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內心深處一扇小小的隱藏之門，
也是靈魂最深處的秘密。
——卡爾•榮格，1933
最早是弗洛伊德明確地指出夢的重要性。在1900年出版的《夢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在總結了大量的夢及其解析例子的基礎上指出：夢實際上是「某種受到壓抑的願望的偽滿足狀態」。其後，比起夢的解析，弗洛伊德更加重視心理治療現場的自由聯想方式。榮格則重視夢的意義，認為夢是治療現場的重要手段，發展了夢的研究成果。現在，我們不糾結於夢的討論，先來看一個具體例子吧。這是一位28歲獨身女性的夢。
夢境：一個很大的家，像是賓館一樣。有很多人在裡邊住著。一個男的被殺了，殺人的人又被不曉得什麼人殺了，同樣的模式接連重複發生了幾次。我從自己的房間往窗外看去，河流的水溢出來，在房子周圍流淌，一直漫到遠處的大路上。我知道誰會是最終的殺人者，把這個答案告訴了在我房間裡的陌生男人。我一邊告訴他這個答案，一邊感受到深深的疲勞和悲傷，忍不住喊了出來：「你就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好了！」然後陌生男人說「你既然並不想懲罰殺人者，為什麼把他的名字說出來呢？現在再說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已經晚了」等等。我辯解說自己很怕殺人者，在跟陌生人爭論的過程中，最終的殺人者用自己的刀自殺了。
讀者即使不了解任何背景也能夠感受到這個夢境的瘮人氣氛吧。做這個夢的女性可以說是典型的思維型。一次筆者問她：「那麼你有什麼感覺呢？」她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可以思考，但沒法感覺。」她的思維型特點就強烈到這種程度。與這位女性現實生活中極端稀缺的情感表現相比，夢中出現的場景構成了鮮明的對照。從這個夢開始聯想，並結合到目前為止對夢的分析結果，女性認識到夢中拿著日本刀的殺人者代表了潛藏在自己思維機能背後的意象，並感受到意象力量之強大及其危險性。這裡，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在前面講到的思維和情感機能的對立性，以及意象表現的直接性、具象性。這裡特別希望大家能夠注意到，自己心靈內部的某種機能或情結以具象化，特別是人格化（personify）的意象形式出現的現象。夢中會有例子中這樣強烈的意象出現，但並不總是這樣，有時候夢的表現會非常幽默。下邊的例子是這位女性十天前的夢，雖說跟上邊講的夢一樣，也表現出與她平時佔絕對優勢的思維型生活方式形成的鮮明對照，但可以留意到夢傳達出的意蘊又別具一格。
夢境：電話響了。我接聽電話，但對方聲音很小，聽不懂在說什麼。我又問了一遍，聽到輕微的聲音在嘟囔著：「這裡是幽靈協會。」我告訴他，自己根本不相信幽靈什麼的，對方說：「你有沒有讀過最新一期的幽靈新聞？啊，不過你嘛，只要有一枝削得尖尖的鉛筆就行了。」氣得我回答他：「不管怎麼說，我既不相信幽靈也討厭尖尖的鉛筆！」他還想說下去，我把電話掛斷了。
這個夢與前邊的有著同樣的主題，但表達方式不是那麼慘烈，一種幽靈協會打來電話的幽默氣氛瀰漫其中。夢的開始是電話鈴響了，非常有啟示意義。我們在做遊戲治療時，當事人不想直接跟治療師接觸，但又產生了接觸的意願時，經常會嘗試通過電話建立聯繫。夢中的情形有著完全相同的意義。這顯示出想與當事人建立聯繫的某種東西（例子中可以說是被強力壓抑著的情感機能）還沒有達到能直接與自我接觸的地步，但已經在試圖不管通過什麼方式先聯繫起來再說。電話對方的聲音很小難以辨別，則明確表達了建立聯繫的困難程度。發現對方是「幽靈協會」時，當事人毫不客氣地攻擊：「根本不相信幽靈。」思維機能佔絕對優勢、一直合理地度過自己人生的當事人對幽靈滿心不屑，很可以理解。可是敵方也不是好對付的，馬上還擊：「你讀過最新一期的幽靈新聞嗎？」好像只要有幽靈新聞，就可以證明幽靈的存在一樣。這說法確實抓住了問題的要點。也就是說，幽靈發現了思維型女性的邏輯體系主幹多數基於報紙上登載的報導（或者說人世間普遍認可的主流觀點），削得尖尖的鉛筆則形象地表達出女性日常使用的「武器」。