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2020-2《收穫》長篇連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2021-02-14 收穫

黃永玉先生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選讀)

文|黃永玉

序子一個人住在狄思威路,鍋爐碗筷都是現成的,油鹽醬醋也沒用完,有時煮一碗麵用不了那麼大排場,所以弄得廚房那個小夾道顯得有點梧桐深院寂寞鎖清秋。

序子也清楚眼前的日子還根本談不上穩定,搖搖晃晃。梅溪眼前來不得上海,連遊歷一番也不敢想;耐著點吧!真對不起,我在努力,在抻局面,在練習適應現實。我沒料到一個人來到世界要對付那麼多事。我沒後悔。我覺得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做自己最好。

序子有了房子這可不是件小事,一串串地來人。

(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朋友來看你是不用管飯的。現在來朋友能習慣你不管飯嗎?)

我自小就懂得不敢慢待客人。家鄉人進屋,見主人家正在吃飯,便會自己到廚房取副碗筷,順手拿張小板凳,夾進飯席中來。吃完了,自己到井邊把碗筷洗刷乾淨,放回碗櫃。主客都那麼自自然然。

正式請客,當然按規矩行事,不在此例。

小笑話一則:

一個有錢老頭子,平生最恨孟子。朋友們漸漸曉得他的脾氣,一到他家開口就罵孟子討他喜歡,得到酒肉款待。

一個閒漢撿到這個訣竅,天天到老頭家去罵孟子。開始,老頭還覺得有意思,後來發現閒漢所講的都是孟子七大長篇的老話夾纏,懷疑他實際是來混吃喝的,便告訴閒漢說:

「最近不知什麼原故?我不怎麼討厭孟子了!」

黃永玉插圖

韋蕪、景煌、田青、湛賢、沈容澈晚上都往狄思威路這邊來了。聽說吳朗西先生那房子已經換了關係,林景煌住回愚園路陸蠡先生夫人當教務主任那間中學教員宿舍去了。離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巴先生家都近,上班方便。狄思威路還是照來。序子眼前這住處更像個正式住處,屬於自己領土。

來找序子的還是這段時間的舊人。

西厓帶序子去拜訪《東南日報》編副刊的朋友陳項平和編體育版的陳福榆,聽說他是個體育界的名人,名在哪裡序子不清楚。這人是個大塊頭,板臉孔的幽默蟲。

參加美展的還有畫《牛鼻子》的黃堯和畫仕女的張英超。黃是個矮肥黑胖子,張是個高白大塊頭,他們都到狄思威路來過,曾帶來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子。序子正在拓印《邊城》插圖,送了她一張,問清了名字,用鉛筆寫了「仁姐指正」。(聽我以後認識她的一位學生講,她一直留著這幅木刻,且早已經是位出名的鋼琴家了。這是七十年前的事。很讓人動感情。)

有次忘了不知什麼原因,序子這裡來了好多個人,朱金樓、麥杆、劉獅、西厓、趙延年、周令釗,還有誰誰……看麥杆的新木刻、趙延年的畫、朱金樓的畫……說起畫速寫,提起陸志庠的「慢功」、張正宇的「慢功」,不曉得怎麼一回事?有人就畫起速寫來。麥杆開玩笑,不知怎麼樣問起序子:「你畫人從哪裡開始畫起?」序子回答:「哪裡開始都行。」麥杆說:「你從腳給我畫張像試試。」序子動筆沒好久,劉開渠先生駕到。驚奇地見到序子從腳畫起的麥杆半張稿子,他真以為張序子畫人從來是從腳畫起的。(幾十年後,劉先生還常常對人開玩笑介紹我畫人是從腳畫起。前幾天有人還在說這件事,好笑!在場除了我和周令釗還活著之外,所有那時的朋友都已不在人間。周令釗給我畫的一幅《小鮮肉》畫像至今還掛在我的客廳,怕也就是那天畫的。千山萬水地帶在身邊,闖過多少風雨,想起來真不容易!)

