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像
作品圍繞一座多民族聚居的「柯卡」城,敘述了最後一位世襲王爺屢遭變故、起伏曲折卻從未止步的一生。被王爺叔叔收養為一城之王繼承人的蘇裡坦,少年時代因戰亂失去了一切,直到晚年,才恢復「王」的稱號。他雖不再享有一城之王的特權,卻終於成為自己的主人。在逝去歲月的回憶中,他沿著生命之徑,細細體味作為一個普通人在平安時代的幸福感。
小說既有個人命運的深度敘事,也有家族歷史的綿延起落。維吾爾族女作家帕蒂古麗以其女作家獨有的視角,用文字見證了維吾爾族與其他民族之間交往相融和共同前邁的進程。
第一章 艾則孜
第一節 王宮生活
庫恰王宮寬大的會客廳裡的長桌上,水晶做的乾果碟子裡,五顏六色的乾果堆金砌銀,晶瑩剔透的碟子像星星一樣,密布在長長的達斯特爾汗(大餐布)上,一隻巨大的金盤裡大如車輪、金黃如太陽的饢像王者盤踞正中,兩邊兩隻銀盤裡,兩種寬細不同的饊子盤得像金絲玉帶,芳香四溢的伽師瓜切成月牙形,在達斯特爾汗四周擺成放射狀,像盛開的金菊花瓣。四隻茶壺雄踞達斯特爾汗四側,像衛兵把守著城門,護衛著勝利的果實。壺身精美的幾何形和花卉圖案縱橫交錯地纏繞,雕了繁花的彎曲壺嘴像四條斑斕的花蛇,壺頂端的蓋子上鑲嵌著鑽石,手柄用紫檀木包裹著瑩潤細膩的和田玉,紫檀木上鑲著紅寶石,豔麗彩繪亮晶晶的,奪人眼目。
艾則孜又聽到了王宮裡那震徹心扉的節日鼓號聲,這種聲音預示著他又可以見到那個美麗的庫恰舞女了,他的腳步隨著鼓點的節奏輕快起來,他的心被音樂激蕩著……王宮門前,一面大鼓、十二面中鼓、十二隻小鼓,四隻大號,兩隻小號分兩列排開,留著美髯、頭上纏著小山一樣白纏布的鼓手們興奮地敲鼓吹號,陶醉地踏著鼓點的節奏,像禁不住被狂風驟雨吹打的紅高粱一樣搖擺。盛裝的維吾爾族男女老少在王宮前載歌載舞,女人們穿著彩虹一樣的裙子旋轉得像七彩的燈籠,男人們的袷袢上鑲著的粗獷花邊隨著舞步的節奏閃動。艾則孜看見那個跳龜茲舞的女孩環佩叮噹,高聳的棕黃色髮髻上插著玫瑰,纖瘦的雙臂塗了芳香的玫瑰花油,手指上染了朱紅的海娜,面紗半遮半掩,一雙灰綠色的明眸燃燒著火苗,銷魂的睫毛眨出火星,男人們簡直快要為她瘋癲,圍著她狂呼亂喚,手舞足蹈。年復一年,艾則孜迷戀著她的美貌和舞蹈。節日一年一年地到來,每逢節日她都在王宮前,身著華服,衣袂飄飛如蝴蝶翼翅,飛天般輕盈旋舞如風。她的舞技越來越精湛,這善舞的精靈,艾則孜以她為畫樣,暗地裡畫過不下一百幅這位舞女的畫像。她是他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優美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不會與一名舞者有交集。艾則孜平常的去處是經學府和清真寺,他認為他的妻子應該是手執泰思碧赫(念珠)口不離誦,端莊沉穩的女子,這樣的舞女不屬於王宮,就像善飛的鴿子不屬於精美的籠子。
艾則孜自小跟隨麥王,寸步不離。麥王去哪裡執行公務,都會帶著他同行,艾則孜像是麥王的隨從文書。麥王的權利主要是宗教特權,他教艾則孜管理宗教事務,如何任免阿訇和宗教學府的教官和較大的清真寺的伊瑪目和哈提甫,還有清真寺、經文學府、代管馬扎(墓地)地皮、店鋪、水磨、果園等有收入的單位督官。王宮這些大大小小的事物怎麼去處理,艾則孜都非常清楚。
一年一度的開齋節,麥王不到清真寺,阿訇便不敢開始禮拜。節日時辰,王宮裡打鼓宣布開始過節,艾則孜隨麥王一起去清真寺領拜。清真寺門前已經站滿了來禮拜的老少男子。見到麥王走來,人們自動散成兩列,弓腰頷首,手撫胸口向麥王鞠躬行禮。麥王站住,向人們回禮,並走到古爾班面前,與他拉手相互道「薩拉姆」(平安)。
滿臉大鬍子的庫恰城商人古爾班,是麥王最信任的人。古麗波斯坦王后與古爾班大叔是表親,從小一起長大。
他再次對麥王弓腰行了禮,拍拍艾則孜的肩頭對麥王說:「艾則孜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才15歲,就能幫助麥王處理很多事務了。」
「古爾班大叔,我是擔心父王太辛苦,平常儘量多做些雜務。」其實艾則孜對處理王宮的事務並沒有太大興趣。他的愛好主要在文學、繪畫和書法藝術上。可他不敢這麼說,怕傷了父王的栽培之心。
「老人常說,多嘴的人肚子裡沒貨,這孩子從不多言,可他是王宮裡最有學問、讀經書最多的人。」麥王抑制不住得意之色,撫了撫茂盛的八字鬍,厚厚的嘴唇像盛滿了玫瑰花蜜的小碟子一樣,盛滿了笑意。
古爾班笑了:「我親愛的王公,請您不要忘記代我問候您的獵鷹們,這些勇士為您捕獲了不少狐狸吧。每年看看古麗波斯坦王后穿的狐狸皮大衣,就知道您獵獲的都是最漂亮的狐狸。」
父王養了很多獵鷹,他喜歡讓艾則孜陪他打獵。每個禮拜,他都會給他的四隻巨鷹蒙上皮子的眼罩,騎著他的蒙古馬,由七八名護身衛士跟隨,帶著獵鷹們出去,到了獵場解下皮眼罩,放獵鷹去捉黃羊、狐狸和兔子。
聽古爾班這麼說,麥王也笑了:「親愛的古爾班商總,你不問候問候我的鸚鵡嗎?他們可是在經常念叨您呢。」
父王為王后養了一雌一雄兩隻鹿和兩隻鸚鵡,兩隻鹿和一對鸚鵡都很恩愛。那隻公鸚鵡說「我是王爺」,另一隻雌的就會搭話「我是王后」。父王聽了就會滿意地哈哈大笑。
「古爾班失禮了,我要問候您寵愛的鴿子們和那對鸚鵡小精靈,還有美麗尊貴的雌雄雙鹿。擇日我要登門拜訪,像親吻我的孩子一樣,親吻這些可愛的生靈。」
麥王笑了笑說:「哈哈,那樣的話鸚鵡恐怕要啄您的鬍子,小心鴿子們會把你的鬍子當做草叢做窩。對了,等那隻母鹿生了,王后說要請你喝鹿奶呢。」「噢噢,願古麗波斯坦王后玉體安好,願真主保佑她平安地為您生個孩子,有這樣賢良的王后,是庫恰人的大幸,感謝安拉賜她平安。」古爾班再次躬身行禮。
