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作家像小賣店老闆,你每天早上要做的事是把門打開。 「 像小說家一樣存在 」 是雙雪濤最大的心願。 為了這個心願,他開始寫作,從銀行辭職,又從瀋陽來到北京,想距離純粹更近,但事實上卻更為俗務相累。
文| 吳呈傑
編輯| 趙涵漠
攝影| 邢鐵軍
打開門
雙雪濤先生從未想過北京會以這樣的方式迎接他。2015年9月4日下午,他乘坐G220次高鐵從瀋陽北站出發,3小時58分後抵達北京南站。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宿舍放下行李,他和前來接風的文學圈朋友們一同驅車去吃火鍋。不料天降大雨,在這個周五的晚高峰,整座城市 「 像一個爛泥塘一樣 」 ,半小時才艱難地往前挪動了一公裡。他在心裡暗罵: 「 一到北京就是下馬威啊。 」
時年32歲的雙雪濤是來北京報到入學的,他是人大文學院首屆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俗稱 「 作家班 」 )的學員。一年前雙雪濤憑在《收穫》上發表的《跛人》剛獲得了些許名氣。27歲之前,他的生活與寫作幾乎毫無關聯,他是瀋陽一個庸碌的銀行職員,每天與數量龐大的鈔票打交道,做嵌入行政體系中的一顆螺絲釘,嚴格執行領導的想法, 「 領導說:弄!我們就弄。 」
相比而言,作家班同學來頭都不小,有人得過魯迅文學獎,有人小說銷量破百萬,導師們更是成名已久,閻連科、劉震雲、梁鴻都來了。來到北京的緣起是一次偶然,一位前輩作家翻《收穫》,看到了最末的那篇《跛人》。這個陌生名字的作品衝擊力太大了,她問《收穫》編輯要了雙雪濤的電話,直接打了過去: 「 你要不要來作家班? 」
雙雪濤毫不猶豫地決定就此換一個環境: 「 我那會兒在瀋陽就是生活很平靜,天天工作……(但)我到了一個我有點要窒息,就是那種平靜和那種安全已經到了讓人不太舒服的時候了。 」 瀋陽是湖泊,但北京是河流——前銀行職員雙雪濤被召喚來了北京。
他念舊,此後只要回到瀋陽,總要找來關係好的前同事小聚。這時,他會想起在銀行的日子。 「 檔案放在哪裡 」 、 「 新做的表格在哪個文件夾 」 、 「 銀監局馬上就到,趕緊整理一下材料,不要給領導打臉 」 的咒語在那5年間箍緊了他的生活。那時他二十來歲,能喝小一斤白酒,跟客戶吹起牛逼也從不覺得可恥,最愛聽每月工資到帳響起《加州旅館》的簡訊音樂—— 「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 但是他在其中始終是異類,並最終成了單位裡第一個裸辭者。
和雙雪濤第一次見面是在北京一個晴朗的秋日午後,他蓄了須,戴黑框眼鏡,一身運動裝,打算採訪完去踢球。在新的城市,他不再因為寫作而有點特殊、被大家遷就,相反,他身邊聚集了很多為藝術而活的創作者。聊到對北京的印象時,他眨巴著眼睛想了會兒,指了指窗外西斜的陽光: 「 每當這種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就特別特別喜歡北京。 」 愛來得輕巧,厭惡也就在一瞬之間: 「 每當霧霾的時候,我覺得北京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壞的城市。 」
雙雪濤迷戀北京的這種兩面性,這是任何一個東北城市都不具備的。北京有一種亂糟糟的活力, 「 像一隻大怪獸一樣往前衝 」 。東北則直率,明快,刀下必須見血。他在北京生活兩年,母親、妻子和4歲的兒子都還住在瀋陽。每隔半個月,雙雪濤會回家一次。
新書《飛行家》幾乎都是在北京寫的,雙雪濤的筆下第一次出現了移居北京的東北小年輕。有困惑,有分裂,有矛盾。
