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1日,加泰隆尼亞民族日(簡稱Diada),街頭遊行的人們互相拍照
加泰隆尼亞是西班牙東北部的一個三角形區域,於1979年12月18日通過自治法令,成為自治區,首府是巴塞隆納。
從加泰隆尼亞政府宮到巴塞隆納市政廳,需要穿過橫亙在中間的聖若梅廣場。說是廣場,其實長不足100米,寬更是只有40米,但100多位加泰隆尼亞議員跋涉過去用了超過半小時。守株待兔的抗議者們堵在哥特區這兩棟龐大老建築的中間,只留下最多兩人並行的通路,還時不時伸手過去和議員們十指相握。
他們喊的口號不是西班牙語,更不可能是英語,想湊熱鬧的遊客大多無法可湊,只能對著口型裝裝樣子—索!嗯哪!喬!這樣的抗議集會在他們眼裡本就不太嚴肅,規模既小,抗議對象也不過是自治區議員,不會是什麼大事兒。一個最好的佐證是,看上去群情激昂甚至有旗幟飄揚的人海裡,維持秩序的警察才兩個。
雖然猜到抗議的主題可能和加泰獨立有關,我還是找警察先生確認了一下。
「那句『索!嗯哪!喬!』是加泰隆尼亞獨立的口號嗎?」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那用英文的話具體大概是什麼意思呢?」
「We are a nation.」
真是異常克制而又驕傲的口號呢。Nation可以做很多解,國家可以,民族也可以。不算是呼籲,亦沒有要求什麼,只是自顧自表個態,We are a nation。這麼一解釋,廣場上剛剛經歷的30分鐘甚至算不上一場抗議,頂多可看作加泰人的宣言,難怪氣氛友好輕鬆。從2006年加泰隆尼亞自治表決開始,最新一波的獨立運動時而大鳴大放時而轉入地下地持續了將近10年,西班牙顯然並不準備像英國那樣假裝大方—加泰人的獨立意願比蘇格蘭人強烈得多,如果真的公投,那必是要壯士斷腕了。自治區的民眾也清楚這一點,知道獨立運動恐怕最終只能是做做樣子。但加泰人的自尊心豈能輕易捨棄。
巴塞隆納聖家堂
除了政府機構,自治區首府巴塞隆納極少看到官方的紅黃條紋加泰旗,倒是酒吧、小旅店、普通民居……常常堅定地往突出的小陽臺外掛一幅獨立旗,旗幟的右邊也是代表加泰隆尼亞的紅黃條紋,只是左邊挖去一個三角,填上了天藍底色和一顆白五角星。
每次看到那塊藍色三角,那些加泰人的形象就又鮮活起來。他們圍住議員,高呼一句毫無破綻無法反駁的口號,並且不忘和他們握手。竟有點兒高貴。
加泰隆尼亞有的是高貴的資本,光是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就足以讓它風頭無兩。西班牙大約可以說是一個貧瘠的國家,整個國土面積裡僅有不到40%可用來耕種,能稱得上肥沃的更不到一成,加泰隆尼亞就在其中。
坐火車從北往南縱貫西班牙,窗外的顏色一出加泰就變成了單一的灰黃,沙礫的顏色。大片土地既幹且冬日極寒、夏日又火燒火燎,即便稍微適宜農用,也只有受得了乾旱的橄欖樹,以蒼老到幾乎像蒙上一層白霜般的綠色,稀疏地點綴在黃土間。西班牙於是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橄欖種植國。
加泰隆尼亞就不一樣了,這裡算是西班牙少有的可以多樣化種植的區域,水果、堅果、蔬菜、水稻……西班牙海鮮飯很有名吧,加泰人會告訴你這是加泰名吃,沒有加泰人的米,哪來的海鮮飯。很多年前上海有一家西班牙餐廳,番茄肉丸和米飯布丁極驚豔,家常之餘又有小小翻新,問老闆是西班牙傳統食物嗎,老闆只答一個單詞:加泰隆尼亞。這種一瞬間記憶重合的似曾相識感啊,虧得加泰人在家裡家外都是一樣的滿臉自豪。
土地肥沃,便有更多閒情逸緻,這個道理放之四海皆準,不然,僅僅是考慮怎樣餵飽自己,已然需要竭盡全力。加泰有許多閒情逸緻的產物,濱海小鎮錫切斯一年一度的加泰隆尼亞國際奇異電影節就是其中之一,不是打錯字,而是確確實實就叫奇異電影節(Fantastic Film Festival),專注科幻、玄幻、驚悚和恐怖片,在特定範圍內名氣還挺大。因為電影節的緣故,小鎮居民無比配合地在自家花園裡布置上蝙蝠骷髏女巫吸血鬼,抬頭一看,對門鄰居間還饒有默契跨街拉了一張蜘蛛網。搭配著藍天白雲沙灘遊艇,這些恐怖小元素怎樣也無法製造出駭人效果,但人們就是玩得不亦樂乎。
