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I財經社 徐曼菲
編輯 | 董雨晴
「姜子牙,你可知罪?」
面對天尊的發問,一道「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難題,在觀眾面前緩緩展開。這是一部少見的成人動畫,在原本廝殺慘烈的國慶檔,《姜子牙》以3.64億元票房創下國產動畫電影單日最高票房紀錄。
這樣驚豔的票房成績,離不開《哪吒》打下的江山。去年,《哪吒》以超50億元的票房,位列國產電影史第二寶座,也讓外界重新喊出「國漫崛起」的口號。
從口碑來看,《姜子牙》的認可度遠不如《哪吒》。截至發稿,《姜子牙》的豆瓣評分已降至7.1分,嚴肅的主題、稀疏的笑點,也讓這部電影與合家歡的氣氛格格不入。這或許意味著,《姜子牙》將難以實現和《哪吒》一樣的現象級票房成績。業內預估,《姜子牙》的票房可能最終在15億元上下。
但對於出品方光線影業而言,《姜子牙》依舊是一部值得期待的商業片。
自2014年開始,光線影業秘密孵化動畫戰略,並迅速掃蕩式投資了業內多家動畫電影製作公司。2019年,光線影業僅在《哪吒》一部電影上就收穫了超10億元利潤。儘管《姜子牙》的爆發力並不如前者,但同樣有新的歷史價值。
如果說《哪吒》和《大聖歸來》都有著深刻的導演烙印,那麼《姜子牙》就是一部更加工業化的電影,整部作品包含了四位主創,三位有海外背景,導演程騰和聯合導演王昕分別在夢工廠和暴雪任過職過。他們放棄了「導演中心制」,試圖打破傳統的製片模式,向著好萊塢更加流程化的操作方式靠攏。
僅從這一層面看,《姜子牙》已經值得鼓勵。
國漫崛起的道路上,真的不必每一部都是《哪吒》。
今天的姜子牙
整個主創團隊曾經構想過100多種姜子牙的形象,仙氣飄飄的、油膩的、屌絲的,看上去有點意思,但主創們後來一一否定了,因為距離原著中的姜子牙形象太過顛覆。
在原著《封神榜》裡,姜子牙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一個替天行道的工具人。順理成章扶持武王伐紂,最後再主持封神大典。
導演程騰說,他們曾在「改」與「留」之間反覆糾結,「我們肯定要做對觀眾來講比較新鮮的,沒看過的東西」,但另一方面,姜子牙本身就是歷史人物,它的原著帶有厚重的歷史質感,讓程騰擔心會陷入「魔改」。主創團隊為此反覆通讀原著,到長白山等地實地考察,試圖打造一個不夠顛覆性的姜子牙。再依照當下生活現狀、社會關係與壓力,打造一個符合當下這個時代審美的故事。
以至於人們在後來動畫電影《姜子牙》當中,看到人物的傳統形象幾乎都不一樣:姜子牙變成了有強迫症的帥氣大叔,小九成了原本就要嫁給紂王的無辜平民女子,申公豹成了一個絕對正向的角色,還化身姜子牙的迷弟。
「姜子牙勤懇修煉了80年才成神仙,屬於神仙裡最兢兢業業的那種,我們故事就是講這樣一個人是如何被一腳踢出門外,重新再去認識自己的。」程騰說。
但總需要從經典中抽出新意,程騰的方法論是:映射和共情。在他看來,姜子牙映射的是當代「社畜」,故事與當代人的共情點是「信仰危機」。影片的故事線發生在「封神大典」之後,姜子牙奉師尊之命斬殺狐妖,但卻在她體內看見平民女子「小九」,這讓他對所謂的正義產生懷疑。他開始不顧周遭反對,踏上尋找真相的道路。
「從我個人的經歷來講,我從大學畢業到進入社會,也經歷過類似的信仰崩塌,就是突然之間要被社會摁在地上摩擦,這種心情跟姜子牙是非常相似的。」
