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旅途 感恩「遇見」
■陳小菁
兵的守望。
又是歲末,又至離別。與時光告別,生命走向下一個驛站。與歲月告別,儘管「天涯踏盡紅塵」,但相逢一笑時依然有春天般的溫暖。
人生如旅途,你我皆是行人。轉身時刻,什麼讓我們感懷,什麼讓我們不舍?
也許是那些在突發的疫情中陪伴我們走過艱困、穿越黑暗的人,也許是每個深夜陪伴左右幫我們驅走嚴寒、讓我們不再想家的人,也許是休假歸來不遠千裡從家鄉為我們帶來一份驚喜的人,也許是陪著我們看盡年復一年新芽抽綠、落葉蕭瑟的人。
這個人就是「你」——我最親愛的戰友。
是身邊許許多多個「你」,帶來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是這些溫暖讓我們遠離寒冷孤寂和生命中的陰霾,使我們成為一個堅毅勇敢的人、一個善良真誠的人。
「你」是每一個駐守遠方的軍人,「你」是每一顆砥礪前行的心。守望遠方,一條河、一束光、一個峽谷、一串孤寂的腳印,願每一個閃光的瞬間都能帶來溫暖留下回憶。
遙遠的西藏無名湖,天色微茫雪花紛飛,淚水伴著離別的惆悵在風雪中飄落。老兵轉身的一刻,雙手緊緊抱住戍邊石。當豆大的淚珠滾落石上,頑石也好像讀懂了風的傷懷。
2020年還剩最後一個月,站在時光的車站,內心依然有所期許。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無一不是「你」——堅守在這裡,站立的身影在這裡。青春記憶中,轉身的時刻最難忘。穿越時光隧道,那堅守的身影還在堅守,那跋涉的腳印不會被風雪淹沒,星空因此燦然,山河因此無恙,人間煙火因此祥和。
再見,雪山上的無名湖
■羅邦楊 王美玉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李國濤 通訊員 梁瀚龍
熊成(中)與戰友們在雪山上吶喊。
中士熊成第一次來到這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鐫刻著「無名湖」三個大字的戍邊石。
8年青春,苦過、累過、笑過……熊成與無名湖哨所生死相依。此刻,笛聲響起,他最後一次親吻戍邊石,眼前氤氳一片水汽——那是不舍的淚水。
石頭,還是石頭。瀑布一樣的石頭,是西藏山南軍分區無名湖哨所最豐富的「物產」。
風颳不走、日曬不化、雷劈不動……無名湖的兵,就像這裡的石頭一樣:堅硬,堅強,堅韌。
一次無名湖,一生無名湖——
「這裡的每一塊石頭都印著我的腳印」
新兵集訓,熊成從排長索朗群培口中第一次得知無名湖哨所。
排長說,那是全團條件最艱苦的地方。但熊成沒想到,自己能在這裡待上8年。熊成的笑透著「傲嬌」:「這裡的每一塊石頭,都印著我的腳印。」
新訓結束,熊成如願來到無名湖,與他一起到部隊的另一位江西老鄉,則被分到德芒邊防連。比起無名湖,那裡海拔低2000多米。
與無名湖的「初見」,熊成明白排長索朗群培並沒有「忽悠」自己。所謂的「湖」,只是一個小水塘,周圍沒有一點綠色,有的只是漫山遍野的石頭。
早些年,守哨的日子很艱苦,尤其在守冬末期,簡直是「度日如年」。無名湖大雪封山期長達7個月,通外的山口海拔5000米,積雪厚度比裝載機還高……無論地理位置還是「心理海拔」,無名湖的冬天,都是絕對意義上的「孤島」。
義務兵時期,熊成只有一次離開無名湖的經歷,還是去團部看病。當兵8年,他只在電視和網絡上見過「布達拉宮」,甚至「連軍分區的大門長啥樣都不曉得」。
先後5次守冬,熊成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那年冬天,大雪像「發了瘋一樣下個沒完」,積雪將無名湖裹得嚴嚴實實,年貨運不上來。
除夕夜,熊成和戰友們用雪化水,圍坐在火爐旁吃了一頓方便麵,算是年夜飯。給家人打電話拜年時,熊成在笑聲中流下淚水:「媽,我們年夜飯吃魚了,真香。」
那段時間,熊成瘦到100斤。
最為難的要數炊事班長王剛,望著一堆罐頭和黃豆、海帶等「乾貨」,他每天絞盡腦汁、變換著花樣兒給大家調劑口味,醬油炒飯、豌豆罐頭炒飯、罐頭肉燉粉條……好在大雪初歇,團裡送來了「救命菜」。
「日子越是過得苦,戰友情誼越深厚。」熊成回憶。2年前送老兵,班長葉發廷下山時,熊成抱著班長,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一起守護山河,又守望過彼此,離別時真的心痛。」
大雪封山,哨所沒幾個人,石頭就像「戰友」。
那年冬天,上士陶風準備到機房發電。誰知,狂風居然把機房的鐵皮屋頂給掀翻吹下山。大家狂奔下山、找回屋頂,用鐵絲掛載一圈石塊,這才避免屋頂再次被風帶著「暴走」。
