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莫扎特
1756年1月27日,莫扎特出生於現屬奧地利的薩爾茨堡。
莫扎特就像我們的地平線
據不完全統計,從莫扎特的妻子康斯坦策的第二任丈夫開始,關於莫扎特的專著及傳記,迄今為止已超過 12000 多部,而這個數字每年都在不斷增長之中。
但是在這裡,我們找不到莫扎特。富特文格勒認為 :莫扎特把我們帶回早已失去的童年。很可能指揮大師又錯了——莫扎特把我們帶往人生的真正成熟之年。莫扎特總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莫扎特這個人,也許並不在我們的聆聽裡。
莫扎特出生地:糧食街9號
清官難斷家務案:莫扎特的家人們
善意的篡改者主導了莫扎特史。我們有較全面的莫扎特書信——只是沒人願意從頭到尾通讀。莫扎特書信選刪除了過多「少兒不宜」。五花八門的莫扎特傳記大都互相摘抄有限的幾句話。這些話,估計天堂莫扎特讀了都不能認得自己。
「死亡是我們生活的歸宿」——多麼富有哲理呀,可是這封信是兒子寫給病危父親的,他正在想方設法不回到薩爾茨堡。這封信完全沒有貝多芬、華格納意義上對死亡的洞見,而是過於殘忍地勸導父親從容就死。
天使莫扎特離不開天使娜奈爾——然而他在多大程度上愛姐姐,是一大問題。在娶了康斯坦策之後,姐弟間就存在問題了。這不能全怪他。在他帶著新婚妻子回薩爾茨堡時,父親和姐姐事實上拒絕接受莫扎特夫人,甚至拒絕給她任何紀念品。這無異於對小夫妻倆的羞辱。
莫扎特和姐姐、父親
姐姐一直認為弟媳是弟弟早亡的主要原因。晚年,姑嫂二人是鄰居,但「老死不相往來」。由於不受奧地利人待見,莫扎特直到死都渴望到英國去。英國人對海頓的慷慨是德國和奧地利從未給予的。然而,當莫扎特希望把孩子寄放給父親那兒時,老莫扎特嚴詞拒絕——他以自己年老體衰為藉口——然而此時老莫扎特正在為女兒帶孩子——想一想什麼樣的兒子,才能讓老莫扎特這樣的父親心灰意冷。
莫扎特大手大腳,喜歡奢侈品害了他一生——這些毛病不能怪康斯坦策——但莫扎特不像貝多芬缺乏財務能力(貝多芬乘法都不會計算)。當莫扎特在書信中告訴妻子 :德勒斯登王室送給自己一個漂亮(昂貴而無用)盒子時。德勒斯登王室會計清楚記錄著 :盒子是用來裝 100 金幣的。莫扎特有小金庫!
老莫扎特去世之後,他給姐姐的一封主要通信,拐彎抹角的主要目的,就是申明自己的遺產權利——對自己應得的 1000 薩爾茨堡元,他明確告訴姐姐兌換成維也納元——事實上相當 1200 薩爾茨堡元。
康斯坦策
也許提一提就有些殘忍——莫扎特在父親入殮之際,創作了什麼呢?《音樂玩笑》。我們至今無法理解,老莫扎特為什麼讓莫扎特母親陪兒子到巴黎。這毫無疑問是莫扎特母親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莫扎特不喜歡呆在母親身邊,母親從來都管不住兒子。由於語言不通,母親幾乎在巴黎抑鬱而終。在母親去世之前,莫扎特書信對母親生存狀況幾乎隻字不提。「告訴您一個消息,這個消息也許您已經知道了——褻神的大壞蛋伏爾泰像一條狗一樣,像一口牲口一樣翹辮子了——這就是報應!」這是母親去世同一天,被傳記作家製造成「反封建鬥士」的莫扎特對啟蒙運動泰鬥的報導。
也許莫扎特這個人是他作品的反面——冷得像北極風?「莫扎特作品不像其生活,而是與他生活恰相反」這句話不完整。「生活只有痛苦,作品充滿歡樂」純屬浪漫派的顧影自憐——莫扎特從不把自我當成創作的中心。對待自我,他太多漫不經心。
作品不是莫扎特的正面影像,也不是負片,中間隔著我們無法度量的陌生感。
薩爾茨堡大教堂
送給男人們的耳光:音樂界的賈寶玉
《費加羅的婚禮》中,蘇珊娜女士打了費加羅先生一記耳光;《後宮誘逃》中,布隆德女士給了佩德裡奧先生一記耳光。這兩記莫扎特式的耳光意義極為重大。莫扎特的一個主要音樂立場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時女人些許傻,但男人更傻。貝多芬和華格納痛恨《女人心》,但《女人心》屬於最高的喜劇典範。在嚴峻的考驗中,兩位小夥子化妝成外國人,向對方的情人表現發瘋的愛,女人蒙在鼓裡而動搖了。其實她們只是軟弱而已,可男人們的無理性衝動,才是真正的愚蠢。《女人心》表面上證明的是女人失敗的忠貞。而其核心是男人失敗了的自以為是、洋洋得意和不堪一擊。
