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睿】
最近,曾經擔任臺灣文化部門負責人的龍應臺說:「文化深層是種種社會行為的來由,文字語言又更是文化最深處、埋在地下的根了。」她在臉書上引用某位武漢學者的話說:「為什麼別人會寫『風月同天』,而你只會喊『武漢加油』?」
在新冠病毒肆虐眾生的當下,龍應臺關心民間的語言和文化水平,她說:「如果集體的語言貧乏、草率、粗糙,甚至粗暴,那是因為集體的心靈貧乏、草率、粗糙,甚至粗暴了⋯⋯。」她這是說誰語言貧乏、心靈粗暴呢?顯然不是新冠病毒,而是為「武漢加油」的群眾。
「為武漢祈福」的豐富語彙
那麼,龍女士的高論又是如何呢?她在1月24日就寫了篇「為武漢祈福」的貼文,開頭以「遲遲暖暖的下午陽光照在乳鴨身上,一片柔軟的黃金色」起興,表現幸福的視覺滋味。
然後龍女士說:「除夕,本來應該是道途奔波終年後,家族相擁取暖的一個夜晚。武漢的人們,可辛苦了。其實,與其說除夕是歡慶的時刻不如說它是『惜福』的時刻,珍惜平安的存在,感恩相聚的福分。除夕可以說是華人的『感恩節』。不忘記街頭無家可歸的人,不忘記災區裡恐懼的人,苦其所苦,是除夕的核心意義呢。」
實話說,「苦其所苦」的心靈是豐富的,但未必需要龍女士那樣豐富的語彙來體現。「風月同天」固然呈現了歷史文化意涵,但「武漢加油」透顯直白的人性,或許更接近在疫情中臨難受苦、共克時艱的心靈。
然而,作為文化與社會評論的公知,龍應臺其實和多數人一樣,不是戰疫抗毒的前線成員,無論說什麼都不覺腰疼。特別在這種時候提及疫情,若只論民間的語文水平,而不談戰疫抗毒的得失,既脫離現實,也遠離人性;既不如「武漢加油」,也不如「風月同天」。這難道是龍應臺閃避「公知責任」的方式?
在臺北市文化局長任內時,龍應臺曾經接待過石原慎太郎,應該清楚日本右翼人士對於中日歷史和國際政治的態度。可是,在歷史和地緣政治仍有巨大矛盾的情況下,日本朝野這次支援武漢抗疫、為中國加油的表現,卻成為臺灣社會難以面對的「逆行」參照。
這個「不正常國家」愈來愈親中,就讓「這個國家」愈來愈焦慮。臺灣方面的所謂「反滲透法」雖升高了兩岸敵意,但阻絕不了病毒的滲透,也掩蓋不住人性的善惡。自1月24日阻絕口罩支援大陸以來,臺灣機場已攔截15萬片闖關赴大陸的口罩。更意外的是,新冠病毒測試了中國大陸的地緣政治能量,讓全球許多國家和主要的國際組織都為大陸加油,並且付諸實際的援助。
「風月同天」,竟使「同父同母不同天」的人冷落疫邊,情何以堪?於是,風雅地批評對「武漢加油」群眾們的語言貧乏、心靈粗暴,就成為龍應臺們的現實欲望受挫的替代性補償。
「風月同天」的逆行國家
當然,再怎麼「不正常國家」,也有自己的國家利益。
中日關係自兩年前開始回暖,一個很大的外部因素是川普上臺後的「倒行逆施」。後者終結了歐巴馬時代的TPP和「亞太再平衡戰略」,致使日方的釣魚島「國有化」、新安保法、解禁集體自衛權、插手南海事務、擴大自衛隊軍備和軍演、炮製「與臺灣關係法」、……失去了靠山,而隨之消停不少。
