的不一樣。安綱更多的是從哲理的方面去思考，去寫作。他已經打破了我們傳統的思維，打破了簡單構造故事的模式。如果安綱能夠再寫得小說化一點也許更好。二:原來小小說或者閃小說，還有這樣一種寫法。現在你們也許不會去嘗試，若干年以後，你們閱讀多了，學習訓練多了，有可能你們不僅學會，還會創新。三:不是說安綱這五篇閃小說寫得好像已經是世界級水平了。只能說在中國當代的閃小說裡面，至少他在探索，我們要尊重支持這種文學探索的精神，唯有這樣，中國的閃小說才能百花齊放。
【本文根據周波課堂講話錄音整理，如有錯訛，敬請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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