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過去了,當克羅埃西亞隊與法國隊再相會,只是賽場從半決賽轉移至決賽時,被提及最多的不是那年夏天讓舉國歡騰的榮耀感,而是……圖拉姆?
1998年世界盃半決賽圖拉姆兩球率隊淘汰克羅埃西亞
克羅埃西亞足協的官推帶著調侃的口吻問:「嘿,法國隊!來確定一下,利利安·圖拉姆今年沒進你們的世界盃大名單吧?」20年前的功勳主帥布拉澤維奇,雖然也是開玩笑但用詞要兇狠許多:「別跟我提圖拉姆那個魔鬼,我不想再見到他!」
人的情感就是這麼微妙,仇恨、怨念、遺憾通常來得比愛戀、喜悅、榮耀持續得更長久。至少對於親歷那場比賽的克羅埃西亞隊員是這樣的。20年後,克羅埃西亞足協邀請了當年奪得季軍的那支榮譽之師的所有隊員來觀看決賽。當年被圖拉姆手刃時,他們中的多數想必覺得4年太久,想即刻重頭再來。誰知,克羅埃西亞人又一次接近世界盃冠軍的夢想,竟要靠當年在電視機前觀球的孩童來完成。於是,那也成了蘇克、博班、布拉澤維奇們的一生之戰。
這也可能是莫德裡奇、佩裡西奇、拉基蒂奇等「老球員」的一生之戰。如果今晚沒能如願捧杯,那伴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記憶的,可能不是2018年夏天的這個冠軍,而是又一個橫在他們與冠軍之間的法國人——和20年前的前輩咬牙切齒地提及圖拉姆一樣。
克羅埃西亞人知道決賽機會將是千載難逢
一個殘酷的事實是,作為旁觀者,球迷可以等待鍾愛的球隊一輩子;作為親歷者,球員職業生涯的巔峰就這麼短暫。多數克羅埃西亞球迷可能更傾向於相信,自己的球隊在未來很長時間都能企及這一高度;但對於多數國家,甚至包括傳統足球強國在內,世界盃決賽已是一代人得之不易的珍饈。
所以,你就不難理解拉基蒂奇為何帶著高燒,也要為自己掙得這一生之戰的機會了。
身為塞爾維亞人的德約科維奇公開表示會支持克羅埃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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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講兩個看似不相干的故事。
1956年,當年剛剛在墨爾本奧運會上摘得銀牌的南斯拉夫男足國家隊訪華,把咱們的國足贏得沒脾氣。領導人在接見他們時,豪氣地許諾:「我們今天輸給你們,明天輸給你們,但13年之後要贏你們!」我國的足球水平要追上當時的南斯拉夫當然不是易事,但4年後的羅馬奧運會,南斯拉夫男足成功登頂,那也成了此後很多年裡,他們在足球領域唯一的世界冠軍。如果非要找第二個,那只能算上塞爾維亞在2015年U20世青賽上的冠軍了。
此刻正在溫網強勢復出,在長盤決戰中淘汰納達爾重返決賽的德約科維奇,之前因為世界盃惹了些小麻煩。因為小德之前表示,在塞爾維亞隊被淘汰出局後,自己在餘下的比賽中會支持克羅埃西亞隊。
這一立場被克國內政客嗤之以鼻,當然還是拿塞、克兩族的歷史衝突作為論據。作為生在貝爾格勒,根正苗紅的塞爾維亞「首都人」,小德卻還是堅持自己的立場:「體育是我們共同的語言,它會抹去人與人之間的界限,超越信仰、人種、國家之間的不同,這就是體育的魅力所在。」
前南斯拉夫分裂為如今包括克羅埃西亞在內的七個政權實體
小德在克羅埃西亞體育界有不少朋友和粉絲。在他被傷病困擾世界排名直線下滑的那段日子,來自克羅埃西亞的西裡奇就表示,堅信小德會重回巔峰。這一回變身克羅埃西亞男足的迷弟之後,拉基蒂奇還在小德的Instagram下留言說:「謝謝你,傳奇。」
說這兩個故事,是想說克羅埃西亞隊多數球員的「一生之戰」,其實比27年更久,比420萬人更廣闊。雖然像小德這樣,公開表示對「敵營」支持的明星還是少數,但對於很多生於前南時代的塞族、克族人來說,這仍像是幾十年夢想的延續。畢竟在世界盃80多年的歷史中,這還是第一次有巴爾幹半島上的球隊挺進決賽。
小德出生於1987年,和如今克羅埃西亞陣中年齡較大的幾位球員算是同齡人,都在幼年時親歷了前南的分崩離析,以及塞族和克族長達數年的軍事衝突和對峙。
所以,這個夢到底做了多久?克羅埃西亞在1998年世界盃上所獲的季軍,已經是前南解體後各國迄今的最佳戰績。再往前追溯,前南時代的男足僅有的兩次闖進四強的經歷(最後都是第四名),分別是1962年和1930年——沒錯,第一屆世界盃。
1998是克羅埃西亞足球的美麗回憶
體育底蘊如此深厚,足球傳統堪稱輝煌的一個國家,不說捧杯,單單是闖進決賽這一夢想,就不知耗盡了多少球員的青春,等白了多少球迷的頭髮,最終由自己非完全意義上的「繼承者」完成了這一夙願。別說職業生涯通常不超過20年的球員了,哪怕是一輩子看球的球迷,怕是有許多終其一生也未能如願。
在克羅埃西亞隊之前,共計有12支球隊曾經闖入過世界盃決賽,其中8支曾經捧起雷米特杯或大力神杯。餘下4支空留遺憾的球隊分別是前捷克斯洛伐克(已解體為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獨立國家)、匈牙利、瑞典和「無冕之王」荷蘭隊。這些球隊中,只有瑞典隊今夏來到了俄羅斯。