寫作、喝酒、踢球、看電影,在北京,雙雪濤心甘情願過上了 「 就這幾樣事來回做 」 的乏味生活。當然,也是為了向他的文學偶像、信奉 「 寫作是一種職業 」 的村上春樹看齊。他住在人大家屬樓的雙人間,床和書桌緊挨在一塊。每天9點起床,天光大亮時坐到書桌前,泡好茶水,手機調成靜音,等待還處於朦朧夢境的腦袋緩緩甦醒。菸灰缸和打火機是必備的,要放在不用轉頭就能摸到的地方。
寫小說是雙雪濤人生中最具耐心的時刻,理想狀態是 「 努力地吸一口氣,一口氣寫下來 」 。但靈感並不會總是眷顧他,解決方式只能是來回折騰式的纏鬥,卡殼了就把音響擰開,在《三套車》或《野子》的悠長曲調間靜靜吸上一支煙,歇一會再起來繼續死磕。一天下來,平均水平是800到1000字,也有顆粒無收的時候, 「 有時候5個字都很正常 」 。
職業作家像小賣店老闆,你每天早上要做的事是把門打開,有可能客人絡繹不絕,也有可能一個客人也沒有——他認可愛爾蘭作家科爾姆·託賓的這個比喻。總之,你只有打開門,坐在那裡,客人才有可能來。
李子長在地裡
9月中旬,雙雪濤在北京一家書店開《飛行家》的分享會,對談嘉賓是張悅然、編劇史航和《繡春刀》的導演路陽。現場的近兩百個位子早不夠坐了,站著的人群一直蜿蜒到場子外層疊的書架之間。對談結束後,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奮力擠開人群,揣著三本書去問 「 濤哥 」 要籤名。他說自己是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的學生,仰慕雙雪濤許久,鬥膽要個微信。雙雪濤爽快地答應了,這個中戲學生拍手叫好,喊著 「 喝酒擼串帶上我 」 。
2016年,幾乎大半個文學圈都在談論這個橫空出世的文壇新秀——儘管他已經不再年輕了。這一年,雙雪濤陸續出了三本書,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外,《聾啞時代》、《天吾手記》都是積壓了4年的舊作。獎項也紛至沓來:華語青年作家獎、中國新銳文學獎、 「 紫金·人民文學之星 」 小說佳作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 遲來的大師 」 這句誇讚被印在了《平原上的摩西》的腰封上。
小說家趙志明評價雙雪濤 「 天性幽默,敢於自嘲,一件尋常的事情由他說來便也舌燦蓮花 」 。他第一次見到雙雪濤是在北京,一位詩人組織的家宴上。羊排佐以白酒的兩三個小時裡,這個瘦高的東北小夥掌控了全場, 「 在一群惰性元素中,雪濤作為一個活潑元素,是當仁不讓的酒司令,容易激發大家開懷暢飲。 」
雙雪濤說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因此順理成章地 「 和生活打成一片 」 。《平原上的摩西》的電影改編權交到了青年導演張驥手裡,過程異常順利。事前張驥還有些發怵,因為聽說 「 他這個小說前面好像去過一些公司 」 。兩人在微信上聊了幾句、喝了一頓酒後,覺得投緣,第二天酒還沒醒,就暈暈乎乎地擬了份合同,一人按個手印,這事就算應了下來。此後兩人成了常去吃涮肉的朋友。
一位作家朋友觀察到這位同齡人旺盛的噴薄的創造力,就像是排量3.0的汽車引擎, 「 一個汽車裝了3.0,它肯定用一輩子都是3.0的。 」 他從藏汙納垢的現實中來,這一點恰恰為他的文學創作提供了養分。
僅從成長軌跡上來看,雙雪濤和大多數工薪家庭的子弟沒什麼兩樣。從吉林大學法學院畢業後,他選擇了 「 父母那一輩眼裡頭旱澇保收的最優解 」 ,按部就班地進入瀋陽一家政策性銀行工作。欒紹華和雙雪濤同年進入銀行,在欒紹華的印象裡,直到2012年辭職前,雙雪濤一直都是單位的文藝骨幹。 「 創作劇本啊,帶著大家排練啊 」 ,他總能迅速讀懂交流對象的特點,讓人相處起來特別舒服。
欒紹華反覆向《人物》記者強調,雙雪濤 「 是在體制內會做得很好的一個人 」 。辭職 「 並不是說他因為和這個體制內的東西他感覺格格不入,他沒法在這裡頭生存,然後才被動有這個決定。 」
