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配畫)
「薩爾茨堡地處日耳曼,但帶有一絲義大利的味道。它具備德奧外省的安寧、持重,又嵌入南方的恬美清純與輝煌的建築。」美國音樂史家保羅·朗格這樣描述莫扎特的家鄉。
最初知道位於德奧邊境的小城薩爾茨堡是因為電影《音樂之聲》。在那個精神產品匱乏的年代,這部影片裡那些膾炙人口的歌曲簡直驚為天籟,《雪絨花》、《哆來咪》都曾是我的手風琴練習曲。影片中小城的美麗給了我無限的嚮往。
我是今年的1月18日從慕尼黑到薩爾茨堡的,離莫扎特這個天才的生日還有九天。
海爾布倫宮
海爾布倫宮在薩爾茨堡的郊外。2016年最搞笑事件是,當我們到海爾布倫宮時,花園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售票處遍尋不著,門上貼著一張告示:「親愛的遊客朋友,本公司集體度假去了,2016年3月24日見,祝你們有美好的一天。」進去花園白逛一圈,只是傳說中那些設置機巧的噴泉無緣一見了。寬廣的花園除了幾個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外見不到一個遊客,西提庫斯主教17世紀建造的黃色宮殿與澄淨的藍天相互映襯,巴伐利亞燦爛的陽光在雪地上投出長長的樹影,宛如純淨的仙境,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一刻,耳邊回想起每每聽到都有如入仙境之感的莫扎特《A大調鋼琴奏鳴曲》。奏鳴曲式一般第一樂章都是快板,這首奏鳴曲卻很獨特地以慢板樂章變奏曲式開首。古爾德這個「惡魔」,我知道你不喜歡莫扎特,說他寫得太快,像個會計寫流水帳,所以決意狠狠地解構莫扎特,不過你老人家對莫扎特的早期作品還是有所肯定的。第一樂章的主題呈示不但速度慢得令人氣急,還匪夷所思地用斷音一個音一個音地敲出來,完全沒了莫扎特特有的輕盈和輕快。不過,這會兒我心裡想著的是第二變奏,左手十六分音符的三連音伴奏清亮得好像冬日雪地細碎的樹影,都說莫扎特的變奏曲不如巴赫、貝多芬那樣演練得遊刃有餘,然而這首有六個變奏的主題變奏曲依然輕盈、可人、曼妙!第二樂章是小步舞曲,帶有優雅的舞蹈性,古爾德還是延續了第一樂章的慢速度,以跳音觸鍵,不加踏板,有古鋼琴的音色,略顯乾澀。第三樂章就是耳熟能詳的土耳其進行曲,這首曲子已經快變成流行曲了。仍然是慢速度,跳音和斷奏使這首進行曲不象在行進倒象在散步,聽過國內有個鋼琴家把這個樂章演奏得猶如脫了韁的野馬一路狂奔,炫技得一塌糊塗,相比之下,古爾德真是個老實人,最後的八度華彩樂段,古爾德左手的滑音處理,一點點狡黠,一點點惡搞,如果莫扎特和古爾德在天堂相會,想必有一個是要瘋了的,古爾德就這麼任性!
▼ 萊奧尼德·奇吉科《莫扎特主題幻想變奏曲》(吉東·克萊默)
有一個另類版本值得一聽。由小提琴家克萊默領銜的波羅的海室內樂團演奏的以此奏鳴曲的主題作的變奏曲,《莫扎特主題幻想變奏曲》,有爵士風格,離莫扎特的古典風格已經很遠,但另有一番風情。
莫扎特,明媚了我的心!
回到薩爾茨堡老城,老城依然保持著二百多年前莫扎特在世時巴洛克盛期的樣貌,滿城儘是巴洛克,莫扎特曾經在這裡和薩爾茨堡的姑娘們流連、嬉戲,想來莫扎特如果活過來還能找到回家的路。莫扎特的洗禮教堂還在,教堂的鐘聲迴蕩在明媚的藍天,薩爾茨堡大教堂,輝煌的巴洛克大教堂!
