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通訊員 鄭秋明
從海拔五千米的藏地高山,到荷花開好了的盛夏江南,阿來,來了。
畢竟西湖六月中,荷風吹送陣陣清香,遠山近水,如在畫中。8月9日下午,在剛剛結束的2020春風悅讀盛典上獲得白金圖書獎的著名作家阿來,帶著他從藏地,從雲中而來的智慧光芒,做客錢報讀書會。
來杭州的這幾天,只要一有空,他就在西湖邊遊走,對著各種植物、小花小草竹林荷花,拍了又拍。
9日下午3點,赤日炎炎,寶石山上的純真年代書吧擠滿了慕名而來的讀者,現場坐不下了,來晚的讀者,就在樓上看直播。等到5點多錢報讀書會結束,再排隊找阿來籤名,交談上幾句。
四川和杭州,相距數千裡,讀者對作家的熱度使得彼此零距離。分享會現場,讀者對阿來表達了熱力四射的追捧,活動開場前半個小時,幾位讀者迫不及待來到阿來身邊,與心目中神交已久的作家交流,可見這位作家的作品經久不息的影響力。
阿來健談,言語中充滿哲思,令在座聽眾大呼過癮。
分享會現場,讀者不約而同地提到《塵埃落定》,那是阿來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描寫一個聲勢顯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家族的興衰,一舉獲得茅盾文學獎,當年他41歲。眾多讀者通過這部書認識了阿來,有位女孩說她因而愛上了藏地,去那裡遊玩,探尋故事,尋找自己。
談及藏地本身自帶的神秘氣質,阿來表達了他的文學觀:「我想講的是首先是發現我們的生活,重視我們自己呈現的。那些作為遠方的,神秘色彩的,我不想作為一個獨特的東西加以美化。「我們的時代,文學,需要找到更多普遍性的東西,而不是發現太多差異性。我更願意看到普遍人情、人性、價值觀。」
從《塵埃落定》,到六卷本的《機村史詩》,藏地故鄉、信仰和自然常見於藏族人阿來的筆端。
2019年,《雲中記》出版,這一次,他回望故鄉的浩劫,寫出了重生和希望。
【《雲中記》與莫扎特:我想我需要有點美好】
「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分享會現場,朗讀者梅子以優美語調讀出書中文字的詩性之美。《雲中記》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汶川地震後,四川一個300多人的藏族村落——雲中村傷亡100餘人,根據地質勘測,村子所在的山坡將在幾年內發生滑坡,於是在政府的幫助下,整村搬遷至一個安全的地方。然而,村裡的祭師阿巴內心越來越不安寧,他總是惦念著那些死去的人,最終決定返回雲中村,照顧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亡靈……從自然神性的角度,作者的書寫超越了苦難死亡,《雲中記》旨在書寫廢墟之後的新生,一個作家對生命的熱愛。
「我沒有要寫這本書,而且也不是為地震十周年寫的。2018年十周年那天,成都拉響警報鳴笛,聲音一來,整整過了十年所有記憶都來了,突然間淚流滿面。悶了半小時,我擱下手上寫了一半的那本書,電腦上再開了界面,寫了,後來才知道這本書叫《雲中記》。」
分享會上,阿來第一次朗讀了《雲中記》開頭的三段獻詞: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向莫扎特致敬/寫作這本書時,我心中總迴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阿來說,寫作這部作品,他一直是在莫扎特《安魂曲》的陪伴下進行的。
回到2008年「5·12」那個天塌地陷的地震時刻,悲痛而疲累的沒日沒夜救援之後,心靈的巨大震動和深刻疑問使他不能入睡,「為什麼我們中國人面對死亡只有這一種方式?除了傷痛以外,如果有對於靈魂的信仰,也許我們就不會那麼悲傷。面對死亡,有沒有更有尊嚴,更有價值,更體面更有意義的方式?」這時,也是《安魂曲》的聲音安慰了他,就像一次洗禮。
「我想我需要有點美好,在這特殊時刻又是星光沐浴之下,一方面方圓兩公裡之內幾千人死亡。我就悄悄地放,聽其中那悲憫的,莊嚴的,如泣如訴的,又不完全被悲傷壓倒的聲音。面對災難,我們很多人沒有被洗禮,如果我們被洗禮了,可能就不會有那麼多抗日神劇拍出來,我們真正缺乏災難對我們的洗禮,洗禮,是對我們情感,精神影響的過程。聽著聽著,我猛一抬頭,車外圍了一圈人,有人在抽菸,大家都在聽,沒有燈光,我想完了要敲我車窗了,不過沒有。這個音樂有巨大的安撫力量,聽完人們就走開了,我也睡著了。」
