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出裡弄後向右拐,緊貼著石庫門的樓房群,曾經有一家小理髮店。這家理髮店是磚木結構的,樓上是住家,樓下開店經營,門外那隻轉動著的紅藍白三色的圓筒,是它唯一的標誌。推門而入,門和地板吱吱作響,店面狹長,左側牆上嵌著由多面小鏡子拼湊而成的大鏡子,右側牆上釘著一排衣鉤。大鏡子前,一字排開六把老式理髮椅,理髮椅是金屬材質的,寬大卻笨重,踩腳踏板可以升降,頸後靠墊可以調節,連靠背也可以放倒。當年,這六把理髮椅是「鎮店之寶」。
理髮店最裡面,牆的大半部分依然嵌著鏡子,旁邊開有一扇門,靠近門的地方擺了兩個洗頭用的水盆。每當有顧客洗頭,極易引發「交通擁堵」,好在雙方都已習慣,並無怨言。因為光線不足,那扇門裡的「秘密」我始終沒有看清,不過裡面經常冒出水蒸氣,約莫是燒水的火房。伴著吆喝聲,不時從門裡飛出一塊燙手的白毛巾,無論距離遠近,總能準確地投到理髮師傅的手中——這是學徒必修的基本功,免除了在室內穿插走動的幹擾。
小理髮店的老闆也會理髮,顧客一多,他就親自上手;對顧客、對師傅,他從不發脾氣,一派敦厚的長者風度。這裡收費低廉,多是回頭客,清一色的男性。1938年我家移居法租界後,爸爸就成了這家小理髮店的常客,道地的平頂頭,整整理了二十六年。
不過媽媽喜歡帶我去一家名為「白宮」的理髮店理髮,那裡收費高,要橫穿愛多亞路。愛多亞路原名「洋涇浜」,曾是一條河道,後來河道被填平,改築闊大的馬路,成為法租界和英租界的分界線,也是洋人或富商從西郊別墅到外灘辦公大樓的必經之路。上班時,車流自西向東;下班時,車流自東向西,在當時這可是一景。
「白宮」理髮店是一幢高樓的臨街鋪面,光亮、寬敞、乾淨,氛圍柔和而溫馨。理髮師和服務員身著剪裁合體的白色工作服,笑容可掬,一進門,宛如進入口腔科診所。這裡的座上客以女性為主,小姐、夫人們衣著時髦,享受的服務比較多,花費的時間也比較長。
時運不濟,爸爸失業了,為節省開支,我不再去「白宮」理髮,爸爸帶我跨進那小理髮店的門檻。媽媽擔心那裡的衛生條件不好,勸爸爸帶上酒精,可爸爸說那樣做會傷了師傅的自尊心。平日裡,爸爸對媽媽唯唯諾諾,在這等問題上竟毅然發表不同意見,可見小理髮店在爸爸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我表現得很聽話,不至於被視為異類。
小理髮店的師傅顯得土氣,但純樸。他在我的肩上輕輕一壓,或者在頭頂稍加撫摸,略微旋轉,我就心領神會,爬上那又高又大的理髮椅。師傅們一邊理髮一邊聊天,盡說些人間的俗事,妙語連珠,氣氛熱烈。爸爸乃一介書生,他從不參與談論或鬨笑,是「例外」。
小理髮店的照明設備很簡單,與每把理髮椅相對應,從天花板垂下一根電線,接著一隻白色燈罩,中間有滑輪附一橢圓形重物,以制平衡。每當理髮、修面、剃鬍子等工序完畢,師傅拉下燈罩,手持小圓筒,從中取出挖耳朵的用具,在顧客的耳道裡仔細掏挖。此刻他全神貫注,不再說笑,儼然一位耳鼻喉科大夫。
接著,師傅提拉顧客的肩、肘、腕以至各個手指關節,以嘎嘎作響為快。而後,只見他鬆鬆地握著拳頭,在顧客的項、背等部位,按一定順序輕輕敲打,時快時慢,其間夾雜著短暫的拍擊,節奏感明顯,聲音煞是好聽。爸爸沒有菸酒嗜好,理髮可算作他的享受。「白宮」並沒有此項服務,那裡的理髮師傅講究髮型設計、燙髮、美容,還為顧客修剪指甲、給指甲染色。他們低聲細語,從不高聲談笑。
這兩家理髮店雖然都在愛多亞路上,卻鎖定了不同的消費對象,提供不同的服務,皆具生氣。這是那個年代獨特的經濟產物,也是老上海生活的一大特色。
戰後我家的經濟情況有所好轉,上大學的我脫下長袍,換上西裝,對髮型開始有一定要求,也就不再光顧小理髮店。之後,我曾在不同的理髮店之間遊走,最終落腳大學內部的理髮店,那裡的規模更小,只容得下兩把理髮椅。不過開在醫學院裡的理髮店比較注意衛生,加之窗外有小樹林,濃綠包圍中,別有一番韻致。
(原標題:老上海的理髮店)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陳德昌
流程編輯:邰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