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4丨晁福林:《從「華夏」到「中華」——試論「中華民族」觀念的淵源》

2021-03-01 史學史研究編輯部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從「華夏」到「中華」

——試論「中華民族」觀念的淵源

晁福林

北京師範大學

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培育)

【原刊於《史學史研究》2020年第4期】

摘要:早在商和西周時期就有了「夏」和「華」字,周人自稱「有夏」,是高舉「夏」這面光榮的旗幟來號令諸族歸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義。西周時期,「華」字已是人們形容非常美麗以致盛大輝煌的用詞。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指文化水平高的諸侯國,亦可謂是「禮義之邦」。「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見於西周成王時的青銅器《何尊》銘文。魏晉時期,將「中國」與「華夏」兩詞融合,「華夏」之稱逐漸演化為「中華」。清末以降的思想家們多以「中華」和「中華民族」自勵,如梁啓超、楊度、章太炎等多次講到關於中華民族復興的問題。近代以來,各個民族、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們無不為「中華民族」這一個莊嚴的稱謂而自豪和驕傲。我們完全可以說,作為我國諸民族集合稱謂的「中華民族」,源遠流長,是各民族人民不斷選擇和認可的觀念的結晶。

關鍵詞:夏;華夏;中國;中華民族

「中華民族」,是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諸民族莊嚴的集合稱謂。這個稱謂源遠流長。追溯其源可以到先秦時期的「華夏」觀念。研究「華夏」觀念之源,需要從甲骨文、金文以及古文獻裡的「夏」「華」「中國」等記載開始討論。這是因為文字是人的意識、觀念的結晶,相關的古文字資料記載了這些觀念的諸多因素,我們的討論就從這裡開始。

 

先來說「夏」。

 

專家對於甲骨文「夏」字的探尋,近年來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展開:第一是重新認識甲骨文「」字。過去多釋這個字為「」,近年有專家新釋為「夏」,如詹鄞鑫先生分析歷來的相關考釋,指出這個字有加「日」旁和不加「日」旁的兩類,添加「日」旁者,是「專為四時之名而造的字」。另一個附加手持長柄斧鉞的作「」形的字「是夏字的初形或異構」。第二個進展是新釋出甲骨文夏字。如甲骨文作形者,過去或釋為「猴」、「夔」、「猱」等,曹定雲先生釋為「夏」,並且指出這個夏字,見於以下卜辭:

 

己巳卜,雀不其氐夏。

 

己巳卜,雀氏夏。十二月。(見下圖)

 

這是一版武丁時代的卜辭。卜辭裡的這個「夏」或應當指商代的夏遺民之族。這版卜辭從正反兩個方面貞問,是否由「雀」率領夏族從事某項事務。名「雀」者,是雀族首領,亦是商王武丁時期的著名將領,常銜王命而行事。此外,劉釗先生指出,三期甲骨卜辭的作貞人名的,也應當是「夏」字。殷卜辭裡關於「禹」和夏族後裔「杞」的記載,都與「夏」有關係,值得再探索和研究。總之,專家的這些探尋和研究都是有重要學術意義的發現。甲骨卜辭裡的夏字,雖然現今還在繼續探索的階段,但可以肯定,殷商時代的人對於夏王朝應當有歷史記憶存在,我們從甲骨卜辭裡會有更多的發現。

 

關於「夏」字,《說文》謂這個字「從,從頁、從臼。臼,兩手。,兩足」,從這個解釋可以看出,夏字原是「人」之形體狀,所從之「頁」,《說文》訓謂「頭也」,人頭加上雙手、兩足,就是人體形狀。再看《說文》對夏字的訓釋:「夏,中國之人也。」為什麼單將「中國之人」提出來訓釋「夏」字呢?

 

原來,這是漢代人對於夏王朝的歷史記憶的結果。司馬遷說夏王朝初期已經使天下形成了如下的情況:

 

九州攸同,四奧既居……四海會同,六府甚修,眾土交正(徵),致慎財賦。鹹則三壤成賦。中國賜土姓:祗臺德先。

 

