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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北固山下》
王灣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唐朝有很多詩都是後來才有的名氣,比方說李白的《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今算是李白知名度最高的詩了,但是當時卻認為不及「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那還有很多詩人,也是後來才得到歷史認可,比方說杜甫,當時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等到中唐以後才贏得「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的名聲,但是王灣和他這首《次北固山下》不一樣,王灣在他生活的年代就詞翰早著,當過昭文館學士,負責整理歷朝歷代的圖書,是一個得意之人。那這首《次北固山下》更是大名鼎鼎,尤其是其中的頸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當時就被當朝宰相,也是文壇領袖張說懸掛在了宰相辦公室——政事堂上,成為天下文章的楷模。那我們之前講唐朝才子受之於權貴,一般都愛講賀知章誇李白為「謫仙人」的故事。其實呢,若論官品,賀知章當然不如張說,若論誇讚的場合,那賀知章是屬於私下誇,而張說呢,卻是明公正道、大張旗鼓,兩相比較其實是王灣的風頭更勝了一籌。那這首詩為什麼如此受人推崇呢?因為它天然地代表了盛唐氣象,讓人一吟之下,口角生風,自有一種雄渾壯闊而又開朗明媚的時代氣息撲面而來,為什麼這麼說呢?
先看題目,《次北固山下》,「次」是停泊的意思。北固山在鎮江東側,橫枕長江,是當年三國時期孫吳故地,上演過很多英雄美人的傳奇故事,號稱「天下第一江山」。那說到這兒,可能有人立刻會想,這是懷古詠史詩的好由頭啊,辛棄疾那首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不就是在這兒寫的嗎?沒錯,不光辛棄疾呀,一般有點文化的人停靠北固山,都免不了要懷懷古,抒發一下興亡之嘆,可王灣呢,根本沒理這回事兒,那他寫什麼呀?看首聯: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我們之前借香菱學詩講過,所謂律詩,中間的頷聯、頸聯是兩副對子,首聯和尾聯其實不必對仗,但這首詩不然,「客路」對「行舟」、「青山」對「綠水」、「外」對「前」,首聯就是一幅工整而秀麗的對聯。那所謂「客路」當然是詩人要去的路,「青山」呢,則是題目中的北固山哪。詩人乘的小船兒正沿著眼前的綠水前進,眼睛就盯著前面的青山,而他要去的地方毫無疑問還在青山之外的更遠處,這就是「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不算特別新奇,但對於行旅詩而言卻是難得的歡快,為什麼呀?因為青山、綠水兩個詞啊太有美感了,走在這樣的地方,和走在「黃沙萬裏白草枯」的地方,心情豈能一樣?眼看著青山綠水迎面而來,雖然是羈旅在外,但詩人心情卻是非常明媚的,這是一個大全景,也是整首詩的一個大基調。那頷聯寫什麼呢?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詩人是走水路嘛,所以目光專注於水上,江水浩淼,仿佛和江岸齊平,看起來格外開闊,這是橫向的景色;那風和日麗,一葉船帆高高掛起,和江面垂直,這又是縱向的景色,這一橫一縱的景象真開闊、真寧靜吧?這已經非常美了,但是還不夠,還有更耐人尋味的地方,什麼呢?潮平的「平」和風正的「正」,詩人走的是長江啊,長江之上也有長風大浪、急流險灘哪,李白《橫江詞》說得好:「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就絕無可能看到「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景象,但是王灣走的這段江面不一樣,這裡已經是長江下遊了,本來水面就寬,再加上水平如鏡、波瀾不驚,才更顯得江面開闊,視野寬廣,這就是「潮平兩岸闊」。寫得恢弘大氣,突出了一個平字。
