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東北部,汨羅江左岸。羅霄山脈在湖南境內第一大支脈,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峰有10座,呈東北—西南走向,曲折百裡與幕阜山隔江相望。東部橫亙湘贛邊陲,順汨水西南流,穿越長壽鎮。連雲山主峰海拔1600.3米,屬嘉義鎮地盤,經汨羅江—福壽山國家級風景名勝區一路西去。
連雲山,山連雲。她的偉岸身軀背依瀏陽,面向平江,三面群山起伏,一面平川蜿蜒,其山體坡度大,巖石抗風化能力強,屬潤溼的大陸性氣候,雨量充沛,溪流縱橫,自然植被好,於是乎形成雲霧相伴、山水相連的天然景象。
知青歲月插隊嘉義鎮,從早到夜開門見山,看雲起雲落,望峰沒峰現,連雲山屏障綿延高聳南天,常有雲氣覆其上。麗江洞,徐家洞,辜家洞,灶門洞,在那山青水秀的白雲深處,依然迴蕩四十餘年前的青春之歌,成為我溯溪登峰的永恆力量。從國營連雲林場攀援絕頂,密林陡坡野徑無人。一座七彩水晶石巖尖峰鶴立趙公坳,狀如筍削,犬牙交錯,白雪瑩然,金碧輝煌,大自然造山運動的奇妙絕作,造就「連雲翠璧」地理標誌。
聽人說連雲山頂招雲即有雨,應與冰山雪崩同理。雲朵者,飛龍也,與山嶺土龍、河流水龍遙相呼應。一方山水養一方人,連雲山麓自古英雄蜂擁賢士輩出。宋仁宗皇祐年(1049)李綱進士及第,官至輕車都尉,邑人吳革《題李進士綱連雲玉山畫像》:「玉山嵯峨白雲裡,翠樓鴻濛插天起。千丈芙蓉雲作梯,玉龍翻然吼秋水。」後來平江又出了一位儒林君子,方暹,字明甫,家居連雲山麓,學者尊稱連雲先生。元末明初,幕阜連雲山下有位道人,姓晏號阜雲,嘗賣藥遊江湖,並掌握道術能致雷雨,歲旱求禱輒應。著名詩人胡天遊《題晏阜雲畫龍》留下336字長句序賦。「幕阜何巍峨,連雲亦巃蓯。兩山蒼蒼知幾重?下有百尺潭,上有千仞峰。」可見平江之山,北條以幕阜為宗,南條以連云為宗,均自江西大庾嶺出脈,幕阜山屬黃龍,連雲山便是一條青龍。
水,純溪
連雲山又名純山,純水出焉,西流入於汨水。從地理形勝看,純水源出連雲山的胸門口,古稱灶門洞,即今日純溪小鎮。
從獻鍾集鎮經小巖、大巖溯溪而上,穿過山門,爬上陡峭山路十八彎,抵達純溪小鎮。連雲主峰如同一尊頂天立地的佛像端坐東南,高低近山從兩側突奔而來,純溪水百折不撓搶關奪隘,繞過水口嘴的包公祠直奔灶頸巖,化作一道瀑布跌入山腳下的深潭。明代餘大乾《連雲山》詩:「衡嶽南來第一支,彤雲掩映愜幽棲。巖頭石室依然在,欲問田郎一指迷。」仙人與先人棲居的巖頭石室,灶門洞有一處,巖洞形似半邊月亮,就叫月光巖。土地革命時期曾是湘鄂贛省蘇維埃駐地,彭德懷、鍾期光、傅秋濤都曾在此戰鬥過。提起連雲山的灶門洞與月光巖,當地無人不曉。倒是純溪這個充滿詩意的地名,不經意間成為人們夢幻中古老的記憶。
溪谷沿岸開闢出旅遊棧道,徒步溯溪行,一條白帶從峽谷天頂飄逸而來,浪花濺濺,水響聲聲,盤盤錯錯的傾洩旋繞。純淨的水珠兒,或離雲霧灑脫,或伴蒸氣彌散,溪澗叢林中漫天遍地總是水分與空氣的洗滌,從鼻息沁入心靈,像山眼泉水那般清澈透亮地汩汩湧流,掃蕩枯枝落葉,裝扮苔蘚巖石,芊草黃花,吊藤金果,枝枝蔓蔓將波光倩影點化。惟妙惟肖的金龜石,形同帥印的掛榜石,圓渾深幽的酒缸潭,臨淵踏險的仙人橋,心隨境移,境由心生,各人有各人的聯想,各人有各自的感受,如同進入一個清涼的夢幻世界。著名畫家周令釗來了,少小離家老大回,一住數日捨不得離去,他帶走滿腦子色香鮮活的創作靈感,留下「家鄉好純溪美」的讚嘆。
「移青山,堵白水,不讓白水水白流。」上個世紀70年代初,平江掀起大辦水電高潮,連雲山徐家洞、福壽山白水寺、幕阜山大江洞,三座中型水庫同時開戰,直到80年代末全部竣工。灌溉與電力遵隨水渠悄悄地流淌,在那個幾乎完全依靠人力手工的時代,數萬民工以鮮血汗水甚至生命,用鋼筋砌石混凝土完成戰天鬥地的偉大工程。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每年盛夏季節,戶外運動愛好者雲集連雲山,避暑,溯溪,攀援,漂流。站立徐家洞水庫大壩,50多米高的拱壩攔截高峽平湖,它命名為「沱龍峽」—— 全球落差最大的漂流。身穿橙色救生衣,藉助高山峽谷陡峭石溪的激流衝浪,全憑操槳掌控橡皮艇,最具挑戰的山地兩人自助峽谷漂流。沱龍峽漂流全長5公裡,總落差299米,單個最高落差19米,最長滑道120米,怪石嶙峋,草木繁茂,勇往直前,無可挑剔,更有絕壁飛瀑衝洩而來,冷湫湫瓢潑潑的刺激,領略生命之水的無窮魅力。
