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趕上離婚潮,一些人已進入二婚狀態。第一段婚姻意味著什麼?他們為何相信第二次婚姻會不一樣?二婚不是一種簡單的關係接續,而是一種對自我的重構,對婚姻的再認識。有人說,婚姻沒有標準答案,人所有的也只是一腔孤勇。
趕上二婚的90後
鮮紅色的旗袍緊貼上身的曲線,延伸至膝蓋處,裙擺像魚尾一樣綻開。指甲也是新做的,銀色箔片綴在裸粉色的甲片上。26歲的何敏敏抬手、託腮,端詳著再次成為新娘的自己。
何敏敏來自廣東一個小縣城。2016年的這場婚禮,她帶著孩子一起嫁給新任丈夫。
丈夫是頭婚,畢業於一所北京的重點高校。踏實之外,這個男人也有著青澀的溫柔,出門時,他會帶著何敏敏的兒子挑選零食。這些細節,讓何敏敏對新的婚姻燃起了憧憬。
二婚像一場豪賭,何敏敏押上的不僅是自己的未來,還有兒子。
29歲的陳章也開始考慮二婚的可能性。前一陣,他相親遇見了一位24歲的女孩,女孩開始追求他。
年輕、單純,眼前女孩的條件讓陳章心動起來。相處過程中,陳章發現女孩剛剛步入社會,對愛情的想像很浪漫,「沒有一點菸火氣」。陳章心下一駭,陡然想起來和前妻初相識的日子。
相愛最初,陳章與前妻也有非常歡暢的時光,可進入婚姻後,這些甜味就迅速消散了。
前妻的變化有些突然,她先是在他身上挑錯、冷戰,後來演化為婚內的肢體暴力。木棍砸在陳章身上,身邊是散落一地的家居雜物,混雜著玻璃殘渣。很快,前妻搬回了娘家,隔三差五捎來離婚的要求。
僅僅3年,相愛到分離,這段婚姻只留下一個一歲多的女兒。2019年11月,陳章與前妻一同出現在法院裡。為了贏得女兒的撫養權,他花了一個月時間在網上研究案例,諮詢律師。沒想到,前妻當天就放棄了撫養權。
離婚不久,前妻有了新的交往對象。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在兩人離婚前,曾數次看見妻子跟著一個男人清早從樓道裡出來。離婚4個月後,陳章的妹妹在婦幼醫院遇見了前來做人流的前任嫂子。
陳章所在的山東小縣城,是典型的熟人社會,幾乎藏不住任何秘密。
事後復盤,兩人從矛盾爆發到離婚,整個過程只有三個多月。這段婚姻,對前妻來說就是一次演習,如今她遇見熾熱的愛,就把婚姻燙了個大洞。這讓陳章一度消沉、暴躁。
只有愛情是不夠的,陳章說,婚姻更像是一段感情的結局,而不是一種新身份的開始。
經過慎重思考,陳章拒絕了那個24歲的熱烈的女孩。他害怕,有了家庭瑣事的牽絆,有了柴米油鹽的消磨,對方最後發現「這不是她想要的」。婚姻是接地氣的。
90後整體邁入30歲,同時,離婚浪潮也在整個社會蔓延。在婚姻觀念變動的當下,作為社會中堅的90後,也是二婚的核心人群。
生長於寬鬆世代的90後,對婚姻有著更具體的要求,且不懼於再次選擇。在陳章與何敏敏身邊,有不少具有兩次婚姻經歷的同齡朋友。
伴隨著上漲的離婚數據,「90後登上離婚歷史舞臺」的報導早已見諸報端,「奇葩離婚原因」、「不敬畏婚姻」一類的批評也開始出現。
對90後來說,前輩們的犧牲式婚戀觀,已不再具備借鑑意義。在親密關係已然成為稀缺品和奢侈品的現在,選擇二婚的90後,無疑是頗具勇氣的。這條無人指引的路上,靠著第一次跌倒時的記憶,陳章和何敏敏們開始了第二次探索。
初婚,不只是角色扮演
在何敏敏第一段的婚姻生活中,常常整月都見不到前夫的人影,打電話、發微信,也總沒有回音。