蘭布拉大街一個轉角
不要以為鄉民是為了討好電影節遊客才這麼積極,比起葡萄酒貿易,電影節真的只是娛樂。然而即便是用來養家餬口的葡萄酒,錫切斯的對待方式也簡直揮金如土—大大小小的葡萄酒品嘗節在季節適宜的月份幾乎周周不斷,只用花上很少的錢,幾個歐元而已,就可以穿梭於葡萄酒莊臨時搭起的小商鋪間,每家嘗上一兩杯。Cava起泡酒比香檳來得更歡快跳躍,Malvasia葡萄酒散發出迷人的琥珀色。攤主還會準備用來配酒的零食,看上去完全沒打算做太多生意。酒莊本來就有固定的老買家,跑出來擺攤,根本就是圖個開心,賺錢之餘,但求來一點自我實現。
後來碰巧結識了巴塞隆納哥倫布大道上一家沿街餐廳的老闆和老闆娘。他們坐在露天座裡,開了瓶還算不錯的酒—酒單上的價格是42歐,邊喝邊聊,就像任何享受生活的夫婦。然後搭訕對陌生食物面帶困惑的異鄉客,解釋菜式的做法,並大方分享他們的菸酒。
小酒莊和小餐廳的主人如此,米其林三星的主人也一樣。巴塞隆納東北部的中世紀小山城裡,Roca三兄弟經營的世界最佳餐廳(他們拿了2013年的世界最佳。2012年和2014年則都是,嗯,吃螞蟻的北歐餐廳Noma)不能更沒架子—哪怕預約不到位子的遊人慕名闖入,也會得到一杯起泡酒和幾份小食招待。掌管酒窖的二哥甚至會歡喜地領你參觀他的地盤,讓你越發捶胸頓足自己竟錯過了那麼多。真的很愛現。
巴塞隆納高迪公園,也叫奎爾公園,是高迪的守護神—巴塞隆納富商艾烏塞比·奎爾伯爵計劃建立的一個社區舊址,建於1900年。
高迪另一個著名作品巴特羅之家
這種並不討人厭的可愛的愛現,也曾製造出驚人成果,最著名的便是巴塞隆納不和諧街區。19世紀後,加泰隆尼亞逐漸成為西班牙的工業中心,乍富的新貴們完全沒有不知新受用的困惑,迅速在老城外的格拉西亞大道上開拓出一片豪宅區,並且紛紛用新置辦的房產來爭奇鬥豔。你請了安東尼·高迪做設計師,我便請恩裡克·薩格涅,你邀了多梅內克來壓陣,那我也必要邀普易居。高迪固然最為當代人所知,但當年這4個人卻誰也不能輕易被小瞧—普易居沉著大氣,重修加泰政府宮、替1929年的巴塞隆納世博會造標誌性紀念碑這樣的工程都由他包攬;薩格涅多變高產,法院海關教堂學校統統勝任,保質保量急客戶之所急;多梅內克華麗到腐朽,加泰音樂宮繁複得令人窒息,替醫院做的設計也因為過於奪目,終於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後,改為博物館和文化中心。
多梅內克操刀設計的加泰音樂宮
加泰音樂宮繁複精美的穹頂
要遙想一下發生在上世紀初的那一場建築界的對決嗎?何況他們遠非石崇王愷式的毫無美感的燒錢硬拼—雖然主顧們免不了要互相打探—薩格涅設計了一個二樓挑空的大陽臺呢,又氣派採光又好,於是多梅內克不得不在原本的設計上加入了拐角懸空圓形陽臺,270度景觀外加弧形玻璃,就算沒有贏,好歹也不輸陣;高迪的室內光影和大片的藍白運用簡直像海底世界一樣呢,另外三家就馬賽克、彩色玻璃、樓體天井齊上,你既純淨我便索性炫目。
再沒有這樣富人與藝術的天作之合了。每個建築師身後都有客戶排長隊,格拉西亞周邊街區幾乎很難挑出難看的房子,哪怕說不出名堂,也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的手筆。懷才不遇窮困潦倒以至於鬱鬱而終的故事,在加泰隆尼亞大概是很難覓到的,畢卡索和米羅都替餐廳和住宅設計過招貼和門牌,狂熱而先鋒的鬍子男達利雖然因出格廣受批評,卻也吸引了一大批追隨者。
很難說這是因為加泰隆尼亞人識貨又惜才。非常有可能,僅僅是因為他們,有那麼點兒愛現。