【如果說治癒,不如說喚醒】
人經過洗禮,才能療愈。《雲中記》本身是一部治癒、光明的作品。
「很多時候,我們作為人情感脆弱,也會像鴕鳥一樣想躲避什麼的,寫災難,傾訴災難的一本書,我們是迴避的。生活夠艱難了,為什麼還要讀這樣一本傷感沉重的書?到底什麼是治癒,怎麼治癒?」分享會現場,主持人提問。
「說『治癒』也可以,我更喜歡『喚醒』這個詞。」阿來答道,「生活當中叫做義務、責任、使命這些詞,很空泛的,沒有真實的感覺。只有地震來了,確實來了,有那麼多亡魂需要得到安撫,才能感受到什麼,比如阿巴,真正作為巫師的職責這時才被喚醒了。地震來了,縣委樓都倒了,但所有幹部要第一時間集結報告,就地組織搶救,每個人只有被災難洗禮了,對自己真正的生命感才能建立起來。特殊時期,特殊情形下,一下子重大的責任,必須讓你承擔起來,所以我說人的喚醒,更願意看到其中人的積極成長。」
「那時阿壩州的一個副州長,救援五天之後,抱著我就哭了。我就說這個時候還哭什麼,你家裡人都在嗎?他說你這個時候問這個什麼意思?我在哭什麼你知道嗎?我參加工作,做的都是修個路,架個橋的工作,地震把我們三十年工作全部抹平了,你還有幾本書,我還有什麼?當救援沒有到達的時候,平常可能就是那種喝點酒的拉點關係的地方官員,就是這樣,抱著我就哭,說你沒來之前這我是老大,我哪敢哭一滴眼淚,我要一倒,指揮部就散了。再過幾年就退休了,還是在自己家鄉土地。就是這樣真切,都是真的,所以我願意用『喚醒』這個詞。」
【自然和人:人真是一頭驢】
「我很喜歡爬山,來杭州前兩天,還在海拔五千米的山上呆著,那裡人很少,人與自然呆在一起。我們現在稱去戶外的人為『驢友』,人真是一頭驢,吭哧吭哧往上爬,然後跟人炫耀到達的高度,走過的難度,對周圍那麼多植物、生命、地質現象,卻沒有一點感覺,一無所見。其實人類社會能不能發展,取決於自然。」
自然和人的關係,是阿來長期思索的命題,「中國小說中,自然植物往往處於無名狀態,但認識植物是一種科學。我覺得我們必須建立對於自然的認知,認識到我們有兩層關係,社會關係,人跟自然環境的關係。」
「我們討論四大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都在地理中展開,但讀不到植物。從詩經時期開始,文學中的植物就很少,詩歌傳統裡,只有幾十種植物,唐詩宋詞裡也很少了。被中國人象徵化、人格化的植物出現很多,所有這些,其實它都不是它本身了,成了某種象徵:荷花是從周敦頤《愛蓮說》出現的,梅花是陸遊『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很糟糕,如果沒有進入象徵,對不起,我們就看不見它們了。今天我們來到了科學的時代,來到了跟自然對話的時代,我們不能還是一無所知。」
阿來非常喜歡杭州,常常一個人在西湖里暴走,說起西湖來如數家珍,這讓現場的讀者頗感意外。
「但如果深入讀過阿來的作品,就會發現,他身上有一種光環。這種光環首先是藏地山川、河流、萬物賦予他的。你很少看到一個跟植物、山川萬物這麼親密的中國作家,好像這些植物從他身體裡長出來的。」作家哲貴也是《江南》雜誌社的副主編,作為專業讀者,舉出阿來對自然的密切鍾情:「《雲中記》中,阿來老師寫了多少種植物,有人統計過嗎?我問過他,他自己也沒有統計。我這兩天仔細重讀了這本書,不包括胡羅卜、松樹之類常見的,他一共寫到四十二種植物。估計他可以認識七八百種高原植物。我本身是學園藝專業的,感覺到他對植物的認識,已經是一個植物學家認識的寬度,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一個作家的異質性。」
「自然,植物和人,可以說是閱讀《雲中記》的一把鑰匙,一個切入點。」
在《雲中記》中,既有伴隨《安魂曲》流淌的音樂性、變調,和故事情節交織密布的是自然、山川、植物對靈魂帶來的安撫和啟示。「有個情節我特別感動,仁欽的媽媽死後,舅舅也就是阿巴,說媽媽寄魂在藍色的鳶尾花上了。仁欽把鳶尾花拿回鄉政府,和女朋友從白天到晚上看著鳶尾花長出葉子來,一朵花的生長,也是一個人物的重新生長。這是看這本書讓我流眼淚的地方。文章的結尾也是用這朵花來結尾的,我們可以看出阿來老師寫《雲中記》的用意之一,多寫植物,多寫人類跟植物的關係,體察到寫這麼多植物的用意,不僅僅喚醒仁欽對媽媽的思念,情感,喚醒所有人類對歷史、現在、山川萬物、未來的一種情感。」