「王后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安拉一定會保佑她。」麥王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雲。艾則孜知道麥王是在擔心王后的身孕,王后有幾個月無法下地了,她的胎位不正,醫生擔心她難產,一直在幫她按摩推移扭轉胎位。麥王十分疼愛妻子,那是他的親表妹。麥王不像歷代的王那樣三妻四妾,他說這一生只娶一個妻子。
麥王跪在清真寺最中間的一塊紫色圖案的禮拜毯上,蠕動厚厚的雙唇祈禱著,其他的人也隨後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安拉乎艾克拜爾(安拉至上)……」麥王領拜,禮拜開始了。
阿訇的誦經聲在清真寺的一根根廊柱間環繞,隨著清真寺中間那個通天梯,鑽出寺頂,盤旋在銀白色寺頂的月牙上。誦經聲驚飛的鴿子,撲稜稜呼啦啦掠過白楊樹的樹梢,打著鴿哨飛向高空……
禮拜剛結束,有傭人來稟報,說王后難產大出血。艾則孜和麥王奔回王宮,王后身體上已經蒙上了漿過的白布,粗硬的白布下,王后的肚子高高隆起,鮮紅的血水滲出來,染紅了白布,傭人們圍著炕悲聲四起。
麥王關掉了王宮的大門,將音樂聲隔絕在外。家人和傭人們換上了素服,男人腰上繫上了白洋布,女人們頭上戴上了白紗巾,門廳裡所有為節日布置的鮮豔的裝飾,都被撤下,換上了素色的,窗簾和門帘都換成了白綢。門口所有開花的植物,都被剪下了花朵,開花的樹木被蒙上了一層白紗布。那一天,王宮所有的花朵都凋零了,所有的快樂的聲響都被拒之門外。
父王在王宮的日子,原本像節日一樣,庫恰城裡每天誦經聲和木卡姆音樂響徹整座城。在古麗波斯坦母后去世後的三年時間,麥王再也沒有在王宮舉行過大型的麥西熱普,這樣沒有樂舞的日子在王宮持續了整整三年,艾則孜三年沒有再見到那個庫恰舞女,他只有端詳自己為她畫的畫像,她在畫像和夢裡向他微笑,為他起舞。
直到麥王娶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幾天,歌舞音樂又開始響徹王宮和整個庫恰城。
王宮白殿前,樂手們用一隻像抓飯鍋那麼大的大鼓,八隻低音鼓、八隻高音鼓架在白色大殿前面的城門上,配上兩隻大嗩吶、兩隻小嗩吶連續奏了七天,庫恰全城裡的男女都來王宮門前跳麥西熱普。《婚禮之歌》響徹大街小巷:
在歡樂的婚禮上,
我們把喜花喜紙灑滿衣裳
呀兒呀兒,呀兒呀兒——
我們輕歌曼舞在婚禮上,
心情多麼快活,多麼歡暢
呀兒呀兒,呀兒呀兒——
紅皮亞孜(洋蔥頭)一層層的剝啊,
柔嫩的心兒一絲絲甜
呀兒呀兒,呀兒呀兒——
巴郎子(小夥子)的朵斯提(朋友)多呀
多情的姑娘啊髮辮兒長
呀兒呀兒,呀兒呀兒——
歡快的音樂和歌聲穿越一條又一條巷子,傳播麥王新婚的喜訊。
那場迎親的盛宴持續了七天。父王請了庫恰城最有威望的阿訇,在清真大寺念了尼卡哈(婚禮儀式),做了禮拜,傳民間藝人到王宮會客廳演奏木卡姆,王宮前面的茶館裡,有學問的人被父王請來,給參加婚禮的男女老少「說書」。
王宮後院裡,阿訇們將宰好的羊剝好了皮,掛了長長的一溜準備下鍋。烤肉蘇塔孜(師傅、匠人)們支好了一架架烤肉爐,把串得紅白相間的新鮮羊肉架在烤肉爐上,誘人的肉香和木炭味香頓時瀰漫在風中。主婦們切好的黃、紅兩色胡蘿蔔絲堆積如山,洋蔥和孜然濃鬱的氣息,在主婦們的手指尖穿來穿去,鑽進饢坑裡新烤的烤饢的麥香裡,裹進焦黃香脆的烤包子裡,挾著炸油餅和炸饊子散發出的香味,在空氣裡蕩漾。
老街街口的空地上,築起了一排巨大的灶臺,支起了十二口大鍋,每日由庫恰城裡最好的蘇塔孜,做好大鍋大鍋的羊肉抓飯,讓男女老少盡享王宮婚禮的慷慨。老城的民眾自發地沿街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桌子、擺好椅子,街上來來往往,都是慶賀麥王婚禮的人群。來遲了沒有椅子坐的人們,乾脆坐在街邊店鋪門前的葡萄架下鋪上地毯和達斯特爾汗,圍坐在一起吹拉彈唱。女人們把糖果和花瓣拋向天空,任孩子們熱鬧地爭搶,把鮮豔的紗巾系在年輕女子們的頭上、脖子上,讓人們分享婚禮的喜慶。男人們把羊肉抓飯一盤接一盤端到客人們面前,年輕巴郎子舉著長嘴壺,茴香玫瑰花茶像高山上奔瀉而下的清泉一樣,注入客人們的茶碗裡。
七天七夜,整個庫恰城都被浸泡在歡聲笑語裡,空氣中瀰漫著烤羊肉、烤包子、香饢、羊肉抓飯、饊子、油餅和茴香玫瑰花茶的香氛。
麥王去接20歲的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天早上,籠子裡的鸚鵡叫著「我是王爺」「我是王后」。麥王神色有些落寞,他打開籠子,留下了「王爺」,託人將「王后」送了人。
麥王從沙城把阿米娜接到王宮的那天傍晚,王宮的白殿兩側擁滿了來看新王后的人群,人們把鮮花擺在道路兩旁,把花瓣撒在麥王和新王后的「哈迪克」嶄新的棚頂上,女人們把玫瑰花香水灑在「哈迪克」的輪子將要碾過的路上。
鼓手們改變樂曲的調子,奏起歡快的《夏地亞納歡樂曲》,這是麥王每次打獵或外出歸來時,最喜歡樂手們彈奏的曲子,這次麥王聽了似乎很生氣,掀開「哈迪克(一種馬拉的交通工具)」的帘子,莫名地對樂手發火,說他們彈奏得不如意,要狠狠地懲治他們。他命令傭人在馬廄背後的牲口圈裡鋪上氈子,讓樂隊在圈裡徹夜為牛羊彈琴奏樂。
第二天,王宮裡孤獨的公鸚鵡不住地叫著「我是王爺」,「我是王爺」,沒有「我是王后」脆生生的回應聲,公鸚鵡的公鴨子嗓音,聽起來有點沉悶單調。