她用尖尖的鉛筆寫出來的觀點，往往帶著一種對異性的威脅。但是，女性面對幽靈的嘲弄非常生氣，「既不相信幽靈」「也討厭尖尖的鉛筆」等等，發洩一通，掛了電話。夢的最後階段，這個平常主要依賴思維機能的女性表現出情感型的發作，意義深刻。幽靈一夥可能對女性說出「討厭削尖的鉛筆」感到比較滿意，暫時不再重新打電話進來糾纏。夢中，對話的對手是幽靈，說明了建立聯繫的困難程度。包括最後的場面，當事人生氣地切斷電話，都讓人感覺到我們的工作——幫助當事人發展她的情感機能——還是相當艱巨的。放下這些不談，至少可以說這個夢相當生動地給我們傳達出女性當時的心理狀態。從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到，夢對人們的生活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簡單地歸納一下，可以說相對於意識，夢是以某種意象的形式表達出的無意識狀態的自畫像。通過研究這種顯性表現出來的意象，我們能夠了解到自己的無意識狀態，並深入探討它對意識的意義。在執行這項任務時，前面講到的意識和無意識的互補性就非常重要了。作為意識和無意識的相互作用，出現在夢中的內容具有非常深刻的意義，與前面講到的意象的意義有著密切關係。我們來解釋一下概念與意象的差異。意象的意義在於賦予概念以生命力，並為概念構築了基礎。這一點，夢也有著完全相同的功效，它讓我們的意識體系/自我與內心建立起更深刻的密切聯繫，並形成堅實的基礎。這些認識，基於我們每一天的經驗積累。在日常工作中找到夢的意義，認識到夢中伴隨的情感，以及當事人在現實生活中因缺乏體驗而中斷的事物時常會出現在夢境中的事實，都說明了這一點。比如說前邊的幽靈協會的夢，在做這個夢那天睡之前，當事人接到表妹的電話，表妹津津樂道地講自己丈夫的瑣事，聽得她心煩意亂，無言以對。當事人憤憤然：「沒完沒了地炫耀自己的丈夫，多傻。我真做不出這種事。」說得確實不錯，她的觀點可以說是正確的。但很多女性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就是想嘮叨下自家丈夫的事情，電話拿起來說個沒完。對這種行為感到極度氣憤，未免有些過頭了。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能像表妹這樣開放地表達自己的情感，總是壓抑著情感的湧動，理性地生活著。因此，她的自我對表妹的囉唆電話特別不耐煩，但內心深處又何嘗沒對表妹那樣直率的情感表達產生共鳴呢？因此，那一晚迫不及待入夢的正是來自幽靈協會的電話。弗洛伊德引用的阿納託爾·法朗士的名言可以說是一種非常直接的表達。「入夜，我們在夢中見到的是白晝被我們忽略掉的東西的可憐殘渣。夢，時常是遭我們輕蔑的事實的復仇，是被我們拋棄的人們的譴責。」（見《紅百合花》）當然，不像這裡說得這麼絕對，夢不能簡單地說成是「遭輕蔑的事實的復仇」。應該說，夢將嶄新的體驗整合進自我、組織進意識體系當中去，進一步，還要在更加深入的層面打好基礎。為此，夢不可或缺。像剛才的例子顯示的那樣，有自我的外部體驗引出的夢境，也有內在力量非常強大的夢。說明一直處於發展狀態的自我，不僅從外部世界，同時還從自己的內部不斷地發現新的可能性。這時候，比起個人的實際體驗，更多的是當事人內心的狀況、原型性的意象以夢的形式出現。自我把通過夢得到的內心狀況整合進來，得到不斷的發展。當然，現實當中我們並不刻意去區分夢的來源，而是把夢視為內在心靈與外界聯繫的接點，也就是說，認為夢具有消化外部事物的功效，並且能將內部事物向外展開，夢就是這樣相互作用的結果。這麼想應該比較妥當吧。我們可以舉出不少在夢中找到了創作的靈感，或者在夢中有了重大發現的例子，能夠直截了當地說明夢作為意識和無意識相互作用的結果所起到的積極作用。比如說，塔蒂尼作曲的《魔鬼的顫音》，據稱是他在夢中聽到魔鬼拉的小提琴曲，醒來後記錄下來的；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也來自夢境的啟示。眾所周知的凱庫勒發現苯環的過程，也說明夢中的意象對科學研究的發現起到了積極作用。凱庫勒在思考中入睡，夢中看到一條蛇吞咬著自己的尾巴形成一個圓環，由此受到啟發完成了苯環結構。