無名湖的石頭會說話。閒暇時,熊成和戰友喜歡在石頭上刻字,「忠誠」「寧可透支生命,絕不虧欠使命」……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哨樓旁一塊光禿禿的石塊,熊成琢磨了好些日子。後來,他和戰友楊興燦商量,在上面畫一幅「中國地圖」。
大雪初霽,兩人開始掃雪、塗漆……很快,鮮紅的中國版圖「大功告成」。鮮紅映照雪山,格外惹眼。
戍邊無名湖,熊成始終與石頭和睦相處,但也鬧過不愉快。一次,熊成下山背菜。突然,一塊碗大的石塊從高約60米的崖壁上滾落,在他身後僅一步之遙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驚得他一身冷汗。
「鬼門關」走一遭,熊成至今心有餘悸。去年休假回家,一夜睡夢中,熊成突然冒出一句:「讓開!有滾石!」妻子趕忙起身,這才意識到是丈夫夢中囈語。
背菜經歷,是熊成最不願回憶的傷。取菜的地點叫「旺東」,與無名湖海拔落差不足900米,連通其間的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不到5公裡的距離,官兵需要攀行近4小時,至少5處絕壁需要攀繩而上,「山間滾石不期而遇,晶瑩透亮的暗冰讓人渾身發抖」。
背菜艱險又辛苦,熊成每次都「主動要求參與」,並把背囊塞得滿滿的:「多背點,大家就能多吃一點。」
在無名湖堅守8年,隨著哨所條件改善,熊成感覺守哨的日子,像是從寒冬走進了暖春。
「如果時光倒流,還是會選無名湖。」一次無名湖,一生無名湖。無名湖就像磁石一般吸引著熊成。
老兵走了。無論明天身在何方,雪山上永遠都有他們的「家」。
熊成最後一次親吻山石。
無名湖上本無湖——
「好聽的名字背後一成是『詩意』,九成是奉獻」
離開無名湖前,熊成專程向一位特殊的「戰友」告別,深情地敬上軍禮。
「戰友」名叫「天狼」,是哨所的軍犬。
去年初,「天狼」生病不吃不喝,熊成想盡一切辦法,仍然沒能幫助它熬過寒冬,最終長眠雪山。
在距離哨樓約200米的地方,熊成和同年兵辛扁扁一起將「天狼」安葬,用石頭為它壘起墓地。
熊成忘不了,從2014年「天狼」編入哨所以來,每次巡邏都是它擔任開路先鋒。一趟巡邏路走下來,熊成和戰友常常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天狼」從來是不知疲倦的模樣。
這些年,和守哨官兵一起並肩戰鬥的「無言戰友」,熊成都能一一叫出它們的名字。一隻叫「小白」的軍犬,在無名湖堅守12年,一度成為無名湖最老的「兵」。
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小白」不想給戰友們添麻煩,它悄然躲進大山的懷抱。最終,大家在一處石縫裡找到「小白」,它已經沒有了氣息。
在熊成看來,堅守無名湖的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致敬。
30多年前,時任團長高明誠帶隊,頂風冒雪在哨所附近的沙昌多果山勘察道路,連續14小時翻山越嶺,最終把生命融入巍峨雪山。在進駐無名湖的路上,排長張子義先後從3名戰士肩上接過重物,途中休息時突然摔倒在地,永遠閉上了眼睛。
同班戰友何鵬的離開,讓熊成一輩子無法釋懷。
2017年7月,上等兵何鵬上無名湖守哨。那天,熊成把自己睡的下鋪,讓給了何鵬。第二天,何鵬出現嚴重高原反應。在被送往醫院的路上,何鵬永遠告別了雪山。
「第一次認識他時,還是在新兵連,人很活潑。」憶及過往,眼淚在熊成眼眶裡打轉。第二天,熊成站在山崖石邊,一遍遍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何鵬的名字。回聲陣陣,群山動容。
無名湖上本無湖,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熊成說:「好聽的名字背後一成是『詩意』,九成是奉獻。」
因為嚴重脫髮,四級軍士長沈興與幾任女友都「吹燈」了。為此,他至今保持著「用推子貼著頭皮理髮」的習慣。
「頭髮短嘛,可以有效掩蓋發量少的不足。」沈興自我調侃道。
上士曾渝川接觸姑娘,總喜歡把手藏著掖著,努力不讓她看到自己粗糙的雙手。由於高寒缺氧,他的手指甲嚴重凹陷變形。如果不慎「暴露」,他會連連解釋:「這不是灰指甲,不傳染人的呢。」
熊成的痛風性滑膜炎,也是高原惡劣天氣的「賜予」。「最痛的時候,連床都下不了。」熊成說,在西藏軍區總醫院體檢時,醫生看了報告後連連搖頭:「不能爬山,不能跑步,不能劇烈運動!」
「青春易老,歲月怎能有憾?」前不久,上級組織年終軍事考核。3公裡跑時,熊成明顯感覺膝蓋處一陣疼痛襲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頰滑落,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