第一個兒子出生時,只有前婆婆在何敏敏身邊照顧月子。生孩子的疼,似乎不及心痛。兒子生病住院,丈夫推說自己忙,找來親戚幫忙照料。
有一次,何敏敏帶著孩子騎電動車外出,刮傷了別人的小轎車。對方氣勢洶洶:「我不想跟你這個女人說,叫你老公來!」何敏敏想還嘴,卻一下沒了力氣。
如果說,親密關係最終繞不開兩人的彼此支配,那麼,結婚就是顛覆這種權力關係的節點。談戀愛時,前夫把她視為「老大」,即使自己在父母家受寵,面對她,也得乖乖交上工資,聽從她在家務上的調遣。
嫁給前夫,進入婆家準備好的房子,則是何敏敏踏入丈夫主導場域的開始。她與前夫都來自農村,傳統社會對男女角色的分工,讓她在婚姻這場權力再分配中自然淪為底層。
何敏敏再也叫不動前夫,在擅長冷暴力的前夫面前,甚至連表達不滿的機會也沒有。唯一的反抗,只有離婚。
離開前夫之後,何敏敏降低了對另一半的期待,她只要求對方不在家庭生活中缺席。
這種婚姻模式,28歲的羅雨也不陌生。5年前,她曾任廣州一家電商公司的中層管理崗位。因為意外懷孕,她為了保住孩子,只能加速走入婚姻的進程,回家當全職太太。從孕期、坐月子到撫養孩子,前夫的參與極少。
那段時間,羅雨常常逛全職太太集聚的論壇或網站。瀏覽下來,大多是抱怨丈夫、公婆的帖子。
女人們被困在喪偶式婚姻中,渾身上下散發著怨怒和戾氣。矛盾源頭通常來源於「消失的」丈夫角色,愛情對於一些男人來說,是一個荷爾蒙主題,而不是家庭。
羅雨感到壓抑,「就想有個人可以告訴我,生活很美好」。結束這一切,她比結婚時更來得果斷。為了縮短離婚流程,避免在經濟、責任上的掰扯不清,羅雨淨身出戶,帶著八個月大的孩子離開。
在何敏敏與羅雨身上,自我意識的甦醒尤為明顯。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曾在清華大學的專題講座上提出,如今,由女方提離婚的離婚案件,比例高達74%。
第一次進入結婚,往往是許多男女真正認識婚姻的開始。在社會性的催婚壓力下,結婚的儀式感被過度強調,男男女女反而看不清婚姻的具體意涵。
婚姻維繫、伴侶的責任,這些婚姻裡沉重部分落下來時,許多人無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錯位之下,一段婚姻就會搖搖晃晃,瀕臨崩解。
特別是女性,被傳統觀念分配了更多家庭的責任,不堪重負下,她們只能打破一切——出走,不做誰家的兒媳。
再婚,自我認知的重構
二婚四年,降低預期的何敏敏還是沒能找到平衡。
嚴格來說,現任丈夫也算符合她的一部分預期,晚上九點前會回家,懂得在她生氣時服軟。無論去哪裡,丈夫都會跟她報備行蹤。丈夫讓渡了部分權利,但本質上的關係仍沒有改變。
她仍舊要接受家庭施加給她的母職。她帶著大兒子與現任丈夫一起生活,不久又生下小兒子。前夫負責大兒子的生活經費,現任丈夫負責餘下的家用。家庭勞動、對孩子的教育,全由何敏敏一手包辦。
凌晨六點半,廚房裡傳出刀勺鍋碗碰撞的聲音,這是何敏敏一天的開始。燉一鍋肉湯,半數倒入丈夫的飯盒裡。怕丈夫中午吃不飽,她又往隔層裡壓上滿滿的米飯。等她忙完,父子三人還在睡夢裡。
只有來月經時,何敏敏才想過偷懶。她躺在床上,小腹絞痛,唇色發白,腦子裡卻預想到不起床的後果:丈夫很節儉,如果沒飯吃,就會直接餓兩頓。或許為了孩子,會動手煮碗雞蛋泡麵。想到這裡,她忍著痛起了身。
半路父子之間的矛盾也無法避免。有一段時間,丈夫生病,情緒不穩定。在飯桌上,看著孩子搶著菜吃,時不時把筷子掉在地上,他突然發火,朝孩子吼道:「如果不是為了你媽,我會和你這種人住在一起?」