甭管克羅埃西亞隊今晚之後是成為第九個世界盃冠軍,還是繼續擴充失意者陣營,再等來下一次的決賽體驗,恐怕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1998年世界盃留下太多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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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季軍記了20年,如果是亞軍又能記多久?我們的記憶總是選擇性的。往前追溯20年,我們或許還能清楚地報出每屆世界盃的冠軍是誰,至於亞軍甚至第三、第四名,除非是你特別鍾愛的球隊,或許是留下了如1994年的巴喬、2006年的齊達內那樣特別悲情的時刻,否則,每屆杯賽的配角很容易在歷史的河流中被慢慢遺忘。
克羅埃西亞隊那個令人難忘的季軍,一方面是因為大家對1998年那屆經典世界盃的集體記憶,另一方面因為這是任何首次參賽的新軍都很難企及的高度。津津樂道于格子軍團戰火青春的別樣浪漫情懷時,恐怕很少有人記得他們在這期間4屆世界盃的沉寂。若是問其中哪一屆他們連決賽圈都沒進,恐怕多數人要查閱資料才能給出答案。
記憶就是這樣殘酷而現實。曾經以穩定的表現帶給球迷滿滿幸福感的西班牙隊,2010年其實是第一次躋身世界盃決賽。1994、1998和2002連續3次打到決賽的巴西隊,在其後這16年間連打進四強都只嘗了一回鮮。至於阿根廷隊,1990年的老馬和2014年的梅西輸掉決賽時,一樣的悵然,只是不知他們的接班人是否也要等上24年。
橙衣軍團堪稱無冕之王
就當荷蘭隊在1978年的決賽中憾負阿根廷隊,荷蘭球迷都幾乎等不及4年後再復仇時,他們居然連後面兩屆的決賽圈都沒有進。待到1990年的義大利之夏重新歸來,已隔12年,物是人非;而2010年和2014年分獲亞軍、季軍後,今年又機緣巧合般地無緣決賽圈。本屆比賽偶爾看到懷念義大利隊的文章,卻極少看到自詡為荷蘭球迷的發聲。歷史就是如此,要讓人記起,你要保持「刷臉」。
雖然沒有翔實的數據支撐,但相比起巴西、德國、阿根廷、義大利諸隊龐大的球迷群體,荷蘭隊在中國的擁躉人數至多也是第二集團,而克羅埃西亞隊恐怕更少,而且相當一部分是本屆圈來的「新粉」。甚至不排除,有些曾經為格子軍團在1998年歡呼雀躍的人,在20年後又重新被科普了一遍。因為世界盃給人的等待周期,最短4年,最長是後會無期。
實力佔優的法國人同樣志在必得
這樣便不難理解,為什麼莫德裡奇願意用手裡的4尊歐冠冠軍獎盃,來換取一座大力神杯了。雖然歐冠也是至高的榮譽,但歐冠每年都有,而且如果你個人實力夠強,還有選擇去哪家俱樂部的主動權。世界盃則因為選擇的稀缺和殘酷,才變得更加彌足珍貴:能趕上這一四年一度盛會的,本就是幸福的少數人;最後能代表國家和民族站上這一生之戰賽場的,更是少數中的少數。
算上本屆,法國隊最近20年有3次躋身決賽,但未來無限廣闊的姆巴佩仍說:「這是我的一生之戰。」
對於本屆杯賽後勢必要迎來換血,甚至可能像1998年後那樣沉寂多時的克羅埃西亞隊諸將,這「一生之戰」才算得名副其實。
克羅埃西亞人民渴望決賽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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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歷經的所有悲情,都有榮譽來彌補昨天是法國的國慶日,德尚和他的球員們當然想用大力神杯來獻禮。但是恐怕極少有人知道,克羅埃西亞隊諸將也是在俄羅斯度過了他們的國慶日,那是6月25日,而克羅埃西亞隊在其後一天擊敗冰島隊,小組全勝出線。
建國27年,上一代人所歷經的戰爭創傷,終將隨著時間癒合。但是即便在融入歐洲、經濟發展、民生改善的新時代,克羅埃西亞隊在被人提及時,總有抹不去的悲情故事縈繞左右。
兩年前的歐洲杯期間,時任隊長的斯爾納父親亡故,他火速回家奔喪後又及時歸隊,期間一場比賽都沒耽誤。在歸來後與捷克的小組賽前,這位鐵漢手捂胸口憑弔天堂的父親,而英雄的眼淚也讓無數人為之動容。
本屆世界盃,門將蘇巴西奇依舊穿著印有已故好友照片的T恤。T恤上的赫爾沃伊已經去世10年,而蘇巴西奇也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帶著他南徵北戰10年。終於,兩人即將共同踏上世界盃決賽的舞臺,距離年輕時的夢想咫尺之遙。
格子軍試圖把夢變為現實
至於拉基蒂奇帶著39度高燒拼完120分鐘,佩裡西奇帶傷作戰,決賽能發揮幾成功力還是一個問號,仿佛都是克羅埃西亞足球這種悲憫情懷的延續。但是對於更多聚集在莫斯科、薩格勒布,以及世界各個角落的克羅埃西亞足球親身經歷者,冠軍的榮耀是治癒傷口最有效的藥劑,就如同那些已在天堂的逝者,以及那些終其一生努力也未能圓夢的抱憾者,必然都將今晚即將亮相的克族英雄們,視為他們多年夢想的延續。
如此看來,「一生之戰」其實是數代人心血的凝結;而莫德裡奇們的理想,也不僅是把歷史最佳戰績提高一位而已。能在時間的長河中永久流淌而不被衝刷的,不是悲情,不是遺憾,而是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