樹,古木
2016年夏日,北羅霄國家森林公園首次發現「冰川元老」穗花杉原生群落,我立馬又奔它進山。
國營蘆頭林場主峰十八折海拔1272.米,黃花尖海拔1168米,第三高峰雷公尖海拔777.5米,順麗江水至山口,最低點海拔僅124米,峰谷相對高差1148米,陡峭峽谷的地理氣候,成為動植物多樣性的生長繁衍基地。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看中了這片沃土,與平江縣政府合作,創辦北羅霄國家森林公園。
其實任何一種新物種發現,或者發現一種新物種,蘊藏天時地利的物因人緣,與大自然對話的崇高意境自古可遇不可求。多年林業調查養成習慣,徐志毅隊長有事沒事喜歡鑽山打洞往林子裡穿,察看樹林的長勢,嗅聞溪澗的清香。那天有點別致,高大的青岡、擬赤楊、甜櫧栲闊葉樹在太陽斜照下放著綠光,林間溪澗卻乾枯無水,亂石長滿青苔,底床鋪滿雜物,暴雨山洪衝倒的古老樹蔸及枯心樹幹空架擱置,靜悄悄的蟲影獸跡吸引探索者目光。他站立懸崖邊靜靜地掃瞄,山風吹拂林海蕩漾,忽然發現溝底有根高高的杉樹結掛紅果子,靈光一閃,紅豆杉?又似乎不像。敏銳的職業指向,徐志毅扶攀樹枝藤蔓穿過溪澗深溝,石巖陡壁發現一個穗花杉原生群落,面積大約5畝,數量30多株,結果的穗花杉最大的胸徑達17.6釐米,高約9.6米,樹齡至少400年以上。
我不敢冒險攀爬陡峭的百丈深淵,離吳主大王廟不遠的小徑,數株花豹皮樟從拐角撐天挺立,便有一株穗花杉紅果纍纍欣然迎候。徐隊長告訴我,穗花杉為紅豆杉科、穗花杉屬的常綠小喬木或灌木,第四紀大陸冰川侵襲後殘留下的古老孑遺植物,故有「冰川元老」之稱,是我國特有的二級保護樹種,世界稀有的珍貴植物。我問它比大家熟悉的紅豆杉呢,徐工程師說,紅豆杉起源約2250萬年前,穗花杉起源1億4千萬年前。這次穗花杉原生群落的發現,充分表明平江縣和北羅霄國家森林公園山地珍稀植物的古老性、殘遺性和原始性,屬湖南生物多樣性主要地區之一。
人,燈塔
夏至時節萬物生長燦爛,山谷溪流的清純幽香縷縷飄落,天光雲影倒映麗江河水。踏過山口大橋,沿坳上曲徑穿行,腳步輕靈清早驚醒狗吠牛望。我特意從蘆頭林場步行去拜訪喻傑故居,尋找青春記憶。
1974年4月18日,上山下鄉第一天出工,從知青點過來扛運木材。喻傑(1902-1989),本名喻達仁,「達老子」正在菜園整理昨夜暴風雨吹倒的藤架,他抬頭望了望路過的青年先鋒。等我從村部扛上杉樹返程,再沒有見到他。
竹林深處當陽半坡上那棟簡樸民居,黃泥青瓦亮窗木樓依然保持原貌,像一座燈塔永遠守望故鄉的青山綠水。踏著斜坡臺階走進泥坯老屋,陳列室門籬敞開,空無一人,廳廊零散的桌椅板凳散發訪客的餘香。1986年初湖南省政府準備到平江縣召開扶貧工作現場辦公會議,我在辦公室工作,陪同縣委書記去麗江村向喻老匯報,請他出山坐鎮。談到脫貧致富,喻老一針見血指出,平江過去富,富在山上;現在窮,也窮在山上。這麼多年「左」的錯誤,不搞休養生息,不準多種經營,山區折騰成了窮山惡水,群眾的生活便越來越窮。現在搞扶貧開發,不是恩賜,這是還債,還老區人民為革命流血犧牲的債。
靜靜地一個人,細細地重溫喻傑事跡展覽,我依然記得他的犀利眼光,他說話的鏗鏘聲。喻老就像一顆種子,永遠紮根人民的土地。1985年初,《人民日報》和新華社播發了喻傑回鄉後帶領群眾艱苦創業的動人事跡,稱他為「真正的共產黨人,實在的人民公僕」。國家主席李先念讀後寫信給他,稱他為「老幹部的楷模」。面對讚譽,喻老平靜如山清淡似水:「當年一起出去鬧革命的有兩百多人,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回來了。」 攝影 天工作美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