此外,今年夏季奧運將在東京舉辦,若不滅絕新冠病毒肺炎於境外,屆時必讓日本全國難堪。況且,在川普政府走向激進單邊主義以後,中國大陸成為全球化的實際舵手,這個舵手又將要訪問日本。日本既然寄望啟動中日韓FTA,自難局外於中國影響。
單看這次的新冠病毒肺炎,就見識了日本各行業嘗到的苦頭。那麼,藉由近年來中日交流所積累的社會好感,充分釋放並引導日本社會的對華善意,便成為日本政府援助中國抗疫的內部因素。
雖然,福澤諭吉路線或已成為歷史,而鳩山由紀夫路線也讓人稱道。但觀測日本政府在歷史和地緣政治上究竟收斂多少的一個指標,還是他今後對待臺灣問題的態度。畢竟在援助中國大陸抗疫的同時,安倍晉三也表態「臺灣有必要加入WHO」,這是基於疫情還是基於地緣政治且一說,但對兩岸間的矛盾則是抱薪加火了。
或許,多少制衡一下中國復興的勢頭,對日本還是需要的。畢竟日本除了牛肉要輸出大陸,還有其它核災食品要輸出臺灣;而在拒絕華為5G設備的政策上,日、臺當局更是走向了一道。
不但日本基於國家利益的作法如彼,美國在臺海玩兩手也超過40年。後者在國際上宣稱「一中原則」,但對臺灣則宣傳大陸是「民主自由」的威脅,甚至介入臺灣2020年選舉,對「違背民主自由精神」的「反滲透法」不置一詞。
這個被多數臺灣人視為民主天堂的國家,也是在新冠病毒肆虐的疫情中,率先成為逆全球化的大國。
「言論自由」與新冠病毒肺炎
在這次疫情中,對於阻絕兩岸婚配子女入境及武漢臺人返鄉的爭論,龍應臺說:「多重相互衝突的道德和安全原則,可以更深思。」這種風涼一下的作派,很難說有多少同理心。她接著說:「民主開放的社會之所以被我們呵護,是因為那個社會願意用同理心傾聽自己討厭的人,願意花一點時間思索『正確』跟『正確』之間、『正義』與『正義』之間,那些幽微而不容易看得清楚的差別。」
其實,深藏在幽微的語言文化中,仍然見到貧乏與粗暴的心靈,恐怕才真是令人難堪的醜陋。龍女士那麼漫長曲折的話,無非就是推崇「言論自由」的社會,但言論自由恰恰也是「集體的語言貧乏、草率、粗糙,甚至粗暴」所賴以存在的人為空間。正因為是人為空間,所以不存在無限度「言論自由」的自然狀態。
因此,臧否某種「言論自由」,其實就意味著臧否某種社會體制。
龍應臺借「眼科醫生李文亮」為題,她說:「悲傷若是一時的集體發洩,他的死,輕如鴻毛。悲憤若是深沉的社會醒覺,轉化成巨大的改變的力量,他的死,重如泰山。他一定會希望,他的孩子,會在一個開放的、誠實的、新鮮的空氣裡長大。」這話中幽微的含意,是教人用悲憤般的力量改變一個「保守的」、「欺騙的」、「骯髒的」社會?
那麼,服務於大阪辦事處的「黨國餘孽」蘇啟誠,竟因人言可畏而自盡,他以死明志的悲憤,是否重於泰山?是否迎來一個開放的、誠實的、新鮮的言論空氣?是否免於讓人藉機炒作的悲哀?研究神經科學和認知心理學的洪蘭在其著作中表示:「臺灣騙子特多,天天都有人被騙,我有朋友被騙怕了,搬回美國去了。這究竟是我們太天真善良?還是我們的教育不到位?」1
洪蘭說的是一位大學教師連上網查資料都沒做,就單憑偏聽偏見而遭騙錢。被騙之後,還只能怪自己的本性,或怪人沒教好,或移居外國,就是不理解「騙子特多」的社會怎麼來,也不去試試龍應臺式的悲憤與改變。這究竟是龍應臺的空氣太虛無?還是洪蘭的研究太悲觀?