哨長溫昌盛知道「大熊的老毛病又犯了」。看著心疼,溫昌盛勸熊成放棄。可他全然不顧,一步一步挨到終點。
熊成自嘲,他的膝蓋可謂無名湖的「晴雨表」。
11月18日早上,無名湖霧色瀰漫。對於剛剛擔負觀察值班任務的新兵戰相村來說,「大霧只是霧」;但對已戍守無名湖8年的熊成來說,此次大霧意味著「一場降雪即將到來」。
午飯後,無名湖入冬的第一場雪翩然而至。熊成的右膝開始腫起來,吃過止痛藥,他仍一瘸一拐來到哨樓上。
戰相村剛到哨所時,熊成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主動擔負起「傳幫帶」工作。觀察執勤的注意事項,怎樣調試觀察設備,怎樣選取參照物……無名湖的新戰士,也像這裡的石頭一樣,都是老兵們心裡的「寶」。
向軍犬「天狼」敬禮告別。
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
「站在家鄉望無名湖,與站在無名湖望家鄉,距離一樣,思念卻不一樣長」
就要說再見,熊成心裡卻沒有「脫離苦海」的快樂:「還真沒有想過,自己離開無名湖是怎樣的情景。」
8年前踏上離鄉火車,熊成的想法很堅定,至少幹個上士再回家,像石頭一樣紮根邊防。
事與願違,沒想到中士服役期滿,就要對無名湖說再見。「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每次聽到這首熟悉的旋律,熊成都百感交集。
今年初,指導員洛桑次珠針對滿服役期戰士進退走留意願摸底,他都未曾萌生「向後轉」的念頭。到了9月,熊成第一次正式提出退伍,洛桑次珠直呼「沒想到」。
「晉級考試還得準備,可別等改主意了後悔。」同年入伍的戰友辛扁扁,與熊成促膝長談,話語中透著不舍。
「別走,別走了。」洛桑次珠也主動靠上去,試圖挽留。
「我得管家。」熊成言簡意賅,語氣平淡,卻有萬千思慮在裡頭。
這一次,洛桑次珠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微搖頭嘆氣。生為人夫人父,他知道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
3年前,熊成的兩個兒子熊瑾言、熊思遠相繼出世,妻子雷水秀一人帶著倆娃。夫妻倆不能團聚,常常因雞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好幾次,電話這頭的熊成都恨不得飛奔回家。
今年6月,大兒子熊瑾言頑皮摔倒,下頜縫了8針。
事後,妻子發來視頻。視頻裡,妻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2名醫生合力把小瑾言抱住,才順利完成縫針手術。
看完視頻,熊成說不出的心痛。退伍的念頭,第一次在腦海裡閃現。
「父母年邁,妻子受累,作為男人,我必須擔起一份責任。」熊成心頭幾多無奈,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去年5月,姐姐檢查出重症,熊成東拼西湊攢齊10萬元給姐姐匯過去。
「砸鍋賣鐵,也要治好姐的病。」熊成字字如鐵。家裡兄妹4人,他排行老三,卻是家裡的「頂梁柱」。熊成堅實的肩膀承受了太多太多。
欲走還留,對熊成而言,無名湖是難以割捨的「港灣」。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道:「站在家鄉望無名湖,與站在無名湖望家鄉,距離一樣,思念卻不一樣長。」
夜深人靜的時候,熊成喜歡清唱《一起走過的日子》,那是他最喜歡的歌。
仰望哨所的星空,戍邊回憶連成一片璀璨。無名湖的「風花雪月」,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閃過。
熊成心中,無名湖是一首唱不完的戀歌。
熊成的姐姐化療急需特效藥,她所住的醫院此類藥品緊缺。一時間,熊成焦頭爛額。戰友張俊奇得知情況後,幾番周折,託朋友為熊成買來了50支特效藥,一解他的燃眉之急。
2014年7月,戰友崔蒙浩缺氧突然倒地,一時間手腳僵硬,熊成和戰友宣波一邊哭著,一邊給崔蒙浩搓手搓腳,守在床前整整一宿沒合眼。
提及此事,熊成只是嘿嘿一笑,沒有太多華麗的語言:「為戰友流眼淚,流多少次都不丟人!」
再見抑或再也不見,熊成之於無名湖,都將是一個相對的永恆。
在時間的盡頭,在歲月的彼岸,這裡都是老兵心裡的青春守望。
(李國濤、王美玉攝)
熊成在巡邏目的地挑石塊放進背囊,帶回家中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