司馬遷的「九州」說,取自《尚書·禹貢》篇。關於這段話,後來的《尚書·禹貢》偽孔傳以「九州同風,萬國共貫」來做解釋,唐儒孔穎達發揮其意蘊說:「『四海』,謂四海之內,即是九州之中,乃有萬國。萬國同其風化,若物在繩索之貫,故云『九州同風,萬國共貫』。」《史記集解》引鄭玄說,謂「中國即九洲也。天子建其國,諸侯祚之土,賜之姓,命之氏,其敬悅天子之德既先,又不距違我天子政教所行。」依照司馬遷、鄭玄的說法,夏王朝和以前的時代相比,有這樣三個方面的特色。一是,指出了廣大區域裡人們的融匯。他所說的「九州」、「四海」,實即中國;其二,實現了廣大區域裡經濟與政教的一致。各個地區的邦國要向夏王朝進貢賦。夏王朝對於這些邦國賜土、賜姓;其三,重視德行文採。所謂「祗臺(以)德先」,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如鄭玄所云「敬悅天子之德」,另一方面是「賜土姓」時,以德行優者為先。這裡所言的「德」當包括著文化禮儀的內容。這些應當就是漢朝時人對於夏王朝歷史記憶的主要部分。在這個背景之下,許慎說「夏」為「中國之人也」,意思是夏王朝之人,就是有文採、有德操的中國人。

 

西周時期,周人自認為是「夏」的繼承者,周人自稱為「有夏」,稱自己居住的地方為「區夏」,可見周人對於「夏」這個稱謂的喜愛。周人把「夏」的範圍擴展得很大,周人有一首稱頌先祖后稷的《思文》詩,內容如下: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非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於時夏。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有文德的后稷,能配天命,養育眾民,沒有一點不盡力。給我們留下寶貴的大麥、小麥,奉帝命而養育。不分你我疆界,布大功於中國。關於《思文》所言「時夏」,後儒或言謂大,不夠準確,不若鄭箋所釋。鄭玄說:「陳常於時夏」意即「陳其久常之功於是夏而歌之」,並謂:「夏之屬有九。」宋儒朱熹說得更為直接,謂:「陳其君臣父子之常道於中國。」清儒陳奐也說其意謂:「言后稷之功,盡天下之疆界,無有此爾也。」《思文》一詩表明,周人將「時(是也)夏」的範圍視為中國的極大範圍,疆界不分你、我。由此,我們可以理解漢儒許慎以「中國之人」訓釋「夏」字的緣由。自西周時期以降,「夏」就是中國,其所指是一個開放型的無有疆界的極大範圍。鄭玄說夏的範圍「有九」,即指《夏本紀》的「九洲」而言。

 

因為「夏」字本有「大」「美」之因素,所以春秋戰國時期,便和「華」字系連,稱為「華夏」,意即大美之夏。由此,我們可以想到,周人之所以自稱「有夏」,並不是他自認為是夏族的後裔,我們找不到證據,說周族與夏有血緣承繼關係,周人自稱「有夏」,是高舉「夏」這面光榮的旗幟來號令諸族歸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義,與有榮焉。

 

我們再來說「華」字。

 

和「夏」字一樣,「華」字的起源和發展也有悠久的歷史。學者早曾注意到甲骨文裡可能有「華」字。如清末民初學者葉玉森指出:「卜辭之異體作、與金文旁併合,疑即華字,唯文不多見,辭亦難通,終未敢斷定。」。作「」形的甲骨文字確與金文的華字相類,但亦如葉玉森所言,相關卜辭若讀為華,則辭意「難通」,因為現今所見的相關卜辭裡,這個字皆用為祈禱之意。這個字當寫作,《說文》謂其音讀為「卉聲」,為曉紐字。我們可以作如下的推測,即在甲骨文的時代,字本作草木榮華繁茂之狀,初讀若卉,在卜辭裡用作祈禱之意。到了金文的時代,它寫作如下的形狀:

 

顯而易見,金文「華」字的上部取甲骨文、上部表示草木榮華繁茂,又附加「於」為聲符,所以「華」為魚部字,但其聲紐仍與甲骨文字相同(皆作曉紐),這是它所保存的與甲骨文的淵源關係之痕跡。

 

如果說「華」字在甲骨文的時代還沒有完全形成的話,那麼到了金文時代,它卻是確鑿無疑地呈現在人們面前,並且使用於彝銘和文獻裡了。從彝銘來說,「華」字有兩類用法,一是,作地名或人名用。如「王在華」、「師華父」、「邾公華」等;另一類是作形容詞或動詞,如:

 

(一)王在上侯[居],華祼。

 

(二)寮女寮奚,[媺]華。

 

(三)子子孫孫永寶用華。

 