辭職兩個月後,雙雪濤第一本在大陸出版的小說《翅鬼》在瀋陽開發布會,不少前同事都專程去排隊買書,為他捧場。欒紹華覺得,同事們在通過這種方式對這個 「 逃兵 」 表示支持和尊重。
但雙雪濤對銀行歲月的回憶是另一個版本。
「 我就是不喜歡那段的生活,我覺得它其實不屬於我的文學世界。 」 採訪期間,雙雪濤罕見地皺起了眉頭。他在小說裡寫父母的下崗,寫耳聾口啞的中學時代,寫成為一名小說家後的苦悶,獨獨對那5年保持沉默。
在銀行時他做信貸員。具體工作是,政府要向銀行貸款做個項目——有時是棚戶區拆遷改造,有時是鋼鐵企業做融資平臺——需要報批走流程,他在其中負責審查。早上8點半上班,下午5點下班,典型的朝九晚五。他常常起晚了,慌慌張張套上西服,打個12塊錢的車,15分鐘後準點抵達辦公室,摸到自己的工位坐下來。工位三面都被圍了起來,有一臺電腦、一臺電話,Excel窗口應付突擊檢查似的攤著幾份財務報表。
這樣的生活常常讓雙雪濤感到恐懼, 「 裡面暗藏的核心的那種漫無止境的庸俗其實是特別可怕的。 」 通常來說,六七年時間能讓一個科員晉升為副處長,雙雪濤幹了五年整, 「 沒有任何這樣的想法 」 。
他嚮往更高更清澈的地方,但沒想過怎樣逃離當下,也沒意識到自己可以開始寫作,僅僅靠電腦裡下載的1000本電子書對抗看不到盡頭的時間。
「 不屬於這裡 」 的痛苦太真切了,他逐漸意識到:有的人是一個李子,李子就不能長在地裡。而他,就是那個被命運莫名其妙播散到地裡的李子。
翅鬼想飛
在27歲之前,雙雪濤從不自認是文學青年,也沒有過作家夢,偏要和文學搭點邊,恐怕是一點講故事的天賦。高中好友郭慶至今還記得雙雪濤給他們講《基督山伯爵》的場景。 「 他不像一般說書那種,可能 『 嘎嘎嘎嘎 』 給你什麼擬聲詞啥的,他不是這種。 」 語氣總是平靜的,到重點時音調稍微提高些,講到主人公唐泰斯為了越獄,鑽入運送神甫死屍的麻袋、被獄卒投入大海時,郭慶看到,波濤洶湧的藍色大海似乎就在他的面前。
促發寫作的動機來自現實。那是2010年,朋友轉給他《南方周末》上刊載的 「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 」 徵文啟事,第一名能獲得60萬新臺幣,合人民幣大概15萬。那會兒雙雪濤正為新房首付的籌措焦慮不安,這個啟事像是為他指明了一條生財之道。比賽在臺灣,他首先想到海峽,再想到徵服和被徵服,奴役和被奴役,進而想到自由。 「 我的名字叫默,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 」 他的腦海裡莫名其妙長出了這句話,它被用在了開篇,緊接著,故事開始了。
家裡正因為一些家族瑣事吵得不可開交,除去上班,他閉門謝客。21天,這個從未寫過小說的新人一口氣寫完6萬字的《翅鬼》,仿佛被上帝擒住了雙手。他常在深夜裡戰慄,因為自己的想像,和自己超越自己的想像,自己給自己的意外。至今回想, 「 那真是太令人懷念的夜晚,一切存在未知,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故事。 」
中彩票似的,他真的拿了首獎,去臺灣呆了10天,生活突然變得特別魔幻——見了一些文化人(之前他一個作家也不認識),出了一本書,還上了他們的廣播電臺。他感到命運的奇詭無常,居然把他推到了寫作的道路上。臨走前,他在臺北康青龍文化區的小巷間亂轉,地上溼漉漉的,像是剛下過雨。一家二手書店大門口的燈上,他猛然瞥見哲學家殷海光說過的一句話: 「 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和環境,沒有餓死,已算萬幸。 」
從此以後的每分每秒,這個念頭在雙雪濤的腦袋裡再也揮之不去: 「 我想吃寫作這碗飯,赴湯蹈火,寫出牛逼的小說,還有,儘量不要餓死。 」
他那會兒尚在銀行任職,就此過上白天上班、夜裡寫小說的雙重生活。他寫自己的初中時代,學費高昂,成績落後,班主任暴戾且偏心。故事壓抑了十幾年,寫作過程也著實艱難, 「 就像是中了玄冥神掌,雖然沒死,不過寒毒在身,時不時就要發作。 」