擠奶工去擠奶,回來說,或許是牛羊聽了一整夜音樂,耳朵累得都耷拉下來,吃草都打盹。不過,早上擠的牛奶出奇地多,也特別好喝。艾則孜沒覺得。他看到了新母后毫不迴避地盯著他看的眼神,一想到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妖豔女人,要代替他的母后做王后,他內心就有種奇怪的不適感,覺得吃什么喝什麼都淡然無味,心裡比失眠了一整夜的牛羊還要煩躁不安。
第二節 憤怒的鸚鵡
庫恰王宮門前的大路,是父王的賽馬場,每逢賽馬會,全城的騎手都會集到這裡。父王會騎著他喜歡的阿勒泰馬參賽,艾則孜也騎著伊犁馬去助興。
麥王每次去賽馬場,都是頭戴黑色或白色帽子,身穿長短滿族袷袢,腳蹬厚白底的布鞋,手持五尺長的菸斗。
那時候,大地上各方軍隊混戰,一場戰鬥接著另一場,北疆、南疆,盛世才、馬仲英,甚至還有蘇聯人的介入,各方打得難分勝敗。
不久,庫恰城裡發生了暴動。縣長帶著老婆和孩子,向麥王求救,麥王命人放了繩梯,讓縣長一家從繩子上滑下城牆,從後門進入王宮。
縣長神色慌亂,戰戰兢兢地對麥王說:「麥王,我已經無路可逃了,只有你可以救我一家老小。」
麥王命艾則孜引縣長一家九口,進入王宮的地下室躲藏。這一家九口,平時錦衣玉食,兵慌馬亂中急著逃命,孩子跑丟了鞋子,赤著腳,眼睛裡充滿恐懼,縣長滿臉塵土,衣服也撕破了,縣長太太頭髮蓬亂,懷裡抱著的女嬰,用小手摸索著母親的乳房,哭叫著找奶吃,艾則孜看著心裡酸楚。
艾則孜意識到,戰爭沒有是非對錯,只有爭權奪利,你死我活,讓無辜的百姓受害。他希望戰爭停下來,全庫恰城的百姓都能恢復和平寧靜的日子,他將重新見到庫恰的美麗舞女,將有機會專心地研究詩歌、藝術和書法。為此,他每天都在專心禱告。
艾則孜記不清什麼時候,戰鬥漸漸停歇,有了暫時的寧靜。麥王放下長刀和槍,穿起維吾爾族的服裝,又開始到清真寺領拜,帶著艾則孜訪民情,問疾苦,安貧良。艾則孜覺得父王仿佛是從魔鬼的蠱惑中醒悟過來的人,在這個亂世裡,他努力遠離血腥、兇殘和暴烈,在王宮的寶座上,努力做讓艾則孜敬愛的父王。
王宮裡的公鸚鵡,聲嘶力竭地喊「我是王爺」,「我是王爺」。
麥王對艾則孜嘆氣,「它是這王宮裡的王爺,我現在變成一隻籠子裡的鸚鵡了」。
「父王,真主會保佑我們,燒殺搶掠百姓的,無論舉著什麼旗幟,都是強盜。」艾則孜寬慰麥王。
麥王對著鸚鵡大喊:「強盜!」
「強盜!」「強盜!」鸚鵡一遍又一遍憤怒地大喊。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麥王正在喝茶,王宮忽然衝進了上百名騎兵。看裝束,分不清是哪一方的軍人。麥王的四十名士兵無力抵抗,麥王和衛兵被他們用槍頂著,他們說,盛世才督辦讓麥王去和田有公幹,帶上家產和衛兵即刻出發。
麥王來不及安撫年輕的王后和兩個兒子艾則孜、蘇裡坦,他匆匆帶上了王宮的所有的黃金和自己的衛兵,在盛世才士兵們的押送下,上路了。
過了十日,有人來王宮報告說,麥王被押往和田途中,在塔裡木河邊宿營時,趁盛世才的士兵熟睡,帶著自己的四十名士兵逃往沙城。他鑽進了大乾溝裡,帶著士兵沿著乾溝騎馬而逃。盛世才的追兵向麥王開槍,給麥王牽馬的衛兵不慎,將馱在騾子上的十多斤金條遺落逃亡路上,這個袋子裡集中了王宮裡所有的黃金。麥王避開丟了金條的那條路,改道逃往沙城。
麥王來到沙城的一位阿吉家,剛端起茶碗喝茶,一個騎白馬的人來報信說,有一百名騎兵追趕麥王來了,他們騎的馬都是短尾巴。麥王一聽到短尾馬(被割掉尾巴上的鬃毛,打仗用的戰馬),知道來者不善,打馬向東逃命。
沒過幾天,又有一個軍官來到王宮,他自稱陳隊長,勸艾則孜把麥王找回來,他說:「盛世才督辦對麥王一直很有好感,也知道他沒參加南疆造反。如果麥王回到庫恰,盛督辦既往不咎,會讓他繼續平平安安當王爺。」
艾則孜害怕戰爭,他不願父王裹進戰爭的任何一方。現在看到「平平安安」的希望,他告別了王后,連夜帶著食品、衣物和信,跟陳隊長去尋找麥王。在沙城,他得知父王在這裡。陳隊長留在城外,艾則孜進城,找到父王,請勸麥王回城。
艾則孜跪下來含淚哀求麥王:「父王,我不希望這樣打來打去,這些年,人們殺來殺去,每一方都標榜自己為正義而戰,這仗打得如此混亂,我真的無法判斷誰代表著正義。父王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不希望我們去殺人,也不希望別人來殺我們。父王,我不想我們死後都下地獄。」
麥王眼睛直視著前方,根本不看艾則孜的眼淚:「你的眼睛被驢踢了嗎,你難道看不到我們現在已經生活在地獄裡。這戰爭哪裡有絕對正義的一方?打人的人都說自己在為正義而戰,各方都想用武器來奪取最大的利益,沒有人來憐憫你。」
「父王,盛督辦對您很有好感,他說您沒參加造反,要給我們和平,您要不相信我的話,我向真主起誓!只要您回去,這場戰鬥就可以停息,王宮裡不能沒有您,庫恰民眾也都盼著您平安回去。現在盛督辦也讓您回去,求您不要放棄這個機會。」艾則孜跪在地上抱著麥王的雙腿大哭。
麥王聽了艾則孜的話,一副無奈的樣子:「我也盼望回到庫恰,哪怕像鸚鵡一樣囚禁在王宮,也比這樣在外面四處逃命要好。」
此後,麥王帶著艾則孜和貼身護衛,悄悄出城,跟城外等待的陳隊長一起,回到庫恰王宮。
回到王宮的第二天,陳隊長又來了,這次他帶著二十名士兵,一改往日態度,徑直取下了王宮裡麥王的掛像。
公鸚鵡大叫著「我是王爺,我是王爺」。
「你在籠子裡做你的王爺吧。」陳隊長惡狠狠地說。
「強盜!強盜!」公鸚鵡扯著嗓子喊叫。
陳隊長掏出了槍,鸚鵡躺在籠子裡抽搐著,蹬著爪子,嘴上滴著血,還在憤怒地叫「強盜,強盜。」
陳隊長每天派兩名士兵「保護」著麥王,不準麥王離開王宮半步。
兩個月後,陳隊長被調走了,又換了別人來「保護」麥王。
早上,麥王剛做完乃瑪孜,有個人來到王宮對麥王通風報信說:「王爺啊,您不避一避是不行了,我聽到了他們要暗算你的消息。」