蛇咬著自己的尾巴的意象稱為銜尾蛇，自古就被用作一種象徵。結合這一點來看，非常令人深思。這種具有普遍性的意象出現在凱庫勒的夢中，啟發了他的研究，他因而發現了苯環結構。意象所具有的創造性我們在前面已有所表述，同時意象的具象性在這個例子裡也得到了生動的表現。夢中，抽象的事物獲得了具象化的表達方式。從剛才的例子中可以看到，一直起著壓抑自己情感作用的思維機能被表現為殺人犯，建立直接關係的困難性被表達為通過電話難以聽清楚的對話，夢中這些抽象概念都得到了具象化。還有，新的想法出現時經常會在夢中表現為新生兒誕生，兩人間的關係表現為兩個人在夢中做傳球遊戲。意象的特徵在很多夢中都得到體現： 相似的東西合為一體,部分代表了整體,兩個相關事物錯位出現等。這些，很多都與原始部落人類和幼兒的心性有著共同點，研究原始部落人群的心性能夠豐富夢的分析的知識，反過來掌握了關於夢的豐富知識，在孩子們的遊戲治療過程中也會得到很多幫助。比如說由夢中電話的情形，我們可以聯想到遊戲治療過程中電話的意義，在聽當事人講述投球的夢時，應該有人可以回憶起前面講到的療時投球的重要意義。為遊戲療法準備的道具中，球類和電話是必備物品。現實中，人們的夢中經常會有投球的場景出現。「我把球傳出去了，可是對方實在太沒水平了，怎麼都接不好」，聽著這樣的夢境敘述，心理分析師或許該反省一下，上次諮詢的時候自己的「接球」水平是不是太差了。患者的夢境經常詳實地反映出了現實中的尷尬。要理解出現在夢境中的意象的意義，經常是很困難的。但是一旦體會到其含義，則不由得為其生動的表現力和準確性嘆服不已。正像尼採所說的：「在創造夢的世界時，無論是誰，都是完美的藝術家。」有關夢的素材，或者說源泉，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做了相當詳細的論述，榮格也有過系統的考察。這些素材包含了外界的刺激、身體感覺、心理體驗、被意識忘卻但又遺留在潛在記憶中的事物等等內容。現在做夢的分析時通常聚焦在心理方面，這裡就省略不談了。但是，前邊講到的神話之所以成立的緣由，也可以適用於夢。前面講到神話成立的源泉時，我們說到背後存在著關聯的自然現象，但僅僅有這一方面是不夠的，神話之所以成為神話，人的內心世界是另一方面的重要原因。當然還有一些外界刺激，比如說鬧鐘的鈴聲在夢中變成了陌生男性來訪時的門鈴聲，但鬧鐘並不是夢的全部原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鬧鐘的鈴聲為什麼在夢中沒有成為電話的鈴聲，或者乾脆就是鬧鐘的鈴聲，而偏偏就是陌生來訪者的門鈴聲呢？這時候的外界刺激並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確實，作為外界刺激的鬧鐘鈴聲成為一個契機，但我們真正要思考下去的是被喚醒的意象本身的意義。不過現實中能理解到這地步還需要一段路程。剛開始進行夢的分析的當事人，經常會以為自己明白了什麼。夢見遊泳，就想起來，「對了，肯定是因為我從臥室裡衝出來了」；夢見失火了，就說，「明白了，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的」。我們不否認外部刺激有時會成為一個誘發因素，甚至可以說，這樣的外部刺激經常會作用到分布在比較接近意識範圍的情結，因而產生了相應的意象。但歸根結底，應該重視的是意象本身，而不是外部刺激因素。現實中，經常會有一個長長的夢，在夢正要終結時，一個恰到好處的外部刺激疊加上來。這種情形正好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弗洛伊德列舉過很多類似的例子，剛才說到鬧鐘，那我們就舉一個鬧鐘的例子吧。這是弗洛伊德講的實例。
夢境：春天的早上，我在散步，穿過萌綠的原野走到了鄰村。鄰村的人都打扮得很漂亮，抱著讚美詩集。大家三三兩兩地朝著教會走去。對了，今天是星期天。馬上就要開始早上的禮拜了吧。我也想去參加禮拜，但是走得渾身發熱，去禮拜之前先到教堂邊上的墓地涼快一下。我看到好多好多墓碑，讀著這些碑文時，聽到教堂敲鐘人登上鐘樓的腳步聲。鐘樓的頂部能看到村裡教堂為禮拜開始而敲的小鍾。等了一會兒，鍾靜止著，沒有一點聲響。然後鍾開始晃了起來，突然，一陣清冽的鐘聲傳來。鐘聲非常響亮，我醒了過來。夢中聽成是教堂鐘聲的，原來是鬧鐘的鈴聲。我想，肯定沒有人傻乎乎地認為這個人就是為了讓鐘聲跟自己設的鬧鐘鈴聲碰巧能合到一起，才做了這麼長一個夢。那麼，很長的一個夢的終結之處正好與外界的刺激合上拍，又該怎麼解釋呢？我們來試試用圖做一個說明。
