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八年農曆十月十一(1949年11月30日)石泉縣城解放,這是石泉歷史上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它既是舊社會的結束,又是新時代的開始。在石泉解放的過程中,雖然沒有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壯舉,但是老一輩人口耳相傳的故事也是那個時代的珍貴回憶,我從小就愛聽老輩人講古今,如今回想,一些場景仍然歷歷在目。
時光荏苒,當時呱呱墜地的嬰孩如今已是古稀老人,見證過石泉解放的人也正在逐漸凋零,為了保存這段石泉地方史和一部分家族史,我努力搜尋記憶,尋訪故老(特別是在今年夏天,尋訪到了親歷石泉解放,現年已經93歲高齡的郭盛鍾老人),結合文字史料,將我所知道的有關於石泉1949年前後的逸聞軼事如實記錄,串連起來形成此文。一則慶賀新中國七十華誕,二則紀念石泉解放七十周年,三則追念逝去的長輩,致敬在世的長者。
民國三十八年,隨著三大戰役的勝利結束和渡江戰役解放軍攻佔南京總統府,國民政府敗局已定。到這一年的五月初五端陽節前,石泉的國民黨政權不甘心失敗,在牆壁和商鋪的門板上書寫反共標語,編唱反共歌曲,進行反共宣傳。據後來擔任過石泉縣政協副主席的梁彩鼎同志(筆者的外叔祖父)回憶:
「1949 年初夏時節,那時我剛剛十歲。有一天早起後,我忽然發現(東關梁家院子)街對面趙家的鋪門板上,不知是誰用白粉刷寫著「殺朱拔毛過端陽」幾個字。那時我已能認得一些字,還與別人爭辯說:「『殺朱』的『朱』寫錯了,應該是『殺豬』……」,在一旁的大人聽到後,連忙呵斥道:「小娃子莫亂說……」,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國民黨在敗退前的反共宣傳。
……
1949 年以前,每月國民黨自衛隊在教場壩總有幾次文化、體育活動,如賽跑、唱歌、遊戲等。我最愛看他們唱歌、遊戲。有一首歌開始是這樣唱的:「你你你,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臨解放前,他們改了詞,唱成了:「毛澤東,毛澤東,你這個壞東西……」,我也跟著唱慣了。解放初期不知天高地厚,有一天正在唱:「毛澤東,毛澤東,……」,被二伯父章全公聽見了,狠狠地罵了我一句:「你想死了?!」嚇得我再也不敢唱了。後來上了夜校,才知道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國民黨反動派恨他,所以就改歌詞罵他。」
不僅如此,有些國民黨兵甚至神經過敏,到了疑神疑鬼的程度,當時,東城門內一個叫陳汝勝(音)的小商人新開張了一個店鋪賣米饃,放了一掛鞭炮進行慶祝,結果硬被國民黨兵說是「歡迎解放軍」而被狠狠地揍了一頓。
石泉東關梁家是我的外家,小的時候我每天進出梁家大院,抬頭看到過道上方的閣樓沒有樓板,只有一根一根光禿禿的橫木架在上面,就感到很奇怪。後來無意中聽到四爺爺梁彩仕講起才知道,解放前,經常有一些被遣散或者潰退下來的國民黨兵住在梁家,這些士兵人數既多,往往隨意吃拿,嚴重影響家裡的正常生活。他們住的閣樓上,由於距離廁所較遠,為了圖方便,竟強索梁家的水缸或酒𥁐(hǎi 古時的一種酒器,有半人高,多為陶製)放在房屋一角,加一個蓋子,就作為便溺之器。要是走了,就一走了之,從不「善後」。梁家深受其擾,不厭其煩,但是面對兵大爺又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採用消極方法表示抗議和不滿。我還記得四爺爺講的時候說到:「為了不讓這些兵住在閣樓上,屋裡人一商量,乾脆就把樓板給「挺了」(石泉方言,撤掉的意思)算了,狗*的,讓你們住不成」,當時的軍民關係由此可見一斑。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的石泉東街和東城門樓。左邊高大的建築即關帝廟,東城門樓和關帝廟之間的就是東關梁家大院。1949年11月30日,解放軍就是由此進入石泉縣城的。】