陳隊長在王宮的行徑,讓艾則孜明白自己上了他們的當,騙父王陷入困境。面對麥王,艾則孜羞愧難當,悔恨撕扯著他的心。
當夜,艾則孜帶人在城牆上掏了個洞,乘著衛兵睡著了,艾則孜和麥王在家人的掩護下從洞口逃出,騎馬到了沙城的一位親戚家避難。到處都有盛世才軍隊的搜捕,麥王和艾則孜二人連夜逃往塔裡木。盛世才部隊跟蹤追擊,在山裡轉了三圈,在嚴寒的十二月份,盛世才部隊在塔裡木附近包圍了麥王和艾則孜,倆人被逮捕後,雙雙送進了監獄。
第三節 懷疑自己在地獄裡
在陰暗潮溼寒冷的監獄裡呆了半年,艾則孜全身生了瘡,他的囚服被老鼠打滿了洞,衣服跟潰爛化膿的皮膚粘連在一起,散發出死屍腐爛的味道。他不斷地發著高燒,夜夜被噩夢糾纏。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艾則孜醒來,感到脖子上疼痛難忍,發現自己的身體正被一窩老鼠撕咬,一窩蠍子叮在脖子上,吸他傷口的膿血。
他不敢睡覺,也無法挪動自己。老鼠和蠍子根本不在乎這是一個還在呼吸的活人,它們把他當成一具屍體,他睡著了,它們就會竄出來,在他身體上爬來爬去,用尖利的牙齒撕扯他的皮肉。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這座監獄幽閉如同地獄,他懷疑連真主也不再聽得到他的祈禱。
年輕的王后阿米娜來監獄探監,給艾則孜看了麥王的字據,說他是麥王抱養的孩子。艾則孜聽到這個真相腦子轉不過彎子。他一直認為自己是麥王和古麗波斯坦母后的親生兒子,他內心一直忠誠於麥王。活了20年,他竟然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就要死在監獄裡了,他想,如果在死之前,哪怕能看上生父生母一眼,也死得心安了。
阿米娜已經答應用蘇裡坦換他出獄。她還告訴他,盛世才已經下了命令,只要蘇裡坦一到,就釋放艾則孜。
聽到將要獲釋的消息,艾則孜沒有絲毫喜悅,他只覺得絕望。精明過人的阿米娜為了救他,竟然聽信這幫人的鬼話,把可憐的弟弟交給這幫人,他擔心年幼的弟弟也被他們殺害。他們已經殺害了跟麥王一起入獄的很多人,現在又要把蘇裡坦騙到這裡,換他的命,他覺得自己很羞恥,對於死去的麥王和毫不知情的弟弟,他都感覺自己是個罪人。
「感謝慈愛的真主,聽到了我的祈禱,派出天使來解救我,沒想到這個換命天使竟是弟弟。」艾則孜內心和身體都在撕扯著痛。艾則孜不是沒有想過當王,但他更喜歡傳統的建築、繪畫、音樂、舞蹈、書法藝術。如果這個王位,要以失去他所鍾愛之物來換取,他寧可不做這個王。但在這種境況下,由弟弟當王,他內心百味雜陳。
出獄的時候,艾則孜內心不停地祈禱:「真主啊,請保佑這個家族,讓王位在它所在的地方等著他的後人,而不至於就此失落,不要讓我們的百姓陷入無邊的動蕩與黑暗。」
多年後,他不想去打擾弟弟的生活,對自己的兒子也一直迴避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只是沒想到這仍然給弟弟帶去了莫大的困擾和煩惱。
第二章 蘇裡坦
第一節 我將來會做王
父王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放飛他的鴿群,檢閱鴿群會讓他心情很晴朗,等鴿群上了天,他才開始這一天地上的活動。蘇裡坦的目光從小追隨鴿子,也許只是對父王的一種追隨。父王最喜歡鴿子,王宮的天空是屬於鴿群的。翽翽的鴿群,翅膀在風中震顫著空氣,有兩百多隻,不,也許更多,周圍許多人家的鴿子都飛到了王宮。鴿群飛上藍色的天幕,直衝雲霄,它們排成漂亮的隊列盤旋,漸漸飛遠。
蘇裡坦喜歡跟阿依看天上盤旋的鴿子。鴿子活生生地飛在天上,頭頂上的天空也是活生生的。
沙城很有名望的塔什老爺把年輕貌美的女兒阿米娜嫁給了父王做妻子。父王與新王后結婚沒多久,王宮裡變得不太平了,蘇裡坦看著穿著軍裝的人出出進進,麥王帶著艾則孜天天在外面打仗。
在混戰中,縣長一家無處可逃,蘇裡坦看到艾則孜哥哥帶著縣長一家,讓他們藏在地下室裡。外面稍稍太平了一些,麥王吩咐阿米娜王后,帶縣長去沙城她父母那裡避難。蘇裡坦每天和傭人去給縣長一家人送飯,因為只有他能聽得懂他們一家講的漢語。縣長的小女兒叫月兒,臉又白又圓,縣長讓她叫蘇裡坦哥哥,她叫得很清脆,像早晨小鳥的叫聲。
直到事態平息,縣長從沙城回到庫恰來找麥王,說整夜提心弔膽,不敢合眼。麥王下命令,讓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帶了十名武裝人員,整日整夜護衛縣長左右。縣長見事態平息,每日按二兩銀子付酬,打發給了十名侍衛。麥王責怪讓他不要付報酬,縣長對父王說,他們一家九口的性命,無法以金銀來衡量。
槍炮聲又開始轟鳴,蘇裡坦和母后守在王宮裡,聽到外面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嚇得魂都要飛了。蘇裡坦聽艾則孜哥哥說,彈藥庫被炸了,死了很多人,剩下的漢族士兵服毒自殺,許多漢族人帶著自己的家人跳崖。活下來的漢族人很害怕,到處躲藏。
麥王給全城百姓下令,保證庫恰城漢族人的生命、財產的安全,並派兵馬進城,將四處藏匿的漢族男女老少統統帶進王宮,騰出宮裡的房子,鋪上被褥,將他們安頓下來。
就在那天,麥王餵養的兩百多隻鴿子,在阿訇的誦經聲裡升天。潔白的鴿子,脖子上沾染著鮮血,躺滿了王宮的院子。鴿子的血滴進王宮的銀碗裡,復活了奄奄一息的服毒者。鴿子死了,那些受傷的人和服毒自殺的漢族人,在鴿子的屍首旁醒來。
蘇裡坦端著血紅的銀碗,站在院子裡,抬頭看著每一寸寂靜的天空,天上一隻鴿子也不再飛過,他和艾則孜哥哥一起,為死去的幾百隻鴿子和幾百個被鴿子血救活的人祈禱。
第二節 月兒在王宮
