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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是個大村莊,北京是座大縣城,村莊文化是中國整體文化的一個縮影,我試圖把我的小說世界都放在村莊這座舞臺上演。」曾任《十月》副主編、十月文學院副院長的趙蘭振曾經這樣說道。他出生於河南鄲城,從南陽衛校大專班畢業後,在鄉鎮衛生院工作,1998年棄醫從文北漂進京,改行做文學編輯,2003年到《十月》雜誌任職。日前,趙蘭振的三部作品《夜長夢多》《草靈》《摸一摸閃電的滋味》在後浪出版。
在「奇異之鄉的人、鬼、獸:趙蘭振新書發布會」現場,趙蘭振稱自己的文學世界和個人經歷有關。他13歲之前住在村子裡,對村莊和田野的印象最為深刻,大部分作品都是圍繞著村子進行構想的——《夜長夢多》這部耗時十七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就是圍繞「南塘」這個地點展開的鄉村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草靈》也是他童年世界的延伸,小說用孩童的目光展現出淳樸又潛藏殘酷的鄉土世界;趙蘭振文學版圖的另一個來源是他當醫生的經歷,《摸一摸閃電的滋味》就以他自己的行醫經歷為素材,有對治療過程的描摹,也有對病人和家庭如何面對疾痛和死亡的書寫。
鄉村經驗:把對整個世界的認知歸納到村莊裡去展現
趙蘭振和作家陸源曾經進行過一次對談,他談到寫作者要尋找到自己的文學世界,而他覺得文學世界應該向童年回望。「福克納只能寫美國南部村鎮的生活;列夫·託爾斯泰只能寫俄羅斯的地主、貴族生活;莫言建構了他的高密世界,只要進入高密,馬上他的語言就靈光閃現。」所以,趙蘭振寫的也是他自己的村莊。但他補充到,寫作的內容並不是局限於村莊裡的事情,而是「把自己對整個世界的認知歸納到村莊裡去展現」。
作家趙大河和趙蘭振都出生於河南農村,前者在活動現場提到,總感覺讀過趙蘭振的小說之後,才真正了解了村子和小鎮,「讀了之後覺得我們村子也是這麼斑斕的。」就像威廉·福克納在《喧譁與騷動》裡只講了幾天時間的事情,就把世界無限打開,他認為《夜長夢多》也展現了趙蘭振「打開與摺疊」的能力,在小說裡,趙蘭振打開了一個世界色彩斑斕的神奇世界,打開的時候世界無限廣闊,但講故事的過程又摺疊了。他認為,中國長久以來就是農業社會,所以趙蘭振筆下的南塘就是中國的縮影。「南塘就好像是世界中心一樣,人與鬼都在當中行走,不可思議又栩栩如生。」趙大河提到法國社會學家迪迪埃·埃裡蓬的《回歸故裡》 一書,他看到,埃裡蓬的一生都在逃離,逃離自己的家庭,逃離貧窮,其實真正能夠逃出家庭的人都是受到上帝眷顧的。他和趙蘭振都出生在極端貧困的農村,好多年吃不飽飯,最後卻逃離了農民身份和貧窮,趙大河說,他們身處鄉村之外,就可以更自由地使用鄉村經驗,表達對世界的感受。
趙蘭振的家鄉,豫東平原景色 圖片來源:後浪
鄉村經驗不僅是通過故事來展現的。這三本作品的編輯、作家朱嶽認為,語言、敘事方式和故事應該協調統一。他以英國作家J. A. 貝克的《遊隼》為例,《遊隼》寫的是遷徙到英格蘭東南沿海過冬的遊隼,都是用自然界的東西來比喻自然界的事物,「幾乎沒有人類世界的東西。」趙蘭振的作品也是這樣,「他寫狗很大,就寫像一頭小牛。喻體本體連成一片,全都屬於同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村莊的世界。
陸源對比了海明威和福克納,稱「雖然有所謂的冰山原理(1932年,海明威在紀實性作品《午夜之死》中提出了「冰山原則」,認為作者只應描寫「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應該通過文本的提示讓讀者去想像補充。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但可能海明威就是沒有很多話可以說的人,《老人與海》不是寫得短,也許他就只能寫那麼多。」相較而言,福克納的寫作更加複雜。趙蘭振也看到,兩位作家的開拓方式不一樣,「海明威就只是在上面走一趟,福克納進入以後卻無限豐富。」陸源認為趙蘭振的寫作也很豐富,「他能夠把生活東西歸攏,還能放大,像煙花點開後在天空綻放一樣……把你所是的東西完全呈現,這絕對是作家與生俱來的看家本領。」