上引三例彝銘,第(一)例是西周昭王時器,另外兩例是西周晚期器。第(一)例意思是說,周王在上侯這個地方駐蹕,舉行盛大祼禮。祼禮起源很早,西周初年就有成王行祼禮的記載,見於《尚書·洛誥》篇。唐儒孔穎達解釋說:「祼者,灌也。王以圭瓚酌鬱鬯之酒以獻屍,屍受祭而灌於地,因奠不飲,謂之祼。」途中駐蹕而行祼禮,銘文特別強調「華祼」。華,《爾雅·釋言》「皇也」。《詩經·大雅·皇矣》「皇矣上帝」,毛傳:「皇,大。」「華祼」,意即盛大的祼禮。在此不尋常的盛大祼禮受到賞賜,作器者引以為榮。第(二)例銘文記載任王宮小官的名者接受「天君」(即太后)的命令選取宮中女僕,他完成任務後向天君匯報,所選的「寮女、寮奚」皆「媺華」,天君滿意名者圓滿完成任務,遂予以賞賜。「媺華」的媺,訓為美。「媺華」意即美麗光鮮。《尚書·堯典》「重華」,宋儒蔡沈說:「華,光華也。」用今語來說,「媺華」就是光鮮亮麗。第(三)例同銘之鼎有5件,華字皆在銘文末尾,雖有可能用作族氏名稱,但也可能連銘文一體,西周彝銘末尾有作「子子孫孫永寶用亯(享)」、「子子孫孫永寶用之」者,「用」字後一字表示用的目的。「用之」即用它;「用享」,即用來宴饗。同例,「用華」,即用來彰顯榮華。

總之,西周時期,「華」字除作人名地名外,還用作形容詞、動詞,表示美麗,光鮮、榮耀等意。《詩經·小雅·皇皇者華》「皇皇者華」,即指色彩鮮明輝煌之花。「華」字已是人們形容非常美麗以致盛大輝煌的用詞。

 

戰國時人曾慨嘆邦國數量銳減,說:「周之所封四(國)百餘,服國八百餘,今無存者矣,雖存皆嘗亡矣。」春秋時期,原有的眾多國家,只剩下二百零幾個。這表明自西周時期以來,許多小的邦國不斷地融匯於大國,但這個進程終西周之世並未完成。進入春秋時期仍然是邦國林立的局面。春秋初年鄭國的史官說:「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則皆蠻夷戎狄之人也。」25這些國家分布羅列的情況,可謂犬牙交錯。這些邦國的族姓,既有姬姓的,也有其它族姓的,如姜姓、子姓、嬴姓、媯姓、姒姓、姞姓、薛姓、己姓、曹姓、羋姓等等。

 

特別應當提到的是,春秋時期出現了「華夏」的觀念。「華夏」一詞首見於《左傳》襄公二六年,此年蔡國大夫公孫歸生向楚令尹子木講楚材晉用之事,提到成公六年(前585年)晉、楚兩國的「繞角之役」,晉軍因得原為楚臣的析公的建議,使得「楚師宵潰」,從而使中原諸侯國離楚附晉,造成了「楚失華夏」的後果。「華夏」即指中原諸侯國。「華夏」或簡稱「華」、「夏」,如,五年晉大夫魏絳論不應當討伐戎族,因為「勞師於戎,而失諸華」,是得不償失之事。韋註:「諸華,華夏。」「華」即指「華夏」。再如春秋後期,在齊、魯兩國君主的夾谷之會上,齊國唆使萊國人劫持魯君,陪同與會的孔子義正辭嚴地喝退萊人,其言辭中說道「裔(夷)不謀夏,夷不亂華」,是不可冒犯的原則。孔疏:「夏,中國有禮義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夏」和「華」,皆指「華夏」。

 

春秋時人在社會觀念方面有兩個突出的地方,一是將「華」與「夏」系連一起,出現了「華夏」的觀念;二是將天下的邦國分為「華夏」與戎狄蠻夷兩個類別。專家們的研究一致肯定這兩個類別的區分在於文化水平的高低。如錢穆說:「所謂諸夏與戎狄,其實只是文化生活上的一種界線。」又如顧頡剛、王樹民先生說:「劃分『諸夏』的主要條件是文化而不是地區、氏族。」這些都是正確的論斷。關於春秋時期這些邦國的融匯及華夏族的形成,專家學者進行過很好的研究,這裡不再重複,只是強調以下兩點。

 

其一,以「文化」為區分華夏與戎狄蠻夷的界標,是周人文化自信的表現。周文化的特質在於它強調人文精神,創造了禮樂文明。文化,一方面指物質生活的水平程度,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指人的精神世界,孔子所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把這種精神意義的重要性發揮到了極致。西周王朝以及所分封的諸侯國,其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文明程度要高於戎狄蠻夷之國。所以說,以「文化」為界標,實際上是講究禮樂文明的周文化的標準,是周人文化自信的表現。