儘管看上去有了全新的演繹,但觀眾也曾詬病,國漫創作是否已經難逃經典IP的影子。聯合導演王昕並不這麼認為,「套用老IP不是因為創作者講不出一個好故事,而是更多從投資者角度考慮,在商業市場裡想要脫穎而出,做一個全新的IP是非常有難度的」,而老IP有群眾基礎,可以相對降低風險。
在王昕看來,關鍵在於創作者怎樣借古論今。《哪吒》已經是非常成功的先例,在傳統故事外衣下,講述了哪吒對父權的反抗。而《姜子牙》則將命題更加傾向成人化,討論家國、個人與戰爭的聯繫。依照王昕的預判,未來這種富有想像力的借古論今會越來越多。
動畫的主戰場其實是年輕人
程騰心裡一直有個執念,「中國動畫電影年齡層向上的兼容性稍稍弱了點」。甚至,在《大聖歸來》出世前,人們一度認為國漫只能拍給小孩子看。《姜子牙》的製片團隊找到程騰時,就給了程騰這樣的命題,做一個中年人姜子牙,拍給中年人看。
這也成了整個團隊的野心,通過《姜子牙》把國漫觀眾的年齡層再往上抬高一點。
此前,以《大聖歸來》和《哪吒》為代表的的國產合家歡動畫電影已經驗證出一套成功的方法論。但偏成人向的動畫電影還欠缺一條相對清晰的發展道路。
「《哪吒》其實已經很大程度上向上抬高了一定兼容性,現在我們想在《哪吒》的基礎上再抬高一些。」程騰說。
與《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普世價值觀不同,《姜子牙》需要帶入的是戰爭對人和國家社會關係的思考。這種成人化的命題,幾歲大的兒童肯定很難理解和帶入。程騰告訴AI財經社,《姜子牙》官方推薦觀影年齡是8歲以上。也有院線從業者表示,或許可以把這個下限調至14歲。
不過,即便是成年人,也並非所有人都接受這種試圖把故事講深的改編方式。在豆瓣評論中,觀眾詬病最多的就是故事改編不夠普世。
也可能與觀影期待有關,不少成年人依舊是為了陪孩子才進的電影院,但據我們在電影院的觀察,不少小孩子只是看了開頭,就感到興致欠缺,宏大的命題和密度稀疏的笑點,都是讓小孩子喪失耐心的因素。因此不少觀眾在失望之餘,寫下評價「非常無聊!還不如去看《熊出沒》」。
在國內觀眾的傳統印象裡,動畫依舊被認為是給小孩子看的東西。這種預判產生的原因也來自動畫供給端。在《大聖歸來》之前,市場上約90%動畫都是面向兒童,包括故事架構、角色設定都是從兒童視角出發。這也導致成人動畫進一步停滯,市場和供給之間形成惡性循環,造成國內成人動畫市場一直乏善可陳。
但在海外市場,動畫電影歷史悠久,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1928年,海外動畫工業長久發展培育出一批優秀的從業者,也培育出成熟的動畫觀眾,這些觀眾各個年齡段都有。好萊塢也因此孵化了皮克斯、夢工廠和照明娛樂等動畫電影廠牌。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新一代中國觀眾的動畫觀影習慣也由這些國際一線大廠牌所培養,這也會推高人們對國產成人動畫的期待值。
另一方面,此前《哪吒》成功實現了國漫破圈,同樣的出品公司、同樣來自於中國古代神話,《姜子牙》不免被冠以「《哪吒》第二」的期待。
對於抱著這些心態的觀眾而言,《姜子牙》的故事或許會讓他們失望。影片全程很少納入笑點,整個故事圍繞著姜子牙「成神——成人——再成神」,一層層向前推進。
王昕告訴AI財經社,「我們沒有設置很多惡搞橋段來吸引觀眾,能夠吸引小孩的咋咋唬唬的場面也很少。」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影片的口碑。王昕也補充道,他只是希望在擴展觀眾群體的同時,讓年輕人可以從這部影片中獲得一定思考。