莫扎特的《C小調彌撒曲》,世界三大彌撒曲之一,莫扎特把對康斯坦莎的愛融進了對上帝的愛裡,愛是那麼的無邊無際,聖愛與俗愛合二為一。宗教音樂本是個墨守成規、公式化作品成堆的地方,莫扎特的這部彌撒曲卻以極強的表現力在一堆庸作中脫穎而出,遠超其上。《垂憐經》,弦樂與合唱次第響起,「上主,求你垂憐!」謙卑虔誠的乞求讓人不由自主地在上帝面前跪下; 「Gloria」,一句無伴奏男生獨唱,好像天上飄來的聲音,突然,混聲合唱加入,然後,轉成渾厚的男聲合唱,禮讚上帝的《榮耀經》,「榮耀歸於至高的上帝。」滿溢著感謝、崇敬與狂喜,在讚美中飛升,解脫!古典音樂中這類宗教音樂平日是很少聽的,因為缺少那種人文環境,竊以為只有這類輝煌的教堂才相配。
薩爾茨堡大教堂,巴洛克式教堂
出了教堂,寒風裡,廣場上一個街頭藝人正在用吉他彈一首麥可·傑克遜的曲子,加了擴音器的吉他聲漂浮在空曠的廣場,現代的來路不就是對過去的回望嗎?在歐洲旅行,街頭的音樂藝人是我最喜歡觀看的,玩各種樂器的都有,且水準不俗,真是讓我們這樣不善音樂的民族氣餒。
莫扎特橋和薩爾茨城堡、薩爾茨堡大教堂(王曉林配畫)
廣場上莫扎特的塑像赫然站立著,哦,莫扎特,讓我來仰望你!
莫扎特出生的故居(王曉林配畫)
1756年1月27日莫扎特出生在糧食大街的老屋裡,1773年到1780年搬到另一棟房子居住,如今這裡成了莫扎特紀念館,故居離廣場不遠。因為莫扎特,這棟房子、這座城變得非比尋常。
莫扎特1773年—1780年居住的故居(王曉林配畫)
從6歲到14歲,當其他孩子還在父母膝下承歡時,莫扎特已經作為神童、演奏明星在歐洲各地作旅行演出了,所到之處皆引起轟動。
好萊塢電影《莫扎特》裡有一個片段,莫扎特到維也納拜訪約瑟夫皇帝,宮廷樂師薩列裡特意為莫扎特作了歡迎曲,莫扎特到來時由約瑟夫皇帝親自演奏,會見結束後,約瑟夫讓莫扎特拿走這首專門為他而作的歡迎曲,莫扎特說不用了,他已經記住了,約瑟夫驚奇於莫扎特的音樂記憶能力,要莫扎特彈給他聽,莫扎特一邊彈一邊修改,原本乾澀、鏽住的旋律立刻變得生動流暢起來,光彩燦爛,薩列裡與約瑟夫皇帝面面相覷。難怪薩列裡要哀嘆:「上帝給了我野心,卻不給我才華。」莫扎特的天才猶如神助,旋律在腦子裡奔湧而出,得來全不費工夫,旁人連記錄都來不及,不得不說藝術家就是老天賞飯吃的行當,如果沒有天分趁早死了這條心。
薩爾茨城堡
薩爾茨城堡完整保存了中世紀城堡,歲月的痕跡,非常迷人,令人想起久遠的回憶,時光的味道。在老城逛,無論走到哪裡抬頭就能看見它,相必當年的莫扎特是不願看見它的,他討厭的大主教科洛雷多就住在這裡。
莫扎特時代的藝術家都會依附於一個或幾個贊助人,他們或是大主教或是貴族或是有錢的商人,這樣可以讓自己的生活好過些,拉斐爾就說過:「藝術家是有錢有權者的裝飾品。」但是莫扎特生活在一個新舊過渡的時代,離法國大革命不遠。藝術家的依附性到底讓驕傲的莫扎特意難平,他不屑於服從傳統和權威,追求個人的獨立和自由,他與大主教科洛雷多不和,一心只想做個自由藝術家,他最想寫的是歌劇,薩爾茨堡教堂音樂的種種限制使得莫扎特深感厭煩。
▼ 《費加羅的婚禮》
喜歌劇《費加羅的婚禮》就是莫扎特用來嘲弄和調侃所謂的「上等人」的,全部的情節都發生在一天之內,因此序曲的速度極快,用來表現極速發展的劇情。開始時,小提琴奏出的第一主題就疾走如飛,發瘋似地一往無前,快得幾乎抓不住,然後轉由木管樂器詠唱,再以全樂隊歡樂有力的直衝,諧謔、輕鬆而無節制的歡樂瀰漫整首序曲。《費加羅的婚禮》後來被認為是法國大革命的先聲。