記得那天序子請吃的是生煎饅頭、肉包子、羊肉餡餅和自製的酸辣湯。

真闊!連開渠先生都吃過序子的窮包子。

沒有嗜好。喝酒、抽菸、賭錢,連下棋都不行。以前打獵,現在談不上了。喝茶如果算是一種嗜好的話,喝水也不難過。現在在上海,最想的是看電影,人不可以闊得天天看電影。看完電影還要費神想它,耽誤很多正經事。

刻木刻,不管天氣好壞,已經是一種生理習慣。一個構想,一幅完美的稿子浮在木板上,幾十根講究的線,幾塊可愛的灰調子和不同刀法表達得千變萬化。拓印出來了,吹著口哨。吹得不太好,速度辭不達意,交響樂尤其不行,靠想像力輔助,也白費力氣,嘴唇質量不高,高音階難婉轉,混混沌沌,跡近自我糊弄。口哨這技藝靠天分,請教誰都幫不了忙,馬思聰、賀綠汀都不行,所以同濟李大賓的那個同學大清早從四樓口哨吹到樓底有那麼多人等著聽。

又比如你聽餘叔巖那副令人迴腸盪氣帶點喑啞的嗓門,你怎麼學?你學他做什麼?一旦咬定欣賞他老人家,你的口味就俊了,你聰明好幾步了。你聽懂我的話了沒有?

國畫家何海霞,誰都知道他跟張大千學過畫,認真,踏實,几几乎門門都學到了手,只感染不到張大千的飄逸。

這不是遺憾,也非差距。一個拙劣的老師才會教出個個都像自己的門徒。劉禹錫六祖碑上說過「能使學者還其天識」,便是這個意思。老師讓徒弟走出法門之後懂得去運用自己的天機。劉先生用的這個「還」字很重要。

何海霞的畫作明顯流淌著老師的血脈,又見出自己領會自然規律的本事。無數縱深變化的山川樹木,甚至空中盤旋的鳥群,仰視、平視、俯視都讓人領會到藝術精微的妙處。

序子一邊從事嚴肅的木刻藝術事業,一邊吹口哨,一邊給自己開藝術講座。

曾祺來信說,《海邊故事》那張木刻,腿彎彎裡頭那兩根線生硬,對頂著,粗,總讓人看著不舒服。序子自己也早就感覺到什麼地方不對頭了,已經重刻了三次。他說得很對。這傢伙眼睛尖銳,時常看得到我怕別人看出來的地方。

做一個刻木刻的人,最好是自己先發現問題。明擺著的問題根本犯不著掩蓋,往往最怕人看出來的地方最容易讓人看出來。歸根結底,一開頭打稿就要仔細慎重。自己管好自己,刻錯了,勇敢地重刻一遍,別等到別人開口。

序子看傅抱石作畫,筆墨飛舞,真難以想像他是個人。他應該是個神仙,至少是只遊隼。我不行,我是只蝸牛,在爬那座不知哪年哪月才爬到的瓦頂。我不懶,也不笨,也不管路途遠近……

那幫朋友,韋蕪、景煌、田青、阿湛,都見過曾祺。在狄思威路吃過東西喝過酒,跟田青一杯又一杯……事後他問我:

「你那個汪曾祺是不是有點驕傲?」

「驕傲?」序子說,「他怎麼和這兩個字有關係?」

「一晚上三四個鐘頭混在一起,沒聽見說幾句話?」

「喔!這話有點混蛋。說話少就是驕傲?怪不得各位少爺在這裡謙虛得我一晚不得安寧。」序子說,「曾祺這人天生能抵抗紛擾,甚至還覺得有趣,也可能是一種不願吹皺一池春水的詩意——有時我跟他一整天地泡,自覺話多,有點抱歉,他就會說:『說、說,我喜歡聽!』我也問他,話這麼少,怎麼談戀愛?他說女朋友話也少。」

阿湛說:「不講話,就眉來眼去也行。父母生下我們,五官四肢都有用場的,成為直接間接擴大自己生活能力的工具。比如大豪豬遇見敵人的時候,不單是張揚自己的滿身硬刺,還搖動長在尾巴上的那批小管子,響出怪聲讓敵人害怕。」

