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向前發展,在民間就會形成往聖先 賢、昏君奸臣的傳說。陶淵明用詩歌寫了一些已 逝的賢能、俠義之士,這些人士無疑還活在廣大 的百姓心中。陶淵明寫賢士、貧士、俠士,固然是 欲效仿這些先賢、俠士、貧士,去歷史中尋找知 音,從而堅定自己的隱居志趣。然而,我們也不 能排除詩人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這些人依然活 在當下,隱居田園的陶淵明也許時常聽到農人們 閒暇之餘談論這些流芳後世的士人。
《詠二疏》雲: 「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 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 遊目漢庭中,二疏復 此舉。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餞送傾皇朝華軒盈道路。離別情所悲,餘榮何足顧! 事勝感行人,賢哉豈常譽? 厭厭閭裡歡,所營非近務。 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問金終寄心,清言曉 未悟。放意樂餘年,遑恤身後慮? 誰雲其人亡, 久而道彌著。」
「二疏」指的是西漢的疏廣和他的侄子疏 受。漢宣帝時,疏廣為太子太傅,疏受為太子少 傅,叔侄為太子老師 5 年。後來,他們稱疾辭官 歸故裡。歸故裡後,在家設酒食,與族人故舊賓 客朝夕宴飲娛樂,疏廣的子孫請「老人」去勸說 疏廣,而疏廣卻說: 「吾豈老誖不念子孫哉? 顧自 有舊田廬,令子孫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與凡人齊。
今復增益之以為嬴餘,但教子孫怠惰耳。賢 而多財,則損其志; 愚而多財,則益其過。」看來, 「二疏」值得後人稱道之處有兩點: 一是遵循天 道自然,功成身退; 二是教子有方,人生在勤,不 能依賴別人。陶淵明寫詩讚嘆「二疏」,概因「二 疏」之人生旨趣與己諧和。袁行霈先生說: 「此 詩讚頌二疏功成身退,知足不辱。淵明雖無揮金 之事,但其道相通也。」此說甚有理。西晉士人張 協也有《詠史詩》讚美「二疏」,可見,「二疏」在士 人、百姓中的知名度是很高的。
陶淵明《詠二 疏》是順應民間風習的。 《詠三良》讚頌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 虎。秦穆公死,以國人殉葬,三子在列,國人甚為 悲哀,《詩經·秦風·黃鳥》即寫此事。陶淵明 沉痛地寫道: 「臨穴罔惟疑,投義志攸希。荊棘籠 高墳,黃鳥聲正悲。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 三良為報秦穆公之恩以身殉義,陶淵明既稱揚他 們忠貞仁義,同時對他們之死無限傷感。在民 間,百姓對如三良一樣的仁人志士也是既稱頌又哀嘆,通過這種情感的抒發表明民間立場。
《詠貧士》嘆饑寒貧窮之憂、安貧之志和引 古代貧士為知音。在民間,百姓們的生活在很大 程度有賴於年成。在年成不好的時候,就可能要 受饑寒的威脅。自然災害、戰爭、官府的剝削是 百姓最害怕的。然而,農村仍遵循仁義之風,即 使陷入貧寒,人們還是依靠本分度過危機。百姓 對那種「窮斯濫」( 《論語》) 的行為是痛恨有加 的,這就是習見的鄉風民約。
「量力守故轍,豈不 寒與飢」; 「何以慰吾懷? 賴古多此賢」,陶淵明 以古之貧士自勵,這些貧士有: 「處常得終」的榮 啟期、「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的黔婁、 「不幹人」的東漢貧士袁安、「閉門養性,不治榮 名」的張仲蔚、辭官後過著清貧生活的黃子廉。 陶淵明歸隱的生活長時間處於貧窮中,他的生活 也是廣大百姓生活的縮影。百姓們雖然生活清貧,但是精神上快樂,所謂「貧富常交戰,道勝無 戚顏」、「誰雲固窮難,邈哉此前修」。有的時候, 陶淵明安貧固窮的生活態度還得益於他的農人 朋友們呢!
古今對《詠荊軻》一詩頗多爭論,大概有兩 種看法: 一是晉室覆亡而不能報仇之傷感; 二是 表明陶淵明詩平淡之外的「豪放」。竊以為,從 民俗的角度來看或許可通。荊軻是戰國著名刺 客,經過後世歷史學家、文學家的抒寫記錄,其形 象、精神已經滲入百姓血液中。當百姓們受到欺 凌、剝削的時候,他們也渴望出現荊軻這樣的俠 士來解救他們。陶淵明隱居田園 20 餘年,經常 與農人接觸,必定有許多機會了解、聆聽百姓們 閒暇時談論的話題,比如: 百姓喜談古代俠士。
《詠荊軻》寫荊軻「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的 豪邁氣概,寫荊軻「雄發指危冠,猛氣衝長纓」的 俠士之怒,寫「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的悲壯 送別場面,惋惜荊軻刺殺秦王「奇功遂不成」, 「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讚嘆俠士荊軻廣受 後人崇敬。《詠荊軻》頗似詩人正向農人娓娓講 述荊軻的故事,其通俗性很能體現民間趣味、 風格。 東晉鬼神迷信思想依然很濃,史學家幹寶為 「發明神道之不誣」而著《搜神記》就很能說明問 題。東晉民眾因此喜談、喜聽怪誕神異之事,這也是當時的民間風習吧!
受生活環境的影響,陶 淵明對怪誕神異之事也很感興趣。要知道他少 年時代是「遊好在《六經》」的,那麼,其欣賞趣味 的改變當在 29 歲歸隱之後。最能體現詩人上述 情趣的就是組詩———《讀山海經十三首》。袁行 霈先生認為: 「顯然是閒居躬耕時所作」。「泛覽 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玉堂凌霞秀,王母怡妙 顏」。神遊上帝所居之「玄圃」、「崑墟」,故「恨不 及周穆,託乘一來遊」。再如: 為西王母取食的 「青鳥」,太陽居所的神樹「扶桑」,長在赤水岸邊 的「珠樹」,員丘山的「不死樹」,飲之不老的「赤 泉」,逐日而死的夸父,銜木填東海的精衛……可 見,陶淵明歸隱後長期生活在民間,耳濡目染民 眾興趣,自己也漸漸喜愛上這些怪誕奇異的傳說 故事,這鮮明地體現出詩人的民俗情懷。
《五柳先生傳》「贊」雲: 「無懷氏之民歟? 葛天氏之民歟?」無懷氏、葛天氏是傳說中的上古帝 王,《呂氏春秋·古樂》記載葛天氏之世留有「葛 天氏之樂」這樣的古歌謠。《與子儼等疏》雲: 「常言: 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 羲皇上人。」「羲皇上人」指伏羲氏以前的遠古真 淳之人。 綜上所述,陶淵明用詩歌寫了賢士、俠士、貧 士,還寫了神奇怪異的遠古帝王、神話傳說等。
這些詩歌大多寫於詩人歸隱之後,這表明,詩人 不可能不受到廣泛流行於民間的鄉風民約、世俗 趣味、鬼神迷信思想等民風民俗的影響,個人的 情趣愛好遂逐由「遊好《六經》」轉向「田家語」。 可以說,如果沒有長時間隱居生活所體驗、接觸 到的民風民俗的影響,沒有長期積澱的民俗情 懷,陶淵明也不大可能寫出上述與田園詩迥異的 詩歌。陶淵明《擬古九首·其二》雲: 「斯人久已 死,鄉 裡 習 其 風」其 實,詩人自己就深受鄉風 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