團隊也因此將《姜子牙》概括為一部「不夠市場導向」的商業片。在有限的藝術追求下,保證觀眾體驗。
更加工業化的國漫
對今天的國漫而言,單個作品的票房奇蹟已經不足以讓人們興奮,更重要的是沉澱價值。例如《大聖歸來》的價值是改變國漫粗製濫造、低幼的印象,《哪吒》的價值是破圈,那麼《姜子牙》的價值或許就是工業化。
早在宣傳期,官方就已透露《姜子牙》的製作過程:由百人團隊歷時四年打造,全片超1800個鏡頭,其中,特效鏡頭佔到了70%。
與《大聖歸來》、《大魚海棠》甚至是《哪吒》這些融入了導演強個人意志的作品不同,《姜子牙》是一群人的作品。不需要像餃子那樣一人掌控全盤,《姜子牙》主張的是通力協作。此前,正是由於工業化水平不高,國產動畫電影此前很長時間都是「一個人的戰鬥」。在王昕看來,「基於流程的團隊操作比較薄弱,從而導致聯手開發型的人才、合作型的人才比較少,結果最後真正用得上的人才並不多」。
在工作流程中,《姜子牙》開了國產動畫電影的先河。
四位主創導演中,程騰負責故事設計部分。據其介紹,《姜子牙》劇本真正創作是在2016年底,徹底完成要到2020年初。因為團隊採取了相對特殊的「螺旋式迭代」,環節與環節之間的溝通、交疊很多。比如,劇本創作到50%時,分鏡就會同步進行,分鏡環節如果有新的idea(創意),又會反饋到劇本處做進一步調整。
在過去,由於製作能力和資金有限,國內動畫工作室習慣採用waterfall的工作模式,也被稱為「瀑布式迭代」,這種方法通常是上遊環節結束後,就立馬鎖定,然後一環一環向下推進,下遊不可能再返回來影響上遊的創作。
螺旋式迭代與好萊塢更為接近,迪士尼旗下的動畫廠牌就習慣於同期開發多個項目,用雄厚的資金支持故事版創作模式,多個環節的創作者可以共同參與完善作品。這樣做的好處是,多個創作者同期在跑項目,最終總會跑出來質量相對較高的作品。但國產動畫電影多是單兵作戰,只能在一個項目上死磕,且欠缺大的資金支持,只能做完一步再做下一步。一位動畫電影製片人告訴AI財經社,這樣做,「更多的是為了節約成本」。
王昕也表示,採用螺旋式迭代模式後,整個團隊的工作量大了幾倍,這種工作方法容易被認為費力不討好。「因為你什麼東西都沒做完、沒有確定,怎麼又開始下面一個?從製片帳面上看,就是所有東西都是紅的,什麼都沒有完成。」
程騰笑著補充說,「一旦走不好就變成『環狀迭代』,就是我光轉圈,不上車。」
但從長線看,體現在最終的作品中,這種螺旋式模式從項目開發角度就有很大優勢。
王昕透露,團隊起初很擔心姜子牙因為性格單調,而不夠出彩。為了讓姜子牙的形象更立體,他們在設計時,有意地安排了一些精彩的配角和他搭戲,比如一臉萌態的四不相和話癆申公豹等。
王昕解釋,這是一種體系化的創作方法,也就是角色與角色之間,是相互襯託、相互成就的關係:沒有姜子牙的滄桑,就體現不出小九的少年感;沒有四不相在影片中賣萌、耍賴,就無法稀釋姜子牙性格中枯燥、乏味的一面。
因為採用了體系化設計,所有角色都是搭配存在的,當某個角色設計完成的那一天,基本所有角色都會一起落地;而中間一旦某個角色需要做出調整,那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所有人物都要跟著一起改變。
對於最終「調教」後的作品,程騰表示自己反而更喜歡姜子牙。「他能給我一種帶入感,像一個真正的活人,他有自己的情感和想法,但他有點憋著,就像咱們中國人的本質就是矜持和內斂的。我當時看電影的時候,那一刻,我跟姜子牙是共振的。所以我反而會最喜歡這個角色。」