更難聽的詞彙,何敏敏不願意再回憶。她被激怒,帶著兒子離家出走,丈夫跟著母子倆一天,才把何敏敏哄回家。
如今,丈夫偶爾興起,會陪伴小兒子玩耍,其餘的不再管。飯桌上,夫妻倆低頭扒飯,彼此沉默。
離婚2年後,羅雨重新進入職場,家裡的老人把羅雨的孩子帶在身邊,支持羅雨重歸職場。
在新公司年終會議上,羅雨遇見了一位康先生。未婚、專一、公司高管,原生家庭和睦,種種條件加持,他是婚姻市場裡的搶手對象。羅雨卻連著拒絕了他三次。
生活對單親媽媽的圍剿是全方位的,羅雨的自我,曾在這場消耗戰中迷失。歇業太久,羅雨跟不上電商的行業發展。用人單位問來問去,總繞不開她的孩子。接連被幾家企業拒絕後,羅雨走出寫字樓,蹲在大街上大哭。
孩子夜裡反覆發高燒,羅雨擔心家裡的老人熬夜,只能趕回家,陪著孩子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孩子的小腦袋和手腳扎滿針孔,找不到一塊好皮,就像她的心。
出院時,羅雨體重掉了近十斤,花光了跟朋友借來的錢,資產變成負數。
即使父母不說,羅雨也能猜到,他們在老家,總免不了被熟人議論。逢年過節,親戚家嫁出去的姐妹們一般留在婆家,只剩下羅雨還坐在席間。親人避開婚姻嫁娶的話題,她還是覺得狼狽,後來都不再去。
家鄉有習俗,嫁出去的女兒在大年三十晚上不能留在娘家過夜。親戚聯繫羅雨的母親,建議羅雨在年三十晚帶著孩子到酒店開房。羅雨說不出話來,所幸被母親拒絕了。
不沾酒的羅雨把自己灌醉了幾次,第二天清醒過來,還得照常生活。離婚等同於失敗,理智上,羅雨並不認可。但自卑的情緒,早已被現實的敵意澆鑄定型。
在康先生第四次堅持下,羅雨終於答應了他。戀情漸趨穩定,康先生提出,要帶羅雨見家長。
這是羅雨內心的陰影。此前,她與一位南方人談過戀愛,到男方家見過父母。
回來之後,面對羅雨的詢問,他說沒事,言語間卻有些迴避。後來,羅雨聽到他與朋友打電話,才知道,男友的父母堅決反對。「她帶著孩子,還是男孩。」男友偷偷告訴朋友,他在打算如何提出分手。
羅雨不想勉強,主動與他斷了來往。
同樣的情境,康先生卻告訴羅雨,這些由他來解決。羅雨以新媳婦的身份見了康先生的父母,回來也不過問此行的結果。
過了幾天,兩人外出,在路上,康先生的爸爸打來電話。老人並不知道羅雨就在旁邊,向兒子表達對她婚史的擔憂,提出結婚會出現的種種問題,康先生一一回答,最後告訴父親:「我看中的是她這個人。」
羅雨全程盯著他的臉。那一刻,她不是一個離異女人,不是帶著累贅的媽媽,不是被標準衡量的結婚對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值得被愛的人。
圖 | 羅雨在網上分享二婚經歷
一場自我的重構隨著羅雨的二次婚姻開啟。公司的中層崗位空缺,晉升道路擺在她面前,原本,在失敗中掙扎太久,她沒有勇氣再嘗試。
那時康先生已經離開公司,但他還是給予妻子一些指導,更多的是破除她的自我限制。最終,在15個人的競爭中,羅雨成功當選。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能量並沒有消失。
重組,兩個新人再入局
從2019年結婚起,羅雨夫婦就把孩子帶在身邊。因為離過婚,羅雨懷有愧疚,於是更加溺愛孩子。