無論如何,新冠病毒肺炎是等不及花一點時間思索「正確」跟「正確」之間、「正義」與「正義」之間的幽微差別,然後才開始吞噬生命的。
李文亮或蘇啟誠作為一個生命,往往在事過境遷後,才能讓真正關心他的人們,開始感受悲傷。大陸和臺灣的不同社會體制,往往有個人所見不及的歷史和現實條件,而只有真正關愛那個社會的生命,才稱得上重於泰山。
但是,為蒼生說過話的人很多,並不因人死才為大。更多的人是沒說什麼話,就全身心默默奉獻於這場戰疫,只是「騙子特多」的社會未必知道或不關心而已。
況且,李文亮生前多次聲援止暴制亂的香港警察,卻有人因此否認他關愛社會、為蒼生說話的品性。這回投入抗疫前線的共產黨員李文亮死於新冠病毒肺炎,倒是讓更多人加入悼念他的隊伍,還包括以「言論自由」為名的反共團體和個人。其中既有受害者的悲傷,也有騙子們的悲憤。
社會體制有實際的條件支撐和發展需要,從港臺來看大陸,未必能準確辨明那些人云亦云中的是非。在悼念戰疫犧牲人員的同時,真正理解並尊重大陸內部的決策和究責機制,比起高談無限度的「言論自由」要實際得多。何況是在蘇啟誠案的受害者與加害人,已經讓「言論自由」顏面掃地的情況下。
武漢封城防疫與武漢臺人的兩難
以這次武漢防疫為例。武漢封城防疫是基於武漢本身的位置、產能與規模,以及中國大陸對全球的影響而作出的艱難決定,這不是大陸境外的任何地方可以隨便比較的事情。
單以人口一項來說,武漢的實際人口數超過1400萬;若用歐洲50個國家來比較,武漢市的人口規模已近於排名第10的荷蘭,比瑞典、葡萄牙、捷克、希臘和比利時等國都要多。況且一座武漢市的面積,就相當於4個東京、8個香港或12個新加坡。
如何想像對荷蘭全國人口,或者4個東京那樣大的地方實施封閉、檢測、隔離、管制、醫療、交通、治安、……,以及善後?何況武漢作為九省通衢的中轉城市、長江經濟帶核心與華中高教中心,對於封城最高要求的謹慎與防疫最高要求的速度,天然形成管理上的矛盾,無論如何決定封城與決定何時封城,都註定這次戰疫必有一定程度的犧牲。
但就是在這樣艱難情況下的犧牲,也被人當成事不關己的新聞談資,或僅憑簡單的數據就輕易評論武漢封城防疫「無法阻止疫情擴散」。2 特別是以冠狀病毒學專家的頭銜通過大眾媒體報導出來,就容易給「騙子特多」的社會造成大陸政府獨裁卻又無能的形象。
可貴的是,臺灣仍有醫界人士呼籲以科學態度來看待疫情,並分析了「武漢封城與後續各省謹慎因應,對於防堵疫情起了功效」。3 同樣地,鍾南山依據疫情變化與大陸的綜合條件,提出今年4月以前就能結束疫情的估計。
事實證明,若不是大陸內張外弛的中央集權體制,能有效調控資源和力量來投入這場意外的戰疫,並最大程度地保證社會民生和經濟的穩定,恐怕新冠病毒肺炎在全球的影響絕不僅止於目前。
在臺灣方面,當局防疫如防恐,照樣在這時候超越市場法則,實施口罩配給制,導致人們天天爭購甚至囤積這些「戰略物資」,惶惶不可終日。以臺灣的海島格局、行政與民生慣性看來,根本難以獨立撐持這種全社會的恐慌。即便這次物資恐慌是人為的騙局,也至少證明了臺灣的體制和人心,禁受不住這類考驗。
與此相比,大陸方面在嚴肅繁重的戰疫任務中,還規劃了滿足武漢臺人返鄉的計劃,卻受阻於政治身分──或者受阻於貧乏而粗暴的心靈。馬曉光公布了兩岸官方溝通在鄂臺人包機返鄉的全過程,包括武漢市臺辦針對首班包機返鄉中的「確診病例」提出7項疑問。然而臺灣輿論場上只是出現「信者恆信」的極端情緒,卻不願面對可能不如自己想像的思辨過程或討論結果。
最終,還是亮出政治身分高於人道倫理的底牌,才暴露防疫政治學的水深。由「恐毒」而「恐中」的社會民情,也成為臺灣當局藉以因應的「民意」。難怪有些並非惡意但不考慮老小就醫就學的人,會勸說在鄂臺人乾脆別再回臺灣了。