與此同時,團隊對畫面進行「逐幀死磕」,為了打造更加符合畫面整體性的角色形象,《姜子牙》團隊在電腦毛髮系統基礎上,加入了手繪成分,從而削弱了一定的毛髮真實性,營造動畫世界與真實世界的距離感。在王昕看來,這是藝術和技術的結合。
儘管在視覺呈現上更獨特,但王昕也透露,這會大大增加工作量。採用這種電腦加手繪模式製作的作品,是普通電腦CG製作3倍時間。
但好處也顯而易見,因為手繪對電腦畫面的掌控力更強,也大大降低了後期渲染的試錯成本,整體估算下來效率更高。而動畫作品原本就是想像力藝術,許多動畫導演曾遺憾於在有限的時間和金錢內,電腦CG無法滿足自己的想像力。《哪吒》的導演餃子就多次強調,對《哪吒》的特效留有遺憾。
姜子牙的擔子
從《大聖歸來》 《大魚海棠》再到《哪吒》《白蛇》,人們已經看到過太多國漫的血淚故事。不過相比前輩們的捉襟見肘,《姜子牙》已經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了。
《姜子牙》的主創團隊大多數是科班出身,且從業經驗豐富。
本科就讀於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藝術學院,碩士奔赴南加州大學,程騰在海外留學期間憑藉動畫電影作品拿到過美國學生奧斯卡動畫短片類作品銀獎,後來又跑去夢工廠做聯合導演。已經融入美國動畫行業的程騰,在國內導師高薇華的邀請下,回國發展成為《姜子牙》的主創之一。高薇華是中傳合道的創始人,那時中傳合道剛剛拿了彩條屋影業的投資,是光線動畫戰略中的一環。
而其餘三位主創,導演李煒從業年限超過28年,曾經做過《寶蓮燈》的原畫,聯合導演王昕此前是暴雪動畫角色/藝術總監,聯合導演李夏是程騰大學本科和碩士的同學,同樣有海外背景。
背後的投資方光線影業自2015年就創立了彩條屋影業,推出動畫戰略,給整個主創團隊更多預算支持。最重要的是,《姜子牙》的前序作品《哪吒》以超過50億元票房闖進影史第二的好成績,兩部作品聯動,為《姜子牙》帶來了更多曝光。這一次《姜子牙》的宣發工作上就又一次獲得了光線影業的保駕護航。
握著一手好牌,人們生怕《姜子牙》打壞了。
從年初宣布定檔至今,光線的股價就一路上漲,漲幅一度超過了60%。從《哪吒》《姜子牙》再到即將上映的《深海》,人們看到了光線打造中國神話系列的野心。
除此之外,光線一直在引進日本動畫電影,包括《你的名字》《煙花》,無論是扶持原創、還是引進國外的作品,光線在近幾年一直保持培養國內觀眾動畫電影的觀影習慣。
光線傳媒總裁王長田也曾在公開採訪中明確表達過他對動畫行業的看法,如國產動畫電影的成本要低於真人電影,且不存在演員片酬等。其次,目前光線所投的動畫製作公司對於預算有較強的把控能力,動畫電影系列化後,可以降低成本,提升毛利率。動畫建模完成後,在後續使用中不會產生更多成本,相比之下,真人電影還要涉及演員片酬上漲的問題。
光線的持續布局,也使得曾經在資金、人才、製片能力各個方面都有所欠缺的國產動畫電影行業,正在逐步走向成熟。因為有人看到了《哪吒》所實現的巨大成功,正在有越來越多的資金湧入這個行業,人才也會相繼而來。
但光線的成功不能僅靠一部《哪吒》,《姜子牙》也被看作是驗證光線動畫戰略是否能夠持續落地的作品之一。
只是在國漫崛起的道路上,真的有九九八十一難。
曾幾何時,在中國,創作一部完成度很高的動畫電影何其困難。如今,錢有了,創作人才隊伍也越來越壯大,但市場端的觀影期待卻又出了新問題。或許,人們應該對《姜子牙》寬容一點,少一份期待。不是每一部值得驕傲的國漫,都應該長成《哪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