這是這家國有大銀行20多年來的第一個裸辭者,整個人事處都不知道該如何辦這個手續。欒紹華為此勸過雙雪濤,換相對清閒的部門,留更多精力給寫作,但不要輕易丟棄飯碗。
雙雪濤給的回覆讓他記到了今天: 「 人這一生最後肯定是塵歸塵、土歸土的,但是唯有文字,唯有踏實的創作這個東西是可以一直存續下去,相當於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所以我想把這件事全心全意地做好。 」 他在銀行這個牢籠裡挖了一個地道,跑掉了。
辭職後的整整一年,寫的東西都無人出版,也沒能發表,就一直放在電腦的D盤裡。《刺殺小說家》也寫於那個時候。故事是一個前銀行職員被僱傭去殺一個小說家——雙雪濤表示這是 「 有意為之 」 ,仿佛他的兩個分身在相互纏鬥。小說家愛去大學足球場散步,小說外的雙雪濤則是去踢球。那是極大的一片土場,一旁矗著幾根灰敗的煙囪,冬天澆冰就成了溜冰場。寫《刺殺小說家》的時候是他在此15年踢球生涯的尾聲,仿佛是某種不甘在作祟,他總是要 「 幹到最後 」 ,從傍晚踢到天黑,踢到工作人員點燈,踢到整個場子只剩他一人。
他曾說,自己那時像是喬伊斯小說《阿拉比》中的少年,站在如叢林一樣的成人世界之前,緊緊攥著枚銀幣在手心,感到孤獨和戰慄。
即便僅從工作節奏的角度來看, 「 把這件事全心全意地做好 」 也沒有想像中的簡單,雙雪濤經歷過一場痛苦的自我變革。2014年寫《平原上的摩西》之時,他從銀行辭職在家已兩年。起初,一覺能睡到11點,起來吃了早午飯,坐在洗手間看幾行書,就又有了午睡的念頭。瀋陽的冬天白晝極短,有時雙雪濤起晚了,窗外漆黑一片,似乎天根本沒有亮過,仿佛狗熊陷入了一場錯過陽光的冬眠。
為了防止 「 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長出毛皮 」 ,他開始定鬧鐘,甚至還幻想過寫作之前穿上制服打上領帶,或者給書房裝一個打卡機(就像村上春樹做的那樣)。這部3萬字的中篇小說寫了七八稿,幾乎佔據了他2014年四分之三的時間,最後一稿是修補了一處醉酒的細節。寫的是他童年根據地之一的豔粉街,那是瀋陽市中心的一片棚戶區,從空中俯瞰,2000多戶平房如蚊香般一圈圈展開,有煤山、礦場、高粱地,還有充斥著刑滿釋放人員、詐騙犯、妓女、殘障人士的左鄰右舍。
像是一場曠日持久而要求太多的戀愛,為了防止被這個故事拖拽得越陷越深,雙雪濤搬到嶽母家,清晨再坐十幾站公交車回去,把自己家當成工作室,寫到快精疲力盡就趕緊收手。但每天晚上,他總還是惦記著那個獨立躺在空房間電腦裡的文檔, 「 我聽見那空間裡的心跳聲,怦怦怦怦,不太規則,有些力量,就像我從小生長的這座城市,永遠在腳手架和挖掘機的包圍之中,但是她還活著。 」
他全盤接納寫作帶來的快樂和痛苦。就像他在《翅鬼》裡寫的,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雪國,帶翅的嬰孩被送入井下勞役,成為終生囚徒,但他們不甘心,打算鑿開一條通道,飛離雪國。
翅鬼飛起來了,再不願自斷雙翼。
最純粹的
雙雪濤認為自己的謹慎沒什麼大不了的: 「 小說集的擺放其實是個建築學,就是這個房間要衝陽,這個房間衝正北、衝南,你不能一把隨便擺,那你把馬桶挨著廚房肯定是不行的。 」
小說家的職業性除了規律寫作外, 「 他的作品是不是一個好活兒,是不是有職業的水準 」 同樣是個重要的判斷依據。據說為了清除小說中的贅肉,海明威會站立著寫作,雙雪濤想了另一個辦法,唱著歌寫。即便跑調得厲害,也要放鬆,保持舒適的手感。就算是中篇小說,他也會將其當作簡短的長篇小說來寫: 「 鍛造敘述,洗淨塵垢,壓緊命運,如同訓練一個肥胖的食客變成一個瘦削的士兵。 」 再就是不停修改,大多用十幾天,每天看幾遍, 「 樸素 」 是準繩, 「 寫時那些自以為機靈的比喻,那些自以為含義豐富的場景,有時候一個動詞就可以更好,所以十幾天主要是尋找詞語,卸掉粉底和唇彩。 」