1903年,不和諧街區發生那一場建築對決的時候,富婆羅瑟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米拉恰好同生意夥伴一起前往觀戰,立刻砸下定金強行插隊,讓高迪在完成巴特羅之家後替自己設計一棟公寓。龐大而扭曲的米拉公寓讓兩人大跌眼鏡,她們甚至給它起了個「暱稱」叫大坑……然而有錢人畢竟知道悶聲才能發財的道理—如果這個時候自己出言嫌棄房子,只會讓這單不動產砸在手裡。夫婦二人假裝伯樂地搬了進去,待男主人一過世,羅瑟趕緊以1800萬比塞塔將其脫手。噗嗤。
米拉公寓
米拉公寓內部
米拉公寓奇幻的煙囪和通風口
Adrià是個集加泰人的驕傲愛現於一身的24歲青年,他的工作是每天領著一小隊遊客,每人騎上一輛價值6萬人民幣的賽格威電動平衡車,颯爽又酷炫地巡視巴塞隆納。
這個長相樸實白衫卡其褲的瘦削男生不擅長聊導遊們愛聊的都市傳說,但每句話裡有愛的誇讚都讓人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
「哥特區適合放慢速度,等一會兒到海邊我們再飆飆車,吹吹巴塞隆納的風。」他在各種斷壁殘垣間緩緩打轉,讓大家去撫摸上百年的巨石,又在哥倫布大道上突然加速,從沙灘邊呼嘯而過。他幾乎惜字如金,才好憋住快要從眼角和嘴角噴薄出來的滿足,得意地收下每一聲驚嘆。
2014年12月3日,巴塞隆納Santa Llucia聖誕市場出售的便便人偶,政要名人悉數「露臀」。便便人偶象徵著排便和受精,被認為能夠為來年帶來幸運和財富。
2014年12月25日,巴塞隆納傳統聖誕遊泳活動舉行,參與者在海港中遊200米。該活動自1908年開始,只因為內戰中斷過3次。
經過巴薩專賣店的時候,我想起來要買8號球衣,他驚訝地連問三遍:8號?你是說伊涅斯塔?8號伊涅斯塔?「我以為你們都會喜歡梅西或者內馬爾呢,伊涅斯塔可是巴塞隆納培養出來的球員。」他的表情說不上是完全的自豪,反而有一點「哎呀,我們自家的東西被別人喜歡去了」的複雜,當過粉絲的人都懂這種心情。不過很快他又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法子,補充說,「不過伊涅斯塔不算是加泰人。」
其實我也並不很清楚誰是加泰人,正好想起曾經有主持人和球迷互掐Xavier的官方翻譯到底應該是西班牙語的哈維還是加泰隆尼亞語的恰比,於是隨口問道,「那Xavier是吧?」
巴薩8號伊涅斯塔
Adrià大吃一驚又很不甘心,定要問我為什麼中國也會有巴薩球迷。我只好和他打哈哈,你看巴塞隆納那麼美,我們都喜歡,巴薩踢球那麼好,我們也喜歡。
他被自己身上展現出的矛盾和悖論所困擾,一時語塞,在後來的路上便時時要對中國施展一番醋意。「我們不僅有老建築,也有很多時髦的新設計。」他在奧林匹克村附近再次減速,開始講述1992年巴塞隆納奧運會之後的城市發展。然後他看了我一眼,「啊,不過我們這裡有個從上海來的,看我在得意什麼……帶你來看這些真是對不起……」
簡直讓人想揮拳相向。
謝天謝地平衡車隊裡有一個大大咧咧的蘇格蘭人,他瞅準這個時機,決定一起裝可憐向領隊示個好:「我懂你。他們都是傲慢的大國人,我們是可憐的、被壓迫的、想要獨立的小國人。」
牌子上寫著:加泰隆尼亞不屬於西班牙
Adrià立刻轉移了目標,他拍拍蘇格蘭人的肩膀:「我也懂你,你們剛剛投票失敗了。」2014年9月18日,蘇格蘭人並沒有展現出足夠的決心,在百年難遇的投票表決機會裡,以55%反對獨立的結果,繼續留在了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內。Adrià用力抿了下唇,又用車輪前後擺動了一下,看上去下了很大的決心要說出實話,「但我們還是不一樣。西班牙根本不敢讓我們投票,只要我們投票,一定就會獨立。」想了想,他又真摯誠懇地補刀,「因為我們富有。」
這下輪到我哈哈大笑了。加泰隆尼亞人,就是這麼的令人服氣。
本文首發於《人物》2015年3月號,以上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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