 

其二,這個界限並非不可逾越。此正如顧頡剛、王樹民兩先生所說:「當所謂『蠻夷』國家吸收『諸夏』國家文化,具有了『諸夏』國家的條件時,即可進入『諸夏』的行列,正如『諸夏』國家在喪失其條件時,即被視為夷狄一樣。秦國和杞國是後一種情況的實例,屬於前一種情況的則有楚國。」春秋戰國的歷史進程,從一個角度而言,正如沈長雲先生所說:「就是使中原地區的蠻、夷、戎、狄和『王之支子甥舅』的華夏國家完全融化在統一的華夏文明之中」。這個融匯的過程以文明程度較低的蠻夷學習華夏文化為主流,但華夏諸國亦有不少向蠻夷學習的情況,戰國時期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就是一個典型。

 

「中國」一辭最早的文字記載見於西周成王時的青銅器《何尊》銘文。這件青銅器1963年出土於陝西寶雞賈村,其器造型莊重華麗,通體有四道帶勾牙的扉稜,並有浮雕狀紋飾(見下圖左)。《何尊》腹底有銘文12行,122字(見下圖右)。其銘文謂:

 

唯王初遷宅於成周,復稟武王禮,祼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誥宗小子於京室,曰:「昔在爾考公氏,克弼文王,肆文王受茲大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於天,曰:『餘其宅茲中國,自茲辥民。』」

 

這段銘文的意思是說:王初在成周營建都城,沿用武王的祭禮,祼祭於天。四月丙戌這天王在京室訓誡宗族的年輕人,說道:「從前你們的父親公氏,能夠輔弼文王,因此文王接受了天降的大命,然後武王戰勝了大邑商,並且向天下卜告,說:我要在此「中國」定都,從這裡開始治理天下之民。

 

銘文的「宅」字訓居。《逸周書·度邑》篇記載,周武王伐紂之後歸途到達今豫西一帶,說:「自洛汭延於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認為洛水、伊水一帶乃夏人舊居,是建都的好地方。《何尊》銘文所言「宅茲中國」,與《逸周書·度邑》篇載所周武王的話,可以相互印證。銘文的「自」當釋為「從」,意即從此開始向四方延伸。「中國」可以指黃河中遊一帶華夏文明的核心地區,但其外延無際,並無一個明確的界限。在周人的心目中,「中國」,實是一個以核心地區為中央並且層層向外展延的地域。西周后期王朝卿士祭公謀父講中國區域,說:「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這種以距王畿遠近為次第的劃分,就是著名的「五服」之制。顧頡剛先生曾經把這種狀態,作出圖示如下:

 

 

這個圖示,雖然是想像中的制度,但也反映了周人印象中的「中國」的地理狀態,即以作為中央區域的「王畿」為核心的層層展延。在周人的心目中,「中國」並非劃地為牢,而是一個開放的狀態,這與戰國時人的「天下一家」的博大胸懷是一致的。

 

周代,特別是春秋戰國時期,如百川歸海般的諸族融匯,是中華民族發展史上特別重要的時期。戰國後期的大思想家荀子講到這個融匯過程時指出,諸族的融匯主要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是得益於政治的統一,即「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二是政治家們的因勢利導、具體對待、不求整齊化一的政策,即:「彼王者之制也,視形埶而制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所謂「械用」,唐代學問家楊倞注釋荀子此語說:「即《禮記》所謂『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也」。可見華夏與蠻夷的區別主要在於民俗、服制、用具等方面。這可以概括為文化的差異,通過不斷的交流,相互學習,即可縮小相互間的距離。這裡可以舉一例以為說明。春秋中期,作為華夏諸國首領的晉國正卿範宣子以洩密之罪要逮捕戎族首領名「駒子」者,戎子駒支據理力爭,他說作為「四嶽之裔胄」的戎族開闢晉土,「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並且臣服於晉,成為晉的「不侵不叛之臣」,與晉一起軍事行動,「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一起奮鬥。並且,「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如何能洩密呢?一番鏗鏘有力的言辭之後,戎子駒支「賦《青蠅》而退」,《青蠅》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戎子駒支取其中的「豈弟君子,無信讒言」之句,讓晉卿不可聽信讒言,可見他對於《詩經》是很熟悉的,他賦詩言志的水平,不在華夏諸國貴族之下。他所說的與「華夏」「言語不達」只是一個機智的託辭。這是春秋時期諸少數族共同發展的實例,也是戎狄蠻夷之國趨向華夏文化的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