《夜長夢多》趙蘭振 著後浪丨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11
醫生經歷:「我手下有五百個鬼」
趙蘭振筆下的很多故事來自親身經歷,比如做手術的故事。他上過三年醫專,工作16年,在臨床一線就有15年。「剛開始在縣醫院工作,後來為了有時間寫作,主動要求調到距離縣城30公裡的小鎮醫院。」
他自稱「手下有五百個鬼」,原因是「我們那兒(河南鄲城)人口密度很大,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死亡」。他的記憶中有幾次非常印象深刻的死亡。有一年公交車超載,半夜撞到了偷拉菸葉的手扶拖拉機,當晚醫院躺滿了人,二十多人當場死亡。他還說,那時候,有很多人喝農藥自殺,那些農藥一瓶可以致死一頭牛,在夏天,「每天都有喝農藥自殺的,就沒有停過。」
《摸一摸閃電的滋味》趙蘭振 著後浪丨 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11
另一方面,改革開放初期基層糟糕的醫療條件,也給了他一種命如草芥的感覺。《摸一摸閃電的滋味》中有一篇題為《打生》的小說,不小心被槍打傷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手術切口敞開著,腹腔臟器暴露著,這時候醫院突然停電了。由於手術的無菌區域和有菌區域必須嚴格分開,所以,穿了消毒手術衣、戴了手套的醫生只能待在手術臺上。他們無事可做,就講起故事打發時間。這些內容讀起來很是離奇,但趙蘭振說:「這些手術都是我的親身經歷,所以寫得很真切。」
在活動上他回憶道,當時醫院實行承包製,他的工資比別人高,大學生稀缺,他又是科班出生,比鄉村醫生醫術要高明,也正因為如此,成為一方名醫的他最後感到被病人煩到不行。「病人找到你就不斷絮叨,大部分絮叨是無意義的,但你得聽。」有的時候連續一兩夜出診,無法睡覺。後來他就離開家鄉,到魯迅文學院進修文學。
趙蘭振讓陸源想到了法國作家路易-費迪南·塞利納,這位作家在大學攻讀醫科,畢業後參加國際聯盟醫療調查工作,後來又在巴黎郊區市立醫院工作,「不僅看生理上的疾病,而且也目睹刁男惡女的作為,看盡了可恨和可憐的地方。」陸源說,由於醫生看過了太多彌留之際的人,所以成為作家的醫生,生死觀往往和常人有微妙的差距。比如在趙蘭振《大雪封門》這篇小說裡,在一個大雪天的深夜,一個老漢被三個兒子抬到了診所,但小鎮衛生院沒有條件做手術,兄弟仨為了做手術的千把塊錢開始吵架,一直吵到最後,老頭還沒有死。「悲劇當中,又有點兒荒誕和喜劇,這比悲劇更高。」
雖然「手下有五百個鬼」,但趙蘭振說自己特別反對獵奇。如果只看重故事,那麼只能給人帶來一時的好奇心。他回憶自己讀餘華的《古典愛情》,這部小說講述的是進京趕考的柳生在趕考途中偶遇小姐惠,兩人自相識到生死別離的愛情故事。初讀時,趙蘭振曾為裡面的故事拍案叫絕,但後來他發現,其實那只是《世說新語》裡一則故事的改編和放大,「太陽之下再無新鮮事。作家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寫,怎樣寫最終決定了小說的質地和高度。」
參考資料:
作家現在時·趙蘭振
http://www.zhongguocaifeng.cn/news/1433
文學世界應該向童年回望 | 趙蘭振×陸源
https://www.sohu.com/a/248746383_77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