石泉縣城北邊北臺子夏家是個大家族,當時家中就住了不少國民黨士兵。臨解放前,這些士兵經常煽動夏家和周圍的人說:「共產黨、解放軍馬上就要來了,你們還不趕緊跑!共產黨可是要『共產共妻』的,解放軍抓住男人就要送去當壯丁,抓住女人就要送去當壓寨夫人,像你們這些老倌子和小娃子,都是沒有用的,都只能當槍靶子打死……」。夏家的夏德祿(筆者外婆的父親)是我縣著名的草藥大夫(半農半醫),採藥治病、接骨鬥榫的醫術遠近聞名,被人尊稱為「夏水師」(因當時大多民間的草藥大夫在為人治病前,總要用一碗念了符咒,據說有神奇功能的水作為「引子」,故名「水師先生」),他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因而對國民黨士兵的反共宣傳就頗不以為然,他曾私下對家人說:「我就不相信他們(國民黨兵)說的,不管是哪個坐天下,他都得要人吶!按他們說的,共產黨要是把人都殺光了,沒有了人,那還打天下幹什麼?!」當時,我的外婆夏遠芝剛剛二十出頭,對父親的這段話印象極為深刻,到她晚年給我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仍然記憶猶新。
結果,解放軍尚未到,國民黨士兵卻先「行動」了起來。他們荷槍實彈闖進臨街各家,要求家裡所有的人站在院子裡,挨個進行搜身,不得隨意進出,實際上就是明火執仗,想在逃跑前搶劫錢財。東關梁家位於進東城門的第一家,首當其衝受到搜搶,當時我的外曾祖母徐秀珍身上揣著幾塊現大洋,看到前面人身上的大洋已經被搜出搶走,就快要搜到自己的時候,突然她瞥見了離自己不遠處天井中間的花壇。於是急中生智,假裝靠在花壇邊歇憇,趁國民黨士兵沒注意,摸出了口袋中的現大洋,悄悄地扔進了花壇中,這才躲過搶劫。搶劫之後,這些還較為 「識時務」的國民黨士兵就早早地坐渡船過江,往西鄉、漢中方向逃跑了,當時老百姓紛紛揶揄道:「到底是當兵的,跑的就是比老百姓快!」。
11月30日早,剛剛解放了漢陰縣城的解放軍先頭部隊已經到達了石泉的「東大門」——池河鎮,馬上就要順著漢白公路西進石泉縣城。由於國民黨士兵的反共宣傳和臨逃跑前的搜搶,使得原本平靜的石泉城內也是謠言四起,人心惶惶,能夠像夏水師一樣有些見識的人畢竟是絕少數。大多數老百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30號這天大量縣城的居民紛紛往縣城周圍的農村「跑反」(舊時指為躲避兵亂或匪患而逃往外地,也說逃反),他們覺得隔著一條漢江河要更安全一點,所以河對門的南區就成了他們「跑反」的主要去處。
當時,我的外婆夏遠芝嫁到東關梁家剛剛兩年,面對這種情況,家裡人商定,我的外高祖父母梁文運、周大秀、外曾祖父母梁章全、徐秀珍、外公梁彩和等人留在家中看情況,外婆則領著我的二爺爺梁彩盛(時年16歲)、三姑婆梁彩玉(時年2歲)、大姨梁華榮(時年半歲)一起,準備到河對門水磨溝口觀音梁的徐家燈臺子,也就是我的曾外祖母徐秀珍的娘家暫避。
當他們一行四人來到小南門外的紅石包渡口時看到江面上被國民黨士兵點燃的很多船隻還在熊熊燃燒,順著江水往下漂。岸邊渡口已經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其中還有不少國民黨的士兵。江邊的大躉船上已經人滿為患,還有很多鋪蓋、箱子等行李物品,甚至還有國民黨軍隊的幾匹軍用騾子也被牽上了大躉船,岸上的人還在不斷的往上擠。外婆他們四人,少的帶小的,小的抱幼的,根本擠不上大躉船。沒有辦法,四人只好沿著河邊往下遊走去,在下遊才遇到一個潘姓船夫駕著一艘小船,他們坐著小船才渡到河對岸。正當他們上岸還未來得及歇口氣的時候,就聽見上遊傳來「救命」的喊聲。原來是大躉船的人和行李太多,船體不堪重負,駕駛到河對岸紅花灘的時候船散了架,船上的人和行李都落入漢江中,導致一片混亂,行李、包袱漂得到處都是。由於當時正值冬季枯水期,江水不大,再加之冬天衣著厚重,落水的人抱著漂浮的行李,最後被會水的人救起。據說一個是黃埔軍校畢業的國民黨軍官劉振武(音)還劃著小船救起了好幾個落水者,所幸沒有人被淹死,甚至連幾匹落水的騾子也自己掙扎到了岸上。外婆他們過江以後託熟人帶回口信,報了平安,家裡這才放心下來。