 

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與「中國」的觀念是等同的,正如我們前引宋儒朱熹所講的「夏」即「中國」。唐儒孔穎達也認為:華夏與中國實指相同,他說:「華、夏,皆謂中國也。中國而謂之華夏者,夏,大也,言有禮儀之大,有文章之華也。」所以「華夏」,簡言之,即光榮偉大的諸族的合稱。關於「華夏」所含有的偉大、廣大之意,漢代的政論家荀悅說:「《春秋》之義,王者無外,欲一於天下也……王者必則天地,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故盛德之主則亦如之。九州之外,謂之藩國,蠻夷之君,列於五服。」可以說,「華夏」觀念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封閉的觀念,而是一個開放的、充滿自信的,有博大襟懷的、不斷發展的觀念。這種觀念成為古代中國一個很長時段裡人們的共識。春秋戰國時期,「華夏」的比較高度的文明與文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許多邦國部落的逐漸融入,給「華夏」注入新的活力。這個時期,「華夏」的不斷進步與發展,為多民族的統一的秦漢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魏晉時期,華夏之稱逐漸演化為「中華」。「中華」這一觀念首見於東晉劉宋時期的裴松之為《三國志》所作的注語裡,他說:「高吟俟時,情見乎言志氣所存,既已定於其始矣。若使遊步中華,騁其龍光,豈夫多士所能沈翳哉。」到了唐代,中華一詞普遍行用,如唐代詩人每以「中華」自豪,如「明時無外戶,勝境即中華」、「冠冕中華客,梯航異域臣」、「異域東風溼,中華上象寬」等等。唐太宗貞觀年間,皇家武舞的歌辭,有「中華亂無象」之句,稱中華大地混亂,得唐高祖、太宗之力而「鼎祚齊天壤」。唐代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8年),玄宗對即將赴任新羅的使臣說:「新羅號為君子之國,頗知書記,有類中華。」將唐王朝時期的中國稱為「中華」。 

「中華」一詞,實取「中國」、「華夏」兩詞各一字組合而成,意即居於中國的光榮偉大的諸族,也可以說是居於中國的大美諸族。特別要注意的是,唐代已經在其法律文件裡正式界定了「中華」一詞的準確意義。《唐律疏議》講依法律規定婦人犯流放罪者,「縱令嫁向中華,事發還從配遣」,元代王元亮重編的《唐律釋文》解釋唐律所言「中華」之意是:「『中華』者,中國也。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義,故謂之『中華』。非同遠夷之俗,被髮左衽,雕題文身之俗也」。唐代關於「中華」的認定,所取的依然是自古以來所釋「華夏」的文化習俗的標準。

清末以降的思想家們多以「中華」和「中華民族」自勵,如梁啓超、楊度、章太炎等多次講到關於中華民族復興的問題。此正如鄭大華先生所指出的,「他們不僅認識到了『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的民族特徵,而且已經初步具有了『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共同稱謂的思想。」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以後,於1912年1月5日發布《對外宣言書》,首次以政府文件的形式肯定「中華民族」的稱謂,指出:「吾中華民族和平守法,根於天性,非出於自衛不得已,決不肯輕啟戰爭。」「中華民族」的稱謂於此莊嚴地出現於國家的官方文件中,並且,鄭重宣告於世界。

 

總之,「中華民族」觀念的形成,可謂淵遠流長。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各族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通過不斷的交往,開始了相互融匯的過程,並且在傳說時代形成了我國古代部族的「三個不同集團」,「此三集團對於古代的文化全有像樣的貢獻」。後來又演變為以夏、商、周族為核心的族群,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以周文化為核心又形成了華夏與戎狄蠻夷並峙的局面,歷時近千年之久這個融匯過程到了秦漢時期進入新階段,大一統的政治使得國家安全有了基本保障,各族融匯過程加快,魏晉隋唐時期,「中華」一詞逐漸代替「華夏」成為中國各民族的集合稱謂。近代以來「中華民族」之稱深入人心。「中華民族」這一觀念的形成,是一個從濫觴、蒙籠到完備、準確的過程。魏晉以降,人們為「中華」而自信;近代以來,各個民族、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們無不為「中華民族」這一個莊嚴的稱謂而自豪和驕傲。