《費加羅的婚禮》當之無愧是歌劇史上的最完美之作。其藝術成就、思想境界遠遠超出我們的語言分析能力。但蘇珊娜給費加羅的一記耳光,仍然值得我們反覆回味——費加羅這樣的歌劇英雄譜的著名人物,作為男人仍然會懷疑蘇珊娜的貞潔!這是男人社會給男人造成的最大創傷——很少有男人能超出荒唐可笑的自尊和故作鎮靜的佔有欲。莫扎特音樂的偉大,就在於在社會階級對立(費加羅 - 伯爵)之後,看到更古老的統治與被統治——性別上的對立(伯爵、費加羅 -伯爵夫人、蘇珊娜)。
《費加羅的婚禮》場景
在《唐璜》中,艾爾維拉的忠貞執著,恰是唐璜好色浮浪的對立面 ;村姑採琳娜有名的頭腦簡單,但她比笨拙的情人馬塞託聰慧真誠得多 ;安娜在自己的貞潔問題上一直晦暗不明。在音樂中安娜不迴避對唐璜的迷戀,她為此感到痛苦,因為涉及到弒父情結。但未婚夫奧塔維歐缺乏這樣深度性格,他一直為安娜是否真地失貞而苦惱。莫扎特塑造的這一系列女性,比歌德的「永恆女性」真實一千倍。浪漫派的「永恆女性」,缺乏莫扎特女性的健康明麗的肉感。
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飽受我們讚譽的《魔笛》,卻是有問題的存在。《魔笛》的腳本,作為共濟會信條的男人至上主義,同莫扎特是水火不容的。從蕭伯納到愛因斯坦都厭惡《魔笛》中的薩拉斯特羅。「只是由於女人愚蠢」、「如果不是倒黴娘們造成的結局」——這種公開的謾罵,超出任何一個現代人能夠容忍的限度。莫扎特的音樂緩和了腳本的粗俗因素和極其低劣的男性主義。「夜後」在腳本語言中是真正邪惡的化身。但莫扎特的音樂一再透露出全然不同的信息。夜後的憤怒不再是邪惡之神的憤怒,而是母親的憤怒——這讓我想到雨果《九三年》中那位憤怒已極的母親的吶喊:「如果老天如此對待我的孩子,我發誓一定要殺掉上帝!」
《魔笛》夜後
這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就像但丁一樣,莫扎特的高不可及,不在於他是「第一個獨立藝術家」,而是因為他是最後一個「非獨立藝術家」。在他之後,我們仍然有偉大的藝術品,但我們首先有的是風頭出盡的藝術家。偉大藝術家曾經隱藏在藝術品背後,現在藝術家挺身而出,藝術品隱藏到背後了——難怪現代有了智慧財產權。
莫扎特許多作品是委託創作,對莫扎特來說,委託人就是老闆;而對貝多芬、華格納、柏遼茲、李斯特來說,委託人其實屬於低等生物。莫扎特更在乎符合委託者的要求,而不是表達本人的要求。這不是順從,而是因為「內心要求」還未被認為與創作有什麼關係。當莫扎特創作時,想像的世界遠遠宏大於「內心的世界」。他對人物間關係的興趣,遠大於對嚼咀「內心世界」的興趣。他生活在音樂世界裡,而且不是「我的」音樂世界,而是「超我」的音樂世界。就像巴赫的宗教音樂不是「我的」信仰,而是信仰本身。
莫扎特書信手稿
巴赫留下來的書信不少,但都是些雞毛蒜皮、油鹽收支的往來帳。亨德爾留下的言行記錄,可以說是對披露個人生活信息的厭惡;關於自己,海頓留下的大概只有一句類似表達「我努力謀生」;嚴格地說,莎士比亞就像荷馬一樣,存在與否都缺乏公認的證據。在前浪漫主義諸時代,熱衷於表達自我被視為一種惡習或者精神疾病。「什麼是古典的,什麼是浪漫的」這一課題糾纏了席勒一輩子。他說「古典的是素樸的,浪漫的是感傷的」。歌德也對此反覆論述。其實人們可以說 :古典的是作品掩蔽了作者 ;浪漫的就是作者遮擋了作品。
莫扎特就是我們的地平線,永遠趕不上,抬頭就看見,不即不離,總是那麼近,又總是那麼遠。也許直到被埋入地平線以下的最終之日,我們才知道他究竟是何樣生靈。
我們如此熱愛莫扎特,這深深的愛一再讓我們一邊笑一邊哭。也許,這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愛你可是你不認識我,而是我愛你卻不知道你是誰。
原載於《愛樂》
2012年第9期
王立彬/文
小卯/選編
薩爾茨堡冬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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