「滿世界的動物都長有謀生和保護自己跟傳宗接代的工具,奇怪得讓人難以想像。」田青說。

韋蕪問:「你講這些工具和動物,跟汪曾祺有什麼關係?」

「不是說話嗎?誰曉得一席話會蕩到哪裡?」田青說。

序子說: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一個老工人上夜班,半夜下班走過一間銀行門口的時候讓兩個警察扣了。檢查掛包,發現鐵鉗、電鑽和螺絲起子、釘錘……

「第二天押上法庭,羅列出那些隨身的作案工具,說老頭可能要打開銀行的大鎖和保險箱。

「老工人忿怒地大喊冤枉。

「法官問他有何冤枉。

「他說,昨晚半夜我下班經過銀行門口遇見這兩位警察,發現他們可能正準備強姦婦女。

「法官問老工人證據何在。

「老工人說:『和他兩位指摘我的罪行一樣,他們隨身都帶著強姦婦女的作案工具。』

「法官聽了老工人的揭發,在法庭上差點笑死。」

都是讀書人,為什麼一些人和一些人就一定合不來?有人就見誰都能相容。「比如我,」序子想,「跟誰都行,跟誰都能過得去,都能見性情。所以曾祺說:你『真』。」

「未必!有時不真。有幾本美學,我誠心誠意讀它,怎麼樣也不懂,懷疑寫書的、翻譯的是不是自己有問題。我甚至找不到不懂的源頭。比如最最難懂的中國古文,只要用心,只要時間,終究會懂。懂了就得益。美學、藝術論,有時連作者奴納卡爾斯基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人家問我讀過美學沒有?我就不要臉地點頭。其實不單沒有讀完,連懂都不懂。不過幸好不懂也能畫畫,也不信某某人畫得好是因為他讀過美學。」

曾祺說:「你講你在家鄉看侯啞子畫風箏,廟裡看老菩薩,邊街上看新菩薩,看瀏陽木版年畫老鼠嫁女,看人刷喜錢收,誠心誠意發幽剔微,看民間老年人用藝術行動表現妙義,不對老民間藝術發表輕浮議論。這都是正式大學學不到的。胃口好,胸懷寬,心裡頭自有師傅。

「你講你家鄉麻陽的張秋潭,可惜他死得早,要不然我們結伴找他拜師算了。你在你爸爸抽屜裡看過你姑公媽媽的塑像,你算是福分很高的人。」

「我平時膽子大到一個人半夜敢進文廟。那天打開抽屜看到的真人縮小的腦殼,全身都麻了,幸好這小腦殼沒有說話。」序子說。

「你用不著遺憾不懂趙延年那幾筆,那東西是只要肯學就會的。」曾祺說,「這回你來上海,要準備好牙口吃新東西了。」曾祺說。

「是的,千辛萬苦來上海,就為的這個意思。」序子說。

「新鮮吧?」

「連困難痛苦都新鮮!」序子問,「你到過我們湘西嗎?」

曾祺搖頭。

「我設想過按表叔那本《湘行散記》真的重往一次,我和你跟著他按照老規矩弄只大點的木船,從常德開始上行,到小碼頭停短點,大碼頭停長點,用那麼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哪夠?我不能光陪他,我還要自己寫點東西;他曾稱讚過我會做飯,那我還要當大師傅,大師傅還要親自買菜,你看,時間這樣打發我不是白去了?」曾祺說。

「噯!船到碼頭,誰都有空幹本行事的。還有我呢?你怎麼忘記分配我幹什麼了?」序子說。

「你講你能做什麼?你買菜我不放心,我看做點事務工作還可以,洗碗,劈柴……」

「你不清楚我能做『席菜』的。不過我也想過,問問你,表叔究竟會不會做菜?你在昆明見過他做菜嗎?他書上講他會,燉狗肉這門學問是種高級私塾的品味,老人家各人有各人的講究,自我點集的學問趣企,都自己動手,不放心年輕人的手腳。尤其是在床上『靠燈』抽鴉片口刁的老頭子,都喜歡下床乘興顯兩手。外頭人不清楚明白這種心理和生活關係。不過對他這份自吹燉狗肉的本事,我也拿不定主意他是否自吹。他在芷江為追悼熊希齡副官寫的那塊碑和文章,完全是一幅聖手之作,假了三個人的名字,篆額文章其實一手包辦,那年才十六歲。還有遊泳。看他體魄,不太像曾經有過鍛鍊的底子。我們家那條河脾氣不好,隨便開不得玩笑的。」