但也有人在這 「 純粹 」 下嗅出了銅錢味。豆瓣上有雙雪濤的老讀者評價《飛行家》: 「 新世界大門打開後的迷亂,電影業人和錢帶來的眩暈。一本經常讓人想到電影場景、劇本、劇組的小說,失去了古樸與野蠻的衝勁,模仿、因襲摻雜著叫賣,像生存在櫥窗裡的模特。 」
和雙雪濤的三次見面都在北京麗都飯店旁的一家西餐廳。這裡聚集了北京一大批文藝工作者,尤以電影人居多,雙雪濤常在這裡談工作或踢球。 「 我那邊有熟人,過去打個招呼。 」 餐廳人來人往,他不時會碰上一兩個熟面孔。
一次閒聊期間,雙雪濤接了一個越洋電話。放下電話,他還是感到難以置信: 「 一個美國的做電影的顧問,說是要把我剩下的所有沒賣出去的作品(版權)全包圓了。我說這他媽是什麼,這是什麼玩法。 」 三天後,記者再次向雙雪濤確認故事的後續, 「 當然是不可能的嘛,那也不是賣白菜,對不對,不是東北冬天要賣幾百斤白菜。 」 他用輕鬆但認真的語氣說。
寫作曾是雙雪濤逃離世俗生活的樂園。他去北京,本是為了離純粹更近,但事實上卻更為俗務相累——每天都有無數等待回復的微信,每月都要至少準備一份講稿。過去雙雪濤不修邊幅,常蓬頭垢面、挽著褲腿在外走,現在迫不得已要登臺,只得在鏡子前把自己拾掇一番, 「 一時無法相認 」 。初春,他去廣州錄製 「 一席 」 的講演,前一晚飛機延誤到凌晨4點落地,睡了兩個小時,又強撐起來直奔彩排現場。一上臺,白熾燈閃得晃眼,底下五六百人在那兒守著, 「 腿一直在哆嗦……真的是講了上句忘了下句,很多東西都是靠原始的本能講的。 」 他對自己的表現失望極了,有些苦惱自己 「 應了一件從沒幹過的事兒 」 。
他越寫越慢,2016年成為產量最低的一年。相比中短篇,長篇統一的文學腔調需要屏氣凝神的漫長過程,在此期間,肉體或精神上的一點微小變化都會干擾到他。 「 我一旦這個精神頭一散吧,就效率特別低 」 ,因此,他夢想中要寫的100萬字大長篇只能無限向後推遲。
來到北京,作家雙雪濤有些恍惚:自己怎麼混到這個圈裡來了?他在創作談裡寫: 「 看某些名家招搖而過,穿行於各種局面之間,其實已喪失與世界交談的能力。看某些新作家低頭垂目,似乎清醒,轉身便與人合影,琢磨著找誰寫推薦語,為研討會奔忙,似乎也無甚大趣味。 」
真正在他北京的朋友圈裡的,數來數去只有六七個。最常聚的都是電影人,路陽、張驥、《白日焰火》的導演刁亦男,幾個老爺們一塊去涮肉館,熱騰騰的羊肉就著啤酒吞下去,局上不聊閒篇,就聊電影和文學。幾個導演最愛給雙雪濤推薦電影: 「 溝口健二你得看,除了小津和黑澤,這個也很厲害。 」 聊完附送張碟就散,下周接著約。
得獎後 「 迷迷糊糊膨脹的時候 」 也不是沒有過。通常會持續兩三天,最多一周,緊接著又會重新陷入焦慮: 「 我操,我就寫這玩意兒還沒有寫完。 」 張驥記得,有時聚會話題轉到這兩年大夥的變化,喝了點酒,雙雪濤總會紅著臉、絮絮叨叨地說: 「 這變不變,我就是寫小說的,那我就是寫嘛。 」 他曾在朋友圈發過: 「 小說家還是適合傾聽,上臺之後嘴角都有點表演的曲線。 」 像是某種自我警醒。
「 又是玄幻,又和電影拉上關係,局面已打開,順這路數走下去,不說前途,至少會步入錢途。 」 從《翅鬼》這樣的類型文學發端,沉下來轉入嚴肅寫作——作家田耳評價雙雪濤的寫作是一個 「 反熵 」 的過程, 「 這是一個寫作者聽從內心召喚的選擇。 」
「 老哥兒一個,獨資公司,一個人。 」 雙雪濤珍惜這樣的狀態,他的職業不是別的,就是小說家: 「 希望自己能像小說家一樣存在,而不是別的什麼玩意,單純的身份在現代社會好像有點不合時宜,但是恐怕是我唯一能嚮往的虛榮。 」
那小說家是誰?雙雪濤思忖該是滑稽的人,像是抗戰時期日本人打進來,一群伶人穿著戲服,扮成秦瓊關公騎著戰馬去抵抗。世道怪,人人都貼地匍匐,但他有翅膀,還能再飛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