庫恰恢復安寧後,縣長為了表達感激之情,要將自己的孩子外加許多金銀首飾和衣料,送給麥王。
縣長說:「王爺,您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報不完,下輩子還要報。我們漢族報恩要把最珍貴的東西獻給恩人。我把女兒月兒真心誠意送給王爺做女兒」。
麥王堅決推辭:「亂戰當頭,無辜的活人我都會救,何況我們是朋友。孩子是你們的骨肉,雖然我們沒有女兒,但不能要你們的女兒啊。」
縣長說,「我們全家人的性命,都是王爺給的,對於我們一家,您就是救主。您只有兒子,沒有女兒。我和妻子商量好了,把小女兒送給您。孩子小,只要您不告訴她實情,她就會永遠把你們當作親生父母。」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離開父母。」阿米娜王后在一邊嘆息。
「如果嫌小了難養,我把孩子們都帶來了,隨您挑,挑哪一個我們都會很感激!」縣長帶著妻子和孩子,齊刷刷地跪在王宮的地毯上。
「不不,我們怎麼能忍心……」麥王為難了。
縣長懇求麥王收下孩子:「我們祖先有句老話,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不收下這小女兒,我們就長跪不起。」
縣長一家長跪在地毯上不肯起來,幾個大點的孩子跪在地上磕頭,麥王怎麼制止也不肯停下。縣長太太懷裡的孩子餓了,開始哭叫。縣長太太側過身跪著給孩子餵奶。
阿米娜王后去扶縣長太太,縣長太太順勢把懷裡的女兒,送到王后手上。王后看看孩子,又看看麥王,兩手捧著孩子,像捧著一個熱饢。
麥王哈哈一笑著說:「這個孩子還在吃奶,我們就收下那個大點的女孩吧,我們會按維吾爾的習俗,養大這孩子,將來就嫁給我兒子當媳婦吧。」
縣長單腿跪著拉住麥王的手說:「高攀貴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蘇裡坦聽了父王的話,羞怯地看著縣長旁邊淡黃色皮膚月牙臉的小女孩,心裡把父王的玩笑當真了。
每隔幾天,麥王和王后就去縣長家送孩子,假說孩子整日整夜哭鬧,養不了,讓他們留下孩子,無論說什麼縣長和太太都不動心。看看這孩子實在送不回去,麥王只好派人把孩子放在縣長大門口,讓蘇裡坦和傭人守在一邊,等著縣長家的人出來抱孩子,等了半晌,縣長家竟然裝作沒聽見月兒的啼哭,大門關得嚴絲合縫。
那場災難死了很多人,蘇裡坦在災難後得到了真主意外的恩賜,月兒就這樣留在了王宮。
麥王按照穆斯林的習慣,請了庫恰城的阿訇給月兒取了名叫「阿依努爾(月光)」。月兒從此成了王宮小公主阿依,只要她發出嬌滴滴的哭聲,王宮的地都要跟著顫抖。麥王抱著她,王后給她餵羊奶,唱著歌哄她睡覺,阿依一天天長大,開始用維吾爾語叫麥王和王后「阿塔(爸爸)、阿娜(媽媽)」。所有的人都圍著她,蘇裡坦有點失寵,可是他心裡願意。自從阿依來到王宮,王宮裡快樂的氣氛就格外濃。
麥王和新王后有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兒,他們的開心誰都看得出來。這讓蘇裡坦能想像到,將他從親生父母身邊抱來時他們的快樂。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很幸福。麥王出去騎馬的時間減少了,抱著阿依逗樂的時間多了。有時候他去放鴿子,新王后帶著蘇裡坦和阿依,一起看鴿子,新王后嘴裡哼著歌兒:
我的寶貝兒本是富家女,
牛羊滿圈一個好家底兒。
王爺阿塔為你撐腰壯膽兒,
尊貴的阿娜照料你飲食周全。
哎寶貝兒,月亮似的胖寶貝兒,
你就是天上那漂亮的月亮。
你的眼睛就像羊兒一樣逗人愛,
你甜甜的小嘴兒,
就像招人疼愛的月牙兒。
哎,寶貝兒,我的小寶貝兒,
我的眼睛幾乎不能離開你,
哎,可愛的寶貝兒……
蘇裡坦上了學堂,學了不少漢語,用漢語叫阿依「月亮妹妹」,她瞪大毛茸茸的眼睛看著蘇裡坦,只要叫她「阿依」,她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直往蘇裡坦懷裡撲過來,叫他「阿卡」(哥哥)。
阿依的臉從一個淡黃小月牙,慢慢地變圓變白,看起來真的像一枚小月亮。她穿著小裙子跟著蘇裡坦,在王宮的花園裡追蝴蝶。蘇裡坦跟她說:「沒有白給你起阿依努爾這個名字,晚上你要是站在花園裡,沒有月亮,你也能把王宮的花園照亮。」
這話阿依聽懂了,咯咯一笑:「我們王宮以後不用點燈了。」
蘇裡坦笑了:「對,晚上坐曼帕(用馬拉的轎子)趕夜路,也不用點燈了,可以省很多油。」
「你是說我是一隻省油的燈,嘿嘿。」她笑得很得意。
「什麼叫省油的燈?」蘇裡坦拍拍腦袋。
「不省油的燈,就是說那些難伺候的人。」
「難伺候,為什麼說是不省油呢?」蘇裡坦糊塗了。
月兒露出石榴籽一樣好看的小碎牙,追過來說:「你不是省油的燈,你是太陽。」
「月亮追不上太陽!」蘇裡坦跑開,逗她追趕上來。
吃過晚飯,蘇裡坦一使眼色阿依就跟出來,一起去花園玩月亮追太陽的遊戲。她太小了,蘇裡坦在花園裡躲起來,她找不到就急得跺腳,她跑回去告阿塔和阿娜說:「太陽躲起來了,外面沒有太陽了。」
阿塔、阿娜安慰月兒,哄她睡覺:「阿依乖乖睡覺,太陽明天會自己出來的。」
阿依害怕黑暗,跟她捉迷藏,蘇裡坦不敢躲得太久,不然她會嚇得大哭大叫,讓父王和母后以為他欺負了她。每次他躲躲閃閃幾下,故意自己跑出來,假裝被她追到了。她撲到蘇裡坦的懷裡,拉住他的衣袖:「抓住太陽了,看你往哪兒跑!」
「太陽看到月亮就停下不跑啦!」蘇裡坦假裝投降。
阿依罰蘇裡坦在王宮的鞦韆架上推她蕩鞦韆,他推她一把,她就咯咯地笑。
阿依笑的時候,又白又圓的小臉,忽遠忽近地在鞦韆架上晃動,真像一枚小月亮。
我將來會是王!