「你把話扯遠了,你讓我們那條船到哪裡為止?」

「到麻陽的高村為止。這還得多謝陳師曾的爺爺,再上就都是石頭了。」

「那怎麼辦?」

「走路呀!才五十裡,一下就到了。」

「到哪裡?」

「朱雀呀!」

「啊?」

「啊!」

「唉,要真的有那麼一天就好!」

「三個人的行動好辦,身不由己的事難辦!」

全國木刻秋季大展又在大新公司開幕,比春天展覽的規模更大,更熱鬧。

痛苦的是陳煙橋先生讓國民黨特務抓走了。李樺先生去了北平,只剩下野夫先生操心主持全國木刻協會會場的大事。想像得到工作的艱巨和責任重大。序子心裡著急,不曉得該往哪裡出力氣幫忙。所有木刻協會的成員都感覺得到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這個展覽會比以前更有意義。觀眾來得這麼多,怕也是受到形勢的鼓舞,好像到展覽會來是為解放軍的節節勝利找個地方開慶祝會,表達心意。

《文匯報》被國民黨查封,老朋友們都沒有散。圓明園路《文匯報》大門封了後門還可以走。黃裳、陳欽源、葉岡在家裡找得到,楊重野、楊卓之、唐海,可以打電話。宋慶齡先生系統的英文小雜誌《今日中國》的兩個朋友王垂乃、蔣正豪常常來往,序子的《海邊故事》小說就是他們兩位發表的。英國文化委員會的代表賀德立、司考特夫婦經常來往,由一位中國朋友傅叔達先生做的翻譯。

這些朋友常常可以在全國木刻秋季大展上碰到。

左派的報紙查封了,還有別的報紙報導甚至轉載新華社的消息。那時就有一種好玩的說法,準確的戰況報導叫做「新華社消息」,說謊的戰況報導叫做「中央社消息」。

解放軍打勝仗用「殲滅」「追擊」字眼;國民黨打敗仗用「轉進」「選擇有利戰機」字眼。

消息是掩蓋阻擋不住的。你封報紙,老百姓可以聽收音機。中央社歪曲新聞,老百姓可以聽新華社,聽塔斯社、法新社、路透社、美聯社的,外國廣播有個特點,不管翎毛走獸、乾爹親媽,興趣所在,一律播報。老百姓聽了就口頭傳播,滿街笑盈盈,不理你中央社的。

全國木刻秋季展覽開過,沒有人再提議上俄國餐廳去吃八角錢的大餐,只序子一個人心裡想。想雖想,倒不好意思說出口,尤其是三個老人少了兩個,剩下一個老人家。(其實現在想起來,根本算不得老,才四十剛過了一點。)

有一個姓夏的,名字叫著叫著就忘記了。年紀在三十上下,不是刻木刻的,又好像和所有的人都熟。到狄思威路找序子,看序子刻木刻,一坐一兩個鐘頭。

猜不透他幹哪種行當。畫畫?電影?文學?話劇?地方戲?更不像個刻木刻的。木刻的事一點都不打聽,不好奇,也不見有興趣。一個跟人常常有來往、有拜會關係的人,居然讓人不知底細。

從衣著和精神方面看,不會比眼前的序子窮。他自己一定吃過飯,要不然他會提醒、會講些挑逗序子食慾的話順便混頓飯吃。

一個多兩個鐘頭時間,甚至連水也沒喝,就這麼兩個人。一個對著窗子刻木刻,另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坐在背後盯住他,不說一句話,你說好不好受?