終於歷史性的時刻到來了。30號傍晚,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第十九軍五十七師一六九團偵查通訊連九班的十五名解放軍戰士踏著青石臺階從東城門跑步進城,石泉縣城解放。當時,清代修築的石泉城垣還保存十分完整,只有東、西、北、大南、小南五個城門可以進出,特別是東、西兩城門最為重要,每天早開晚閉,形成定例。解放軍到達東門外的時候,城門已經閉上了。由於住的最近,是我的外曾祖父梁章全打開了東城門,歡迎解放軍入城。
【石泉東關梁家合影(攝於1972年春節),中間頭戴火車頭帽子的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梁章全,1949年11月30日晚即是由他打開了石泉縣東城門歡迎解放軍】
據親歷石泉解放的解放軍戰士龔元富所寫的文章回憶到:
「進城後,我發現在東大街上……,二十多名老鄉面帶笑容,鼓掌歡迎我們。……我們順利通過東大街。在街上,我們發現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多,我們就集合隊伍,呼口號,拉歌子,迎來了幾百男女居民,頓時擠滿了大街小巷。他們圍著我們,聽我們唱歌。還有幾個老人,給我們送茶送水,為我們安排住宿。
……群眾來的得多了,我們就向群眾宣傳,說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是毛主席、共產黨領導的隊伍,名字叫解放軍。大家不要怕,我們是保護老百姓的。大家都回家去,安心搞生產……。我們一邊宣傳,一邊打掃東大街的街道,有些戰士還為數十戶群眾從東門河壩裡擔水送到了家中;戰士走到哪裡,歌就唱到哪裡,……我們的行動和宣傳,受到了石泉縣城居民的熱烈歡迎。」
文章中所說的「還有幾個老人,給我們送茶送水,為我們安排住宿」,這一記載與梁家老輩人的回憶也是十分吻合的。當晚,一部分解放軍到東關梁家大院請求住宿,筆者的外高祖母周大秀當時已是76歲高齡,看到解放軍來了,一邊為他們燒開水,一邊安排他們休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當時外高祖母懷裡抱著小孩子,看到水燒開了,便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提著水壺,要給解放軍倒開水,解放軍戰士看到後趕緊先護著孩子,然後才接過開水,說到:「感謝你老太婆婆,你快把娃娃抱好,我們自己來倒水!」隨後,梁家人從校場壩的田地裡拔了不少蘿蔔,煮熟了給解放軍充飢,解放軍還按照市價付了錢。他們每人隨身攜帶著一個長布囊,裡面裝的是炒熟的麵疙瘩,他們就著開水,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晚餐倒頭就睡。不一會就鼾聲雷動,隔老遠都能聽見陣陣鼾聲。
第二天晚上,老街的老百姓紛紛點燃了煙花、爆竹歡迎解放軍,當時在河對門徐家燈臺子躲避的外公幾兄弟從遠處看到了城內火光沖天,連連喊到:「著了!著了!(石泉方言,糟了的意思)解放軍燒城了」,當看清是慶祝的煙花、爆竹後,大家都會心地笑了。
老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此言不虛,也恰好描述了1949年共產黨和國民黨的處境。後期的國軍士兵紀律鬆散,搶劫百姓,而解放軍戰士則紀律嚴明,對老百姓秋毫無犯,解放軍不愧為仁義之師,這些事實都和國民黨士兵的反共宣傳恰恰相反,謠言終究戰勝不了事實。消息傳開,逃避到鄉下的居民又都陸陸續續地回到了縣城,縣城重新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