王是什麼?
是蘇裡坦。
嫁給你,我就是王后。
對,你想過會嫁一個王嗎?
我不想嫁給王。
那你想嫁給誰?
我是月亮,我想嫁給太陽。
蘇裡坦很鄭重地說:「阿依,我將來真的會當王!」他擔心阿依把這個遊戲只當成是小孩子的一種遊戲。
「等你當了王,那我就當你的王后。」阿依的口氣那麼肯定。
「阿依,我喜歡你,在你進王宮之前,我沒有夥伴。王宮裡那個沉默寡言的艾則孜哥哥,只看經書、畫畫,不愛陪我玩遊戲。」
那時候,小孩子怎麼可能明白,月亮屬於夜晚,太陽屬於白天。它們也許黃昏或者清晨,在天際相遇,當白天來臨,夜晚結束,月亮就會離開,剩下孤獨的太陽掛在天上。
第三節 坐著曼帕走親戚
麥王和母后帶著蘇裡坦和阿依,坐著曼帕去縣長家裡「走親戚」。
「阿依,你很小的時候,父母有事出遠門,就把你留給了我們養著。」
「父王,您的笑話漏風了。」
阿依看看父王,看看母后,他們很認真的樣子,讓她害怕。她求救地看蘇裡坦,蘇裡坦用雙手捂住臉,轉過身子不去看她。
阿依很委屈,忍不住哭了。
「是你們想把我送給漢族人家,硬說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
麥王和王后對視著,說不出話。
麥王和母后,每個月都會帶著阿依「走親戚」,阿依每一次出門的時候,都會懇求地看著他們,不情願地掉眼淚。麥王和母后每次都要說很多讓她高興的話,哄幹她的眼淚。
蘇裡坦覺得很失落,阿依有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月兒不是他一個人的。
去了多次之後,阿依開始跟哥哥姐姐說漢話,跟他們親熱地打鬧。
蘇裡坦也改口像她家人一樣叫她月兒,只有父王和母后還是叫她阿依。
月兒還是那個阿依。只是臉上的笑容少了,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蘇裡坦看得出她不開心,卻猜不出她是因為離開王宮不開心,還是離開自己的家不開心。蘇裡坦發現,阿依每次看望家裡人回來以後,都躲在過去捉迷藏的王宮花園角落,背著人偷偷地哭。他心裡能理解阿依。他每次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回來,情緒也會低落好幾天。怕麥王和母后難過,他把這種情緒悄悄藏起來,不讓父王和母后看見。
阿依已經很久不跟蘇裡坦捉迷藏了,她的憂鬱的情緒開始跟他捉迷藏。蘇裡坦以自己的心理來推斷,阿依難過,是覺得親生父母不在身旁。他主動帶她去看她的家人。阿依跟兄弟姐妹越來越熟悉,她心裡原有的那層隔膜被親情融化了。她跟父母和兄弟姐妹之間越來越親熱。蘇裡坦心裡失落的情緒越來越重,蘇裡坦開始擔心,這家人會奪走他唯一的妹妹。
月兒和哥哥姐姐追逐,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大哭。蘇裡坦扶她起來,幫她拍掉裙子上的土。月兒的哥哥跑過來掀開裙子,去摸阿依的腿。蘇裡坦硬拉著阿依,逼她跟他回王宮,她不肯回,蘇裡坦打了她一巴掌,她默默地掉眼淚,一副無辜的樣子,蘇裡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氣惱。
蘇裡坦不願意再陪著她回家,其實,月兒那時已經可以一個人回家了。
後來蘇裡坦一直後悔,最後一次去月兒家他竟然那麼兇地對待她。
「月兒不願意回到王宮了,她把我們忘了。」蘇裡坦想月兒了,就跟父王埋怨。
父王說:「漢族人講情義,只要你對他有恩,十年二十年他都會記得。放心,阿依不會忘記我們。」
阿依蕩過的鞦韆架,空空地掛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似乎無論蘇裡坦做什麼,阿依都在鞦韆上看著他。
一個人坐在院子裡,蘇裡坦忍不住哭了。那個鞦韆在阿依來到王宮之前,是他經常一個人坐在上面蕩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才兩歲,就被抱進了王宮,這麼多年,蘇裡坦都很少去看父母,不知道他們心裡該是什麼滋味。
蘇裡坦還記得自己剛來到王宮時,父王和母后一直讓他改變用左手拿東西的習慣,理由是,一個王不能動不動伸出左手待人接物,這於情理、習俗不通,是為王者的大忌。
麥王和王后從來不打罵他,為改變他在父母親家裡養成的用左手吃飯的習慣,麥王罰他站在太陽底下暴曬,後來他慢慢改過來了。他覺得,王宮希望他遺忘自己的出身。他本是麥王弟弟哥哥的兒子,麥王要把他變成自己的兒子,他就必須有所改變,一個習慣用左手的王,將來是會遭人笑話的。他們想讓他與過去決裂,他們這種隱秘的願望,只有通過改變他的這一最明顯的習慣為標誌,只要他學會用右手做事,在他們眼裡,他就是一個與過去不同的人。作為麥王之子,至少要與過去的那個窮巴郎子有所區別。
自從蘇裡坦改變了用左手的習慣後,有段時間,他確實變得沒有那麼想念家人了,他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似乎真的成了父王和王后的孩子。每當他想念父母的時候,就會本能地伸出左手打量。在只剩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用左手幹活,用左手偷偷拿東西吃。
蘇裡坦有種奇怪的感覺,每次用右手拿東西吃,似乎都餵到了另一個人嘴裡。只有用左手吃飯的時候,才能把小時候的那個窮小子,跟做了麥王之子的他連接起來。在四下沒人的時候,他會時不時地給那個過去的窮巴郎子餵點吃的,現在蘇裡坦過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讓他一直忍飢挨餓,蘇裡坦心裡會很不安。