黃永玉插圖

序子想:「這狗日的是不是特務?他這麼不說一句話坐在我背後,當特務也太低能了,能看出什麼問題來呢?或者是你另有打算,在我這裡『守株待兔』,在等一個你想要等的人。你的那個小破特務頭子交待你,那隻黃金珍寶兔子某天某時會到狄思威路張序子家裡,你務必把他逮住——看樣子不像!這小仔的架勢不像個拉得開手腳抓人的人。走路都晃裡晃蕩,拖不住三分鐘延續力。(角鬥不帶傢伙的話,包括撞擊,起續要經得起三分鐘。)

要不你就是被哪個團體、哪個班子拋棄,感情上一點彈性都沒有了,遺失人格或是喪盡天良,沒人理睬的人?!不至於吧?你還有臉看展覽會,到處把生人當熟朋友來往,還緊緊地抱著人的日子不放,不太像個絕望到頂的人。

「喂!喂!我要上公共廁所小便,我要鎖門,你怎麼辦?」序子問他。

「我和你一起,我也去小便。」

「小便完了你走吧!」序子說。

「我本來就想走的。」

這事過了十幾天,全國木刻秋季展覽開完了。

英國文化委員會的賀德立和司考特這回買了不少木刻,想跟幾個人見見面,有序子,有趙延年,有麥杆,有西厓,傅叔達先生來信傳告這件事。

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不如在狄思威路自己地方做東西請他們吃有意思。

趙延年說:「要不然讓我老婆和麥杆家的董閩生一齊來幫忙。」

「算了,算了。」序子說,「你們看,兩個英國人帶傅叔達三個,我們四個,已經七個了,兩位大嫂再一來,就怕這小屋子裝不下,九個人怎麼轉?

「菜,我包了,燒、燉、炒、燜我都弄得來,主食烤饅頭片,三鮮湯怎麼樣?只是兩個人前一天陪我上菜市場,當天有人幫我打下手就行。」

「我!」西厓說。

「我!」趙延年說。

「我!」麥杆說。

「你住得遠,來不及,第二天打下手吧!」序子對麥杆說。

西厓勸序子:「你還是冷靜點好,到時候鬧笑話大家不好下臺。我們還是選家穩當的可靠菜館算了。」

「你放心,我不敢做我不會的事。」序子說:

「準備弄的菜我試講講看,頭牌主菜可以說,二牌菜到菜市場隨機應變,這房子擠,不宜擺席攤場面,在精不在多。

「主菜來一鍋湘西五香燉牛肉;二牌菜湖南籽姜燜鴨、芥末白片肉;魚看大小,大的紅燒,小的香酥;蔬菜兩三種;三鮮還是別的什麼湯,到市場再說。烤饅頭片比煮飯簡單,也像他們的烤麵包。」

大家商量訂下日子,由序子寫信給傅叔達。第三天收到傅叔達的回信,三個人日下午三點準時來狄思威路喝茶聊天接著用餐。

酒貴,不提酒字。

約會的前一天大清早,序子、延年和西厓進了虹口菜市場。序子開了眼界,各種肉食青菜攤子疊得像洋樓那麼高。有的賣菜蔬的老闆像坐在樓上跟人做買賣。

菜市場是個大世界,你想什麼它有什麼,序子都懶得想了,像在跟神仙打交道,話都不用講,只打著手勢。(其實是不方便講上海話)(幸好幸好菩薩保佑,天氣涼了,買回的鮮肉原料做成堂皇菜餚絲毫沒有變味。)

先選大蒜、芫荽、姜、蔥、韭菜黃、青紅辣椒、幹辣椒、帶葉小紅蘿蔔兩把、麻油、香醋。

牛肋骨肉三斤。

豬五花肉兩斤。

弄乾淨的鴨子一隻。

三兩重小鯽魚十條。

宴會原料買足,回家,馬上動手做菜,否則來不及。當天的中午飯外頭買回來大家將就吃點。這筆宴會及籌備巨款在四人木刻收入項下分攤。

一,湘西五香燉牛肉。

先把牛肉切成火柴盒大小均勻碎塊,鐵鍋內稍許倒一點油,活動鍋鏟,讓熟油遍布鍋底,免得生肉粘鍋。耐心等生牛肉出水,隨出隨取,直至聞到甘香肉味,起鍋。將全部牛肉鏟存缽內。

洗鍋。鍋幹後倒二兩油,放花椒、幹辣椒(為了取香不是為了辣),紅砂糖一匙,細鹽一匙,冒煙後倒薑片和青蒜猛炒,趁熱鍋倒入牛肉來回翻炒,觀看到每粒肉球染上金黃顏色,加八角二粒,倒老抽小半碗,料酒三匙,熱火喧天之際加水漫過肉麵,翻滾後五分鐘全部起鍋入缽(要點:不要太熟,否則第二天加熱後稀爛上席沒有嚼頭)。