哲貴朗讀了《雲中記》的一段描寫,是阿巴跟外甥仁欽說的一段話:「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壓了那麼多東西,久了也想動下腿,伸個腳。唉,我們人天天在大地上鼓搗,從沒想過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稍動一下,我們就受不了了。大地沒想害我們,只是想動動身子罷了。」
阿來到達杭州的當晚,春風悅讀盛典的嘉賓毛尖、黃昱寧、何濤等陪阿來一起走西湖。半小時後,阿來因為一路上所見的各種花花草草拍個不停,走丟了。
【特別會學習的阿來問:讀書還要勸嗎】
「對年輕人的閱讀建議是什麼?」分享會上,年輕讀者提問,阿來坦言:「我的建議是,自己尋找閱讀方向,自己可以進行系統性閱讀,哪怕是手機。手機這麼好的平臺,全世界圖書館都在手機裡,你不到圖書館去,你偏要去讀明星緋聞諸如此類亂七八糟的,你覺得自己有大把光陰可以虛擲,所以我不建議勸的。過去講勸善,勸人行善,現在讀書也要勸,這個很麻煩。我最近手機裡有三個閱讀系列,使自己保持中文閱讀的美感。一個是讀杜甫、李白全集,一個讀《二十四史》,只講我自己,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做到可以不給自己找藉口,就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來閱讀。」
「他是個特別會學習的人。」分享嘉賓哲貴的話,印證了阿來的博學求知,「2016年12月,阿來帶隊到臺灣交流,他是團長。有天記得是凌晨1點15,偶然敲他的門,他出來,手裡拿著本書。這個時候裝模做樣拿著書沒必要,像他這麼個作家,完全有理由不看書,凌晨還在看書,可見學習對他來說是個常態,是有生活、不斷學習的一個作家。」
為什麼你小說中有很多美好的東西?阿來常被讀者這樣提問。他說,很多美好,就是書寫人跟自然的關係。「很多小說深刻到暗黑,但天天看這種小說,恐怕得搞成抑鬱症。過去文學給我們那些,杜甫、李白、蘇東坡,有著巨大的美感,給我們生命帶來的舒適,是非常大的美好的。」
作家鄭曉林也在場,他為大家補充了對阿來的認知:「除了藏族人、作家的身份,阿來還有個身份,長期擔任《科幻世界》主編社長,比如《三體》的劉慈欣,都是在他這裡成長起來,獲很多獎。所以在他身上,有朝向世界看過去的,目光如炬的那種目光。」
阿來就像一本讀不完的書,書裡住著不同面向、但同樣有趣的心靈。
從藏地到西湖,阿來來自雲中的文字,促人思索,帶我們到遠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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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阿來,作家,四川省作協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曾任《科幻世界》雜誌主編、總編及社長。
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八十年代中後期轉向小說創作。2000年,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18年,中篇小說《蘑菇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成為「雙冠王」。
主要作品有詩集《梭磨河》,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散文《大地的階梯》《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瞻對》《三隻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2019年,出版最新長篇小說《雲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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