蘇裡坦出生後,父親按照習慣每月抱著他去剃頭,一直到兩歲進了王宮。想到剃頭店裡剃刀掠過頭頂後爽快的感覺,他就想念父母。剛到王宮,誰給他剃頭,他都大哭鬧,無法制服。父母告訴他,蘇塔孜(師傅)第一次給他剃頭就預言,他將會抱給一個富貴之家,父母乾脆給他取名「蘇裡坦」。此後,蘇塔孜每次給他剃頭,都會把頭頂的一撮頭髮留得跟王冠一樣,所有的小孩子中,只有蘇裡坦剃著像公雞雞冠一樣的髮式。麥王從人們口中聽到了這個預言,在抱養了蘇裡坦以後,還把蘇塔孜的剃頭鋪搬到了庫恰城裡。蘇裡坦的頭髮,麥王從不讓別人動,一直都是這個剃頭匠剃。因為只有這個剃頭匠,能讓蘇裡坦不哭鬧。
阿依妹妹的頭,從小也是這個剃頭匠剃的。他給阿依一直剃一種髮式,就是用剃刀從頭中間剃出一條白色的分界,把頭髮一剖兩半。蘇裡坦不喜歡這種髮式,覺得這讓阿依的頭變得不好看,可是剃頭匠從來不改變他剃刀的方向。
蘇裡坦猜測,也許剃頭匠預見到這孩子是屬於兩個人家的,也能預感到終有一天,她會離開王宮。這個髮式,就是把一個完整的人,從中間分成兩半的感覺。
蘇裡坦想,剃頭匠能預料他會被抱養給富貴之家,阿依妹妹離開王宮這件事,他肯定也早就料到了,只是不便於說出口,因為這不是一件高興事。或者他那神奇的剃刀,很自動地沿著命運線,為阿依畫出了以後的道路。
蘇裡坦知道,他長大會做王,雖然他還不知道王是什麼。他擔心自己永遠不明白王是什麼。
從會說話開始,父王就請了阿訇教蘇裡坦經文,學習正規的宗教禮儀。每隔兩個月,就有嚴格的考試等著他。後來蘇裡坦進了漢語學堂,跟一個姓海的回族翻譯學漢話和漢字,海翻譯的女兒海池爾跟蘇裡坦同桌。蘇裡坦每天纏著海池爾教他漢語,讓她讀漢語書給他聽。蘇裡坦是一個安靜而肯鑽研的孩子,這讓老師很高興。海翻譯說,蘇裡坦將來會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囑咐海池爾好好教他學漢字。無論什麼蘇裡坦一學就會,海池爾總是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
阿依離開王宮以後,海池爾在蘇裡坦心目中漸漸代替了阿依。他把對阿依的喜歡,加倍地傾注在海池爾身上,有時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跟阿依在一起,還是跟海池爾在一起。她們兩個同樣有著毛茸茸的眼睛,雪白的皮膚,烏黑光潔的頭髮,同樣以小鳥一樣的聲音叫他哥哥,海池爾只是比阿依多了一份含蓄和羞澀,眼睛裡有著躲躲閃閃的火花。蘇裡坦做什麼,海池爾都緊隨其後,倆人在學堂幾乎形影不離。因為父親是經學府的老師,海池爾整日被誦念《古蘭經》的聲音包圍,這一點她是跟阿依不一樣的。蘇裡坦約海池爾一起摘新疆紅花、摘沙棗,兩人在葵花地和馬蘭花叢中奔跑追逐,他喜歡聞到風中飄來海池爾渾身好聞的香豆子和孜然香味。海翻譯知道兩個孩子喜歡湊在一起,也總是以默許的眼光看著他們成雙成對、歡歡喜喜地滿世界瘋跑。
情竇初開的海池爾,一心想著長大了嫁給蘇裡坦,跟他生活一輩子,蘇裡坦也認為有一天他會把這個回族女孩娶回王宮裡,讓她給他生一堆既會說維吾爾語,又會說漢語的孩子,他喜歡被海池爾的氣味浸染,跟她一起在王宮過快活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之前,蘇裡坦都是開開心心的,王宮裡平平靜靜。
那一天,麥王的掛像被取了下來,那些紅色和藍色的有鋸齒邊的旗子也被扯了下來,那些牆上歷代先王的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全部被撤了下來。窗戶上印著丁香和石榴樹的影子,天窗上的天是灰色的,鸚鵡被打死了,幾隻獵鷹撲稜著翅膀飛走了。黃鬍子、藍眼睛的蘇聯人管著麥王和艾則孜哥哥,誰都不準邁出王宮半步。
直到那一天之前……可是那一天註定要來臨。
那一天,蘇裡坦放學回來,看見王宮的大門被貼上了白色的字條,上面是黑色的漢字「封」。王宮裡的人都被逐出了王宮,王宮的大房子和所有財產,都分給了窮人。
王后離開了王宮去迪化,打探麥王的消息。蘇裡坦無處可去,變成了一個流浪兒。他想到了麥王救過的縣長一家,這個時候他希望能躲到阿依家,讓縣長幫他渡過難關。
他找到了縣長家的老房子,忍不住拐到了他家門口,門緊閉著,鄰居說他家早就搬到迪化去了。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來到了海池爾家的院子裡。
他從窗戶裡看見了一個小姑娘,她穿了一條紅色的裙子,美得像一朵含苞的玫瑰。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一隻手一樣怯怯地伸過來探問著,他壓在內心的問候一下子向她打開。
少女的羞澀讓她躲在彩色花格玻璃背後,不敢抬起頭來。蘇裡坦看到了她披散的頭髮,髮際線從正中間分成兩半。
蘇裡坦站了一小會兒,小時候剃著陰陽頭的小阿依在他眼前晃動,他仿佛聽見有人叫他哥哥,轉回頭,彩色花格子玻璃窗內,那個紅裙子的少女不見了。他在心裡默念:那個曾經成天跟在我後面,鬧著要玩「月亮追太陽」遊戲的小女孩,快點追出來吧。
蘇裡坦剛想進屋,原本虛掩的屋門突然從裡面緊閉。海翻譯的身影匆匆地躲進門後。蘇裡坦輕輕敲了幾下門,裡面沒有聲息。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他不知何去何從。