二,芥末白片肉。

五花豬肉兩斤,分切四塊,放進鍋內煮滾,猛然投入預先準備好的冷凍水裡,再取出放回鍋內煮滾,如此者三,安放在陰涼當風處,吃前切片上席(當時沒有冰箱)。

小碗裡的新鮮芥末粉以溫水調勻,蒙上塊熱的小溼毛巾三分鐘即成。調芥末醬最靠神來之筆,認真了反而做不好(芥末配合適量醬醋)。

這豬肉經過猝然地一熱一冷過程,好像燒鐵淬火一樣,出現了入口脆嫰的感覺。

三,仔姜燜鴨。

做法與湘西燉牛肉同,只是一種不加湯的嫰姜炒菜。

四,香酥鯽魚。

鯽魚剖肚洗淨擦乾,安置鍋內加糖醋及薑絲淨油煸至幹熟。

五,小菜:

涼拌韭黃一碟。

糖醋小蘿蔔一碟。

蔥花涼拌豆腐一碟。

油炸花生一碟。

菜餚製作前後安排,按華羅庚介紹的「統籌學」進行,弄得非常有頭緒層次。

第二天天氣好還出太陽,大夥來得早,幫忙籌備整頓食具,洗刷杯盤碗筷,免得到時候倉促狼狽。

序子忙著制弄今天的鮮菜。

「真想不到小小一個人會弄出這么正經的大菜!」西厓得意得好像今天才認識張序子這朋友。

說時遲,那時快,沒想到讓序子天崩地裂進來一個人。

誰?

那個姓夏的。

「大家好,大家好!我今天運氣也好,見到這麼多老朋友,西厓、延年、麥杆,還有序子老弟,你看,你看,今天這裡在準備個什麼喜事節目吧?氣氛這麼熱火……」

看起來大家跟序子一樣,沒有人跟他熟、跟他打招呼。

序子調勻呼吸,走到臺階前跟他說:

「我們大家今天有事,等一下都要走,你今天不能留在這裡!」

「啊,啊!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姓夏的說。

「我跟趙延年要到南京路去《東南日報》取稿費,馬上就要走!」序子說。

姓夏的跟西厓說:

「那我跟你們兩位在這裡稍微再坐一坐。」

西厓說:

「我和麥杆也馬上要走。」

序子把走廊門和房門都鎖了,和趙延年兩個人往北四川路那邊開步,相信西厓跟麥杆一定也找得到擺脫的出路。

序子和延年一路走一路罵娘,把姓夏的在這裡磨了一個下午的事都講了,回頭一看,那個姓夏的還真的跟了上來。序子和延年趕緊上了有軌電車,眼看著姓夏的在車站上乾瞪眼。兩個人進了《東南日報》辦事處,序子還真的領了上個月的兩張木刻稿費十塊錢。

坐回虹口的電車上一路還在探討這個姓夏的究竟是種什麼人,耍賴皮到這種程度。

又說,幸好是上午,若是下午傅叔達帶賀德立、司考特三個人碰到了,那可就太不好意思了。

「到底這個人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神經病?我看除了神經病,世界哪能有這麼荒唐的人?」延年說。

好不容易回到狄思威路甲二號。

開門一看。

姓夏的坐在板凳上晃腿微笑。

序子好久沒打架了,對延年輕輕說:

「我摔倒他之後,你上前補兩腳。」

趙延年正躊躇的時候,西厓和麥杆也回來了,見這場面,不知是怎麼回事?

序子對西厓和麥杆說:

「這狗日的故意坐在這裡等我們。」轉身對姓夏的說,「一個人做人怎麼不要臉到這種程度?你到底想要什麼?算是你今天運氣好,這幾位都是文明人……」

姓夏的瀟灑地站起來說:

「這麼說,你們都是不歡迎我的囉?那我就真的告辭了。」

……

(跟這個姓夏的,還真是沒有再見過面,也沒有聽到半點消息。他到底是做什麼的?解放後他活了多久?今天算來他應該過了一百歲了。有時想起他,問誰誰都不知道。你不認得他,他認得你,你說奇不奇怪?)