人處於覺醒狀態時，情結被壓抑在意識的下邊。睡眠中，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界限變弱，情結的活動開始活躍。這時候的外界刺激，比如說鬧鐘的鈴聲響了，處於活動狀態的情結中能夠對應鬧鐘鈴聲的意象D——夢中教會的鐘聲——受到激發。與此幾乎同時，形成該情結的表象群（春天的散步、鄰村人漂亮的服裝、教會墓地的墓志銘等）得以意識化，然後醒來。在覺醒的過程中以及醒來以後，這些意象群由自我按時間順序、合理性等原則重新串起來，形成了當事人講述的具有完整故事性的夢境。如果處於覺醒狀態，情結被壓抑在無意識領域內，外部刺激立刻就被感知為意識領域的A′點，也就是鬧鐘的鈴聲，不會發生任何問題。按照這樣的思路想下來，就可以領會到情結的構造非常複雜，在其核心之外包裹著層層的表象群。很多實驗也驗證了夢中的時間和實際時間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比如說在很短的時間裡做了一個延綿不斷的長夢。無意識世界的不受時間約束的性質（timeless），比如一年的時間一瞬間就過去了、過去和現在混為一談等等都是夢中的常見現象，說明了情結內相鄰的意象A和B，並不意味著時間上也是相鄰的。這裡，我們把意象A、B、C和D都歸為同一情結，但實際上夢中經常會有更複雜的情況出現，各種不同的情結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難以理順。剛才例子中談到的是外部刺激，還有白天經歷的事情當中，也會有跟情結內的意象關聯性比較強的或者能夠刺激到情結中的情感的，這時候，它們與外部刺激一樣，沿著同樣的路徑出現在夢中。簡單說來，外部刺激等被稱為夢的源泉的東西，是形成夢的某一種條件，但絕不是夢的全部。我們關注的重點更應該集中在形成夢的其他條件——做夢的人的心理狀態。河合隼雄（1928—2007），日本臨床心理學創始人，日本第一位榮格派精神分析師，日本著名的教育家、社會評論家，曾出任日本文化廳廳長、日本京都大學教育學院院長，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傳奇文化人物。
這本書的目的在於系統地介紹榮格心理學體系，河合隼雄先生從瑞士榮格研究所取得榮格派分析師資格後，回日本兩年之內成書。儘管這樣，也不可誤以為這是一本照本宣科的教材。河合隼雄先生從數學專業轉行投身臨床心理學領域的過程可以參考他本人的著作《給未來的記憶》。他在去美國UCLA、瑞士榮格研究所深造之前，就已經潛心鑽研、實踐多年，經過歐美嚴格的正規化訓練更是如虎添翼。這本早年的處女作，一樣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人生思考作為基石，打開了一扇心靈學問的大門。本書是一部通俗的心理學著作，探討心理諮詢現場面對的基本問題，比如心理諮詢的出發點、目標，以及心理諮詢的過程和來訪者的動機等。作者結合親身經歷或了解到的案例，多角度講述成為一名合格的心理諮詢師應具備怎樣的知識和精神準備，包括不僅要理解心理學基本理論，還應辯證地看待和處理實際中遇到的問題，妥善協調與來訪者的關係，把握好心理諮詢的開始、結束、中途脫落，以及其間的移情與反移情等問題。最終在消除來訪者煩惱的同時，使其認識到自己內在的可能性，從而實現來訪者和心理諮詢師雙方的個性化成長。嬰兒期、青年期、成熟期、衰退期……把人生分段是不是真的有意義？出生、上學、畢業、就職、結婚、生子、退休、死亡……我們一定要按照這樣的節奏生活嗎？滿月酒、成人禮、畢業典、結婚宴……這樣的「過渡儀式」對我們的人生會產生什麼影響？榮格派心理學巨匠、日本國寶級心靈導師河合隼雄，直面生死難題，探討如何走好人生路，為第一次做人的你答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