那「風正一帆懸」,又怎麼理解呢?我們今天給人送行,常常會說一路順風,既然如此,「風正」是不是就意味著風順呢?又不全是。所謂「風正」不僅僅意味著風順,更意味著風和呀。為什麼呀?因為風如果只順而不柔,那麼船帆就會吹成一張弓,顯得劍拔弩張,但是如果風順而風柔呢,那麼船帆就不必張開,只需靜靜地垂在哪裡,這才是「風正一帆懸」,顯得從容不迫。這裡頭有一個「正」字,恢宏大氣也罷,從容不迫也罷,不都是拜「潮平」、「風正」所賜嘛,這是從自然的角度理解,那問題是這一聯詩真的只是在講自然景色嗎?又不盡然,它也可以暗示著唐玄宗統治之下的社會局面吧?如果我們這樣理解的話,那麼所謂「潮平」、「風正」,又何嘗不可以暗示當時政通人和的政治氣氛和政治風貌呢?王夫之的《姜齋詩話》裡說,這句詩的妙處是「以小景傳大景之神」。仔細想想,誠哉斯言!那頷聯寫得如此精彩了,頸聯怎麼接呀?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殘夜未消,一輪紅日已經從海面冉冉升起,舊年未盡,春意已然姍姍來到江邊。這一聯啊,真不愧是千古佳句。好在哪裡?第一,時序感真強。我們之前看青山綠水,看潮平風正,總覺得這是白天,這是春天吧,但是看到這一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我們才意識到,這不是白天,這是黎明,這也不是春天,而是歲末呀,可是在我們一般的印象裡,歲末的清晨,不是應該既陰冷且肅殺嗎?怎麼詩人會寫得如此明媚呢?因為王灣雖然是洛陽人,但他當時並未在洛陽,並未在北方,而是漫遊在吳越之間,他看到的是唐代的江南哪!江南春早,少年心熱,這兩個因素湊到一起,才會讓詩人夜不能寐,天不亮就開始了新的航程,這才能看到「海日生殘夜」,也就是在這越走越亮的過程中,他感覺到溼漉漉的江風吹在臉上,看到江岸的垂柳已經露出了鵝黃,明明還是歲末,但春天已在萌動之中,這就是「江春入舊年」哪。我們一般很少這樣形容歲末吧,所以這一聯是意料之外,但是仔細想想,江南春曉,恐怕還真就是這個樣子,這又叫情理之中。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就讓這個季節轉換的時令感顯得特別動人,這是我們說的第一個好處——時序感。
那光有時序感還不夠,這一聯詩,更妙的地方在哪?在意象好。此刻已經是一年之末了,王灣卻還在長江之上漂泊,一般人到這個時候都難免生出一番哀愁。比方說同樣是唐朝人崔塗的《除夜》:「迢遞三巴路,羈危萬裡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或者是戴叔倫的:「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裡未歸人」。每逢佳節倍思親哪,本來也是人生常態,可是王灣不一樣,王灣一反此道,並沒有沉浸在漂泊的情緒之中,而是看到了一種偉大的自然力量——夜去明來、冬盡春回,這是多麼令人喜悅、令人鼓舞啊!正是因為這種振奮的基調,他就把讓他感覺到震撼的偉大力量做成了主語,放到了句子的最前頭,把它突出出來了。這偉大的力量是什麼呢?是海日和江春哪。在遼闊的海天之間,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勢不可擋,它生於暗夜,卻又即將驅散黑暗。在浩蕩的江水兩岸,春意正如春水般暗暗湧動,一發不收,它闖入舊年,又即將取代舊年。這一個「生」字,一個「入」字,歷代都說好,這是擬人化的寫法嘛,它顯得有點粗暴,但卻那麼有力量。這真的只是在寫太陽和春天嗎?也不是吧?這還是虎虎有生氣的少年之心,更是呼之欲出的大唐盛世啊!它如此高明,卻又如此自然、如此渾厚、如此鮮活,難怪一代文宗、一代賢相張說會把它掛在政事堂上,還有什麼比它更能代表盛唐氣象的呢?
那首聯明麗工整,頷聯開闊寧靜,頸聯雄壯生動、理趣盎然,每一聯都無可挑剔。怎麼結尾呢?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本來詩人放舟於青山綠水之間,沉醉於壯麗的江南春曉,他的內心是開朗而明快的。可是呢,正在這個時候,一排大雁掠過晴空,春天到了,大雁都北歸了呀,那自己這個不安分的遊子,是不是也該回家了呢?一縷淡淡的鄉愁,就這樣隨著大雁一塊掠過了少年詩人的心。北歸的大雁,一定會經過他的家鄉洛陽吧?他想到了鴻雁傳書的故事,於是尾聯也就脫口而出了——「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我在這大江之上啊,怎樣才能把家書捎給親人呢?北歸的大雁哪,就請你們在路過我家鄉洛陽的時候,替我報一聲平安吧!一派抒情,讓尾聯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鄉愁,同時還呼應了首聯的「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很漂亮!這鄉愁是真實存在的,卻並不沉重,他帶著少年的輕快、帶著江南的春意,更帶著時代的蓬勃,讓人忍不住會想,假使王灣身在洛陽的親人真的收到了這封信,收到了他這首詩會怎樣呢?會不會也豪性大發,乃至追隨他的腳步,「煙花三月下揚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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