單薄的衣服被風掀起來,髒汙的鞋子踩在一堆驢糞上。那堆驢糞似乎在提醒他,他看見的其實是他的幻覺。他羞慚地低下頭心裡一酸,沮喪地轉過身離開那座大院子。
蘇裡坦走在風中,夜晚的冷風吹乾了他的眼淚,月亮怕冷似地躲到雲層裡去了,暗淡的夜空只有幾顆小小的星星在陪著他。
那天夜裡,蘇裡坦找到離王宮不遠的一條乾溝,從附近抱了一些麥草,鋪在乾溝的一個涵洞裡,把外套脫下來蓋在身上睡了。
早上起來,蘇裡坦覺得身邊熱乎乎的,一隻瘸了一條腿的流浪狗似乎把他當作了自己的主人,趴在他的身邊睡得正香,旁邊是幾塊羊骨頭和吃剩的饢的碎渣。
第四節 蘇裡坦回到克孜利亞爾
蘇裡坦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克孜利亞爾(紅土崖)的父親家,他第一個去看的是那個父親挖的地窖,那裡面藏著幾年來父親從王宮一點一點背回來的財寶。王宮的財產被沒收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家裡的那點金銀玉器上,或許那些東西能使他和父親免於困境。
當他跑到屋子的牆角,看到的卻是一個塌陷的大坑,地窖已經被掀開了,地窖裡的東西被洗劫一空。父親牽著驢在飲水,看到他飛快地奔過來,丟開驢韁繩,抱住他,抖動著灰白的鬍子,老淚縱橫。
麥王在位的時候,有很多人向王宮進貢馬牛羊和上等的絲綢、布匹、紅木家具,朝廷隔幾年也因為麥王護衛邊疆有功,賞賜上萬兩金銀和不少財寶,金盤子、銀碗、瓷器、玉器,要多少有多少。清朝的皇帝退位後,國民政府維繫親王世襲制,但麥王嗅到世道有變,王室以後的排場不會持續,他開始將得來的一部分金銀、玉器和瓷器留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隔一段時間,麥王都會讓他的哥哥、蘇裡坦的親生父親麥麥提,到王宮接蘇裡坦回去,藉機裝一些金銀,讓麥麥提背回去秘密保存在鄉下。麥麥提囑咐蘇裡坦,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新王后阿米娜。在他看來,阿米娜王后是個極其奢華的女人,她的每個紐扣恨不得都用金子做。他擔心那些衣服上的金紐扣,在阿米娜不注意的時候,會一顆一顆被人剪下來偷走。
為了存放那些金銀、瓷器,麥麥提挖了半年,挖通了一個很深的秘密地窖,直到家裡的梯子夠不到窖口,他才停止了挖鑿。地窖入口藏在屋子拐角的牆根下面。麥麥提把下地窖的梯子藏在炕洞裡,只有蘇裡坦回去了,才會從炕洞裡抽出來。麥麥提說,要是有人發現了梯子,找到了地窖入口,下到地窖裡,只要抽掉梯子,蓋上地窖口,他們就別想活著上來。地窖裡的沼氣,能在喘三口氣的工夫,把活人憋死。
梯子在炕洞裡燻得很黑,蘇裡坦每爬一次梯子,手上、臉上就要黑幾天,到了王宮傭人說,這孩子曬多了鄉下的太陽,每次回來,就像在炕洞裡燻了好幾天。聽到炕洞,蘇裡坦就一驚,生怕他們知道了父親藏梯子的地方。
蘇裡坦把擔心告訴父親,父親果斷地劈開那根胡楊木的梯子,當柴禾燒了,改用牛皮繩子吊著蘇裡坦下去藏金銀。
地窖洞口留得很小,平時用一個巨大的木頭墩子擋著,木頭墩子上堆著廢棄生鏽的馬籠頭,裂開的驢臃子(馬和驢脖子上的套子),還有沾滿灰塵和雞屎的斷裂的稻草繩。蘇裡坦藏了錢幣後,會把幹了的雞屎、鳥糞撒在木墩子上的陳年爛稻草上,作為無人來動過這裡的標記。
麥麥提移開巨石一樣的木墩子,先把裝了錢幣的布袋子扔下地窖,再用牛皮繩子綁住蘇裡坦的腰,讓他先把腳伸進去,再側著肩膀,鑽進地窖口。蘇裡坦拽著牛皮繩子一寸一寸,像一個水桶一樣懸吊著,眼前越來越黑,渾身的血越來越涼,蘇裡坦的腳慢慢地觸到了柴草和鬆軟的土,他的手向四周摸過去,除了黑暗,什麼也摸不到,皮袋子裡的金幣也是黑暗的。蘇裡坦解開布袋子,湊到跟前,靠觸摸分辨上次蓋在柴草底下的皮袋子。每次往皮袋子裡裝好錢幣後,他摸索著紮好袋子口,重新埋回到沙土裡,再蓋上柴草。在黑暗裡埋皮囊的感覺,像埋一個死人,漆黑的地窖裡,他感覺自己在掩埋自己。當他每次在冷顫中被吊離地窖,看到窖口的陽光,呼吸到空氣,他都覺得自己似乎死過一次。
「我的孩子,你在打哆嗦,多下幾次,就不覺得害怕了。」麥麥提安慰兒子。
「我冷,覺得自己差點死在地窖裡了。」
「孩子,地窖口開著,你不會憋壞的。」
「辛辛苦苦攢錢,就是為了埋在這樣的土坑裡嗎?像埋死了的先王一樣?」蘇裡坦覺得很害怕。
「孩子,死亡就是你在地上的影子,跟你很親近,難道你害怕自己的影子嗎?」
現在埋在土裡的金銀財寶全都沒了。蘇裡坦看著父親跪在地窖口流淚。
驢子嗅著地窖裡翻出來的乾柴和稻草,打了一個噴嚏。麥麥提停止了哭泣,撿起驢韁繩,把驢子拴在一邊,對著地窖吐了一口唾沫:「孩子,錢財相比性命就是糞土,我們活著就是安拉最大的恩賜。」
「父親,這是誰幹的?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不知道是哪裡的賊偷的,我一覺醒來,地窖就成了一個空空的大坑。」
蘇裡坦站在地窖邊,他心裡唯一的一點念想,肥皂泡一樣在幹烈刺眼的太陽底下無聲地破滅了。他跟地上的影子相對站著,影子矮矮的,比平時要黑。
直到這一天,古爾班大叔受王后之託,來找蘇裡坦,送他去迪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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