接著的是下午三點鐘,傅叔達帶著兩個英國朋友來了,吃了頓讓他們驚訝的晚餐。兩個英國人說「好」我不信,中國人連傅叔達和我的朋友也說「好得特別」,我信是信,只是讓那個姓夏的把我高昂的興趣驚擾得不知所終,再聽聽其中一個說:「都說湖南菜辣,你做的湖南菜好就好在不辣!」聽聽,這屁話連方向都摸不清。

目錄

非虛構

她們 / 閻連科

中篇小說

我所知道的馬萬春 / 尹學芸

夏天永遠沒來 / 馮一又

短篇小說

探照燈 / 寧肯  

麋鹿 / 陳鵬

燃燈者

書生校長 / 袁敏 

春夢六解

賈瑞之夢,抑或風月寶鑑 / 張清華

明亮的星

茶缸插梅花,想你又一年 / 小海

河漢遙寄

秋月太遲春太早 / 荊歌  

如意 / 陶文瑜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 黃永玉

224頁,2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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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往事|黃永玉手書訃告的背後:相愛已經「十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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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永玉黃裳汪曾祺,「三劍客」在上海
    有一次黃永玉就被抓住了,黃裳和汪曾祺正在聊著晚明的話題,一看黃永玉的架勢禁不住爆笑開來。因此,黃永玉說他永遠記得當時黃裳的開懷大笑,還有汪曾祺的「見危不救」。 2011年12月初,黃永玉與黃裳先生的合影我非常好奇的是,這幾位在上海都會吃些什麼?
  • 《哆啦A夢》新刊漫畫紀念機器貓之父
    日本小學館出版社11月14日宣布,將在已故作者藤子·F·不二雄12月1日的生日當天,發售《哆啦A夢》的新刊漫畫。       據日本共同社報導,小學館出版社11月14日宣布,將在已故作者藤子·F·不二雄12月1日的生日當天,發售《哆啦A夢》的新刊漫畫。
  • 漫畫「三日月儀樂隊」新刊PV發布
    漫畫「三日月儀樂隊」新刊PV發布 動漫 178動漫整編 ▪ 2020-10
  • 2020-2《收穫》專欄選讀 | 春夢六解:賈瑞之夢,抑或風月寶鑑(張清華)
    張清華專欄《春夢六解》之《賈瑞之夢,抑或風月寶鑑》, 全文刊載於2020-2《收穫》 以下為第一第二節選讀 春夢六解 賈瑞之夢
  • 【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七):大佛淚
    【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七):除夕送【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六)【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五)【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四)【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三)【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
  • 黃永玉作品價格,2020年多少錢一平尺?一平尺超百萬到底值不值?
    黃永玉,畫家,當代中國最富盛名的藝術家之一。中國畫院院士,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曾任版畫系主任。黃永玉作品價格近年來一直在上漲,所以前些年入手黃永玉作品的藏家大賺特賺了。小編初次接觸黃永玉是從讀他的書開始,讀他第一本書,是《永玉六記》。
  • 【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六)
    【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五)【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四)【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三)【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二)【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一)點這裡發布扶風生活信息!
  • 《收穫》長篇2020冬卷 | 長篇非虛構:張文宏醫生(程小瑩)1
    張文宏醫生拿到《收穫》長篇2020冬卷長篇非虛構
  • 97歲黃永玉倒寫書法,簡單2個字意義重大,外國人看了鼓掌稱好
    黃永玉是一代國畫大師,其筆下的繪畫功力不一般。甚至很多繪畫圈裡面的名人都聲稱在當下的藝術繪畫界,黃永玉是真正的唯一老師傅,就連範曾也需要讓他三分。近年來黃永玉已經不再出現在繪畫市場之中,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獲得黃永玉的贈畫,可以用一畫值千萬來形容,如今能獲得黃永玉大師的真跡者,絕對是有力實的繪畫界能力。老爺子如今已經97歲的高齡,生活仍舊還是如他93歲所形容自己的一樣「老頭我已經九十了,但九十不老」!
  • 【扶風文苑】周蕭磊 | 長篇連載《憶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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