中華文化是否還在臺灣
從2020年的選舉到新冠病毒肺炎,檢視臺灣輿論場上的語言和心靈,貧乏、草率、粗糙甚至粗暴者圈粉最多;理性、文明的討論者少,圈粉則更少。罕見「社會願意用同理心傾聽自己討厭的人」,更多的是在各自同溫層裡用著貧乏粗暴的語言黨同伐異。
這兩天一家親藍的臺灣報紙,連續發表「中華民國存在事實」的評論文章。4反不反中,暫且不說,臺灣政學媒人士在疫情中置入政治主張是有的,這就和「風月同天」的日本朝野形成對照,也和「武漢加油」的全球民眾不同頻道。「反中」,不過是逆全球化的修飾詞,真相是自己有顆依託在冷戰框架邊緣的心靈。
舊冷戰框架倒了,就汲汲找一個新冷戰框架來依附信仰,而不願花一點時間思索「正確」跟「正確」之間、「正義」與「正義」之間的任何差別。
老一輩大陸人所認知的臺灣人,其實多已作古或噤聲或袖手。再者,與當今基於民族復興而提倡中華文化的大陸不同,上世紀在臺灣提倡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是存在於反共政治的框架之下,能在其中超越政治框架的覺悟者,原屬於少數。多數人則已隨這種框架下的政黨輪替而汰換心靈,過著「乃不知大陸、無論武漢」的「民主」生活。
數十年來,當「去中國化」的西方民主和國家主義已成為這種心靈的支撐,一旦面臨超越舊框架的時代與價值叩問,便讓這些久安於「絕境」的心靈視為生活威脅,而以仇恨和逆反表達對新世界的不安,無論或雅或俗的語言。於是,原來看似桃花源般最美的心靈風景,幡然變得貧乏而粗暴,而且對這套貧乏粗暴卻自認芳草鮮美的邏輯,使人啼笑皆非。
如果是「兩岸一家親」,很難不叫人正視這些「絕境」的心靈;但與這些貧乏而粗暴的心靈較真,又覺得浪費自己的心靈成本。這或許是大陸普通民眾對於「心靈契合的統一」感到不自在的原因,而臺灣的普通民眾也是這麼想。於是,一場疫情又提供了兩岸進一步怨懟的機會,而相互用「寒心」與「恐怖」作為自己的主觀感受,使不少觀察者都認為:「兩岸關係回不去了!」
其實,兩岸重新交流30多年來,「寒心」與「恐怖」的故事固然有,「暖心」和「理解」的故事也沒少過,總的關係還是曲折向前,並不因為那些看似自由卻又封閉、貧乏、粗暴的語言而逆行。《反滲透法》其實恰恰從反面證明兩岸關係向前的總趨勢。只是疫情當前,輿論場上感性的印象自然比較突出與深刻,也比較容易受到一時的影響。正如有了小池百合子的雪中送炭,自然會看淡石原慎太郎的落井下石。
只不過,臺灣許多人在這時失卻民胞物與的表現,使得有些曾經為兩岸關係說好話的團體和個人,也只能緘默以對。或許,「中華文化在臺灣」就像一篇古老的課文,日後遂無問津者。畢竟,對於充滿活力和希望的新世紀高鐵,每個人的適應情況不同,甚至還有些不敢上車的雨人,也不在理解之外。
注釋:
1.錄自洪蘭:《什麼才是人生最值得的事》,臺北:天下文化,2020年1月。轉引自《旺報》2020年2月16日,B5版。
2.《賴明詔直言 封城無法阻止擴散》,《中國時報》,2020年2月12日,A3版。
3.沈政男:《莫慌!以科學看疫情》,《聯合報》,2020年2月14日,A13版。
4.馬凱:《今年會是好年》,《聯合報》2020年2月13日,A13版;趙春山:《兩岸應避免因誤判而失控》,2020年2月14日,A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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