他四五歲了,羅雨也不讓他嘗試遊樂園裡稍微冒險一點的遊戲項目,康先生則會抱著他爬上座椅;外出購物,康先生會把錢遞給孩子,讓他與櫃檯服務員直接交流;又或者把出遊的選擇權交給他:「我們今天就交給你來安排。」
看著漸漸變得開朗的兒子,羅雨才發現,在孩子的成長中,一個不缺席的父親角色,母親怎麼也不能替代。
圖 | 康先生與孩子在一起
周末,羅雨夫婦做東,請來朋友與康父康母,找到一家民宿聚會。康父自髮帶來燒烤啤酒,活躍氣氛,和年輕人打成一片,康母笑著看著他們。
在羅雨印象裡,婆婆性子一向溫和,和丈夫兒子相處,從沒紅過臉,與她接觸過的大部分中老年婦女完全不同。
嫁過來之後,羅雨才第一次見到像公公婆婆這樣的相處之道:公公是東北人,擅長做麵食,無論前一晚熬多晚,第二天早晨,飯桌上照樣會擺上他給家人親手做的包子饅頭。婆婆的腿不好,公公每天會替她端水洗腳,照顧她的起居。
「無論什麼年齡,在被愛和不被愛的環境中,女人之間真的完全不一樣。」她總結長輩們的婚姻,也像是描述在兩段親密關係中,截然不同的自己。
人們慣常將戀愛前的考量視為動機不純的計算,仿佛為愛沒頭沒腦拼一場,才配當愛情的信徒。
而在羅雨看來,有勇氣從不合適的情感中跳脫,擅長思考,辨別合適人選,才是愛情中的強者,做一個浪漫的人,也需要滿含懷疑。
對於再婚,陳章一度抗拒。婚姻將他的自信席捲而空。大學時,拿過很多歌唱比賽獎項的他,擁有幾百人的粉絲群。畢業後,他在家鄉順利當上民警。父母的婚姻穩定而幸福,讓他以為那就是自己的未來。
婚姻破裂後,他陷入自我懷疑,被診斷為抑鬱症。每晚看著身邊的孩子,想起往事便無法入睡。他只好等孩子睡著,再偷偷回到客廳,做伏地挺身、卷腹,用一個多小時折騰自己,直到疲累不堪,倒床就睡。
即使如此,在他身上,仍能瞥見觸碰他人的本能。他在社交軟體上發布自己的唱歌視頻,有粉絲髮來私信,心情好時,他會挑著回復,在虛擬世界裡構建聯繫。
與女友的網戀就是這麼開始的。最初,女友是與陳章性情相投的網友,這段關係只起源於興趣與對話,直到得知她也是被前夫傷害過的離異人士,話題漸漸變多,陳章相信,在婚姻中栽過跟頭,才更懂得選擇,並維護新的感情。
後來,陳章與女友在濟南見了面。送她進安檢的時候,陳章借著高鐵站口風大的由頭,背過去擦了擦眼淚。
開車回來的路上,腦子裡閃過幾天來相處的畫面,那個長捲髮的姑娘陪他窩在房間裡,就著啤酒,話題怎麼也聊不完。他試探性牽她的手,被對方緊緊握住。
那個瞬間,陳章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的緊張、靦腆。他心底的愛情豁然甦醒。
二婚的話題常常被兩人提起。陳章決定,等2021年,女友工作方便,就將她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一起生活。兩人視頻時,陳章會將手機屏幕拿到女兒面前,讓她嘗試著與這位未來的媽媽聊天。
關於更遠的未來,一切雖還沒有定數。但陳章知道,人永遠都在接近另一個孤獨生命的路上。
圖 | 陳章與女友
陳章喜歡一部名為《獨自等待》的電影,翻來覆去看過幾十遍。他始終記得男主角夏雨與女主角在綠皮火車前分別的情形。
「火車是不等人的」,他們最終錯過了彼此,讓對方成為「從身邊溜走的那個人」。陳章有過這樣的遺憾,但這一次,他想攔住那輛火車。
*陳章、何敏敏、羅雨為化名。
- END -
撰文 | 陳曉妍
編輯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