薩爾茨堡老城,滿城儘是巴洛克
林茨大街,薩爾茨堡最繁華的購物街
託馬塞利咖啡館,奧地利最古老的咖啡館,莫扎特常去的咖啡館(王曉林配畫)
莫扎特生前並不喜歡自己的出生地,他說:「薩爾茨堡不是我的用武之地。」他「很願意開心地將薩爾茨堡的灰塵從靴子上永遠撣去」。然而,兩百多年來薩爾茨堡卻因為莫扎特而榮耀。如今莫扎特也不可避免地被商業化地消費著,以莫扎特的名目賺取金錢,莫扎特生前常去的奧地利最古老的託馬塞利咖啡館,現在遊客人人都要去那兒喝一杯,被各種旅遊攻略推薦的菲爾斯特咖啡館的巧克力「莫扎特球」,以莫扎特的名義大賣,其實與莫扎特沒有半毛錢關係,是1890年由薩爾茨堡的皇家糕點師菲爾斯特創製的。在繁華的購物大街林茨街,在廣場,在深巷的某個轉角你都可能與莫扎特不期而遇。
薩爾扎赫河
薩爾扎赫河沿岸的咖啡館
薩爾扎赫河靜靜流淌,積雪覆蓋著河岸,河邊長椅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曬太陽,陽光下的雪山閃著耀眼的金色,莫扎特橋連接著老城和新城,街道清冷,行人寥寥,薩爾茨堡人活得悠閒,路邊的咖啡館大都關門歇業,難得有幾家還在營業的。躲進一家咖啡屋,外面冰雪嚴寒,冬天的氣息可感可觸。坐下,莫扎特的弦樂四重奏輕輕飄來,你好,莫扎特!你的歡愛你的嫵媚,你音樂裡凜然而堅決的快樂早已化作我看世界的眼睛,如我們這樣在人世間跌跌撞撞活著的小人物,因你的音樂而有了一份恆久的暖意,透過它們世上一切的焦慮、喧囂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啜一口咖啡,香甜裡裹挾著回味無窮的苦冽。
薩爾茨堡的冬天黃昏來得早,四點半天色就開始暗下來了。酒店在新城,寒冷的冬夜裡,穿過積雪覆蓋的大半個城。都說巴伐利亞的藍天是全歐洲最藍的,碧藍的天空,薄暮如紗,星星次第閃爍,澄澈的夜空裡顯得格外明亮。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小星星變奏曲》耳熟能詳的旋律,簡單明快,富於幻想。
都說莫扎特的音樂是永恆的陽光,真的是嗎?大調作品或許是,那些鋼琴協奏曲中的慢板和小調作品卻未必,歡樂之外尚有悲憫,不信?那聽聽他的G小調弦樂五重奏吧,甚至被認為「是最偉大的悲劇作品之一」。世人都以為莫扎特的音樂單純歡樂易於理解,事實上莫扎特音樂的面貌遠不止於此,越聽得多越聽得久越不敢妄言聽懂了莫扎特。作家木心就說過莫扎特是最難懂的。
神學家卡爾·巴特對莫扎特的音樂有一段恰如其分的評價,方便我們認識莫扎特音樂的平衡與辯證關係。他說:「他聽到了宇宙的和諧。在那裡有陰影,但並不黑暗,有缺憾,卻沒有失敗;悲傷不會變成絕望,煩惱也不會化為悲劇,無邊的憂鬱不會最終攫取一切。因而,歡樂在這和諧之中並不是無極限的。照耀萬物的光明由陰影中迸發,因而也就更為燦爛……莫扎特看到的光明不比我們多,但他聽到了,整個造物主的世界都圍抱在這光輝之中。」
傾聽,反覆地傾聽,我們會發現莫扎特的音樂是憂傷中開出的美麗花朵。再過幾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我已經等不及,我要離開薩爾茨堡回慕尼黑,老城如昨,莫扎特餘音嫋嫋,而他已經兩百多歲了……
▼ 《莫扎特第四十一交響曲》(尼古拉斯·哈農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