因排版限制,注釋從略。如需查閱或引用,請閱原文。

圖片全部來自於網際網路

排版:韓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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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大龍丨從夏人、漢人到中華民族——對中華大地上主體族群凝聚融合軌跡的考察
    由此帶來的問題不僅僅是如何定義「中華民族」以及合理闡述「中華民族」與我國現有56個民族之間的關係等一系列問題,更重要的是「民族國家理論」是否能夠準確解釋按照中國傳統話語體系書寫的中華大地上族群凝聚融合的歷史。這是一個長期被學界忽視的重要問題。基於此,筆者試圖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中華大地上主體族群的凝聚融合的軌跡 做初步梳理,以求正於學界同仁。
  • 中華字母:沒有統一的文字,中華民族不存在
  • 鑑往知來,讓璀璨的中華文明照亮復興之路
    9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高度重視考古工作,努力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更好認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文化自信提供堅強支撐。
  • 中國傳統民族文化,中華民族含義,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
    我認為「中華」一詞在古代主要用來指文化和民族,有時也作為地理名稱出現。《資治通鑑》卷一百四載:「國家本戎狄,正朔會不與人;江東雖微弱僅存,然中華正統,天意必不絕之!」「中華民族」一詞是「中華」與「民族」的複合,產生於「民族」一詞傳入中國後不久,是與外國民族相對而言的。最初這一概念通常用來指中國的主體民族即漢族如章太炎所說:「中國雲者,以中外分地域之遠近也;中華雲者,以華夷分文化之高下也。」
  • 【草原兒女愛祖國 中華民族共團圓】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丨多彩...
    【草原兒女愛祖國 中華民族共團圓】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丨多彩文化活動凝聚團結力量 2020-10-05 20:5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政務
  • 中華民族為什麼叫做「華夏」?有三種說法,你覺得哪種最可靠?
    「華夏」,是中華民族的稱號,關於中華民族為什麼又叫「華夏」,一共有三種說法,各位讀者看過後可以說一說你的看法,看哪種說法最可靠,或者也可以說說你的看法。第一種說法,華夏是民族的名稱。剛開始的時候,人們之間的交往不多,但是隨著後來交往的日益加深,到了最後,兩個民族合二為一,便統稱為華夏民族。第二種說法,華夏是以文化標準來定名的。
  • 「為祖國放歌·點讚中華美」2020全球華夏之星春晚在京圓滿錄製
    在17日上午的發布會上,此次活動的總策劃、總導演、「為祖國放歌明星藝術團」的團長覃藝馨表示:成立「為祖國放歌明星藝術團」,旨在進一步搭建載體、配強力量,以多種形式的演出、展覽及大型活動,豐富我國文化市場,讓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更好地走出國門,向世界展示中華藝術魅力、燦爛文化和改革開放形象。
  • [馬克思主義研究]王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文化淵源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本質特徵、發展宗旨、發展目標、發展動力、發展方式等都可以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仁政思想、民本思想、小康大同社會思想、革故鼎新思想、知行合一思想中找到源頭。全面辯證地研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文化淵源,需要堅持科學的態度,反對歷史虛無主義、文化復古論、歷史文化決定論等錯誤思潮。
  • 為什麼說秦嶺是中華民族的祖脈和中華文化的重要象徵?​
    位於華夏腹地、界分南北的秦嶺,又有著極其特殊且無可替代的歷史文化意義。秦嶺和合南北、澤被天下,是我國的中央水塔,是中華民族的祖脈和中華文化的重要象徵,秦嶺之於我們民族、國家文化具有無可比擬的顯著地位。何為「祖脈」?簡言之,它猶如萬流之源,綿延不竭,祖先誕生於此,民族形成於此,歷史開端於此。莽莽秦嶺,人文悠悠。
  • 【醫聲醫事】​赤壁懷古:試論「天道」與「人道」——記牟平區...
    【醫聲醫事】​赤壁懷古:試論「天道」與「人道」——記牟平區中醫醫院中西醫發展之路 2020-12-21 18:17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政務
  • 龍西江:釋迦及佛教之古華夏淵源考
    釋迦及佛教之古華夏淵源考龍西江(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摘 要:上古印度(尤其釋迦族、佛教)與華夏大有淵源。古華夏人在雅利安人之前很早就深入到印度河流域, 與哈拉帕文明的達羅毗荼人同為土著,有著人種、宗教、文化上的融合。釋迦族來自印度阿薩姆地區,源自古華夏,佛教的產生受到土著文化影響,源自中國原始薩滿教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