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感傷是被詩意滋養出來的。
魏晉南北朝的血腥,汙損了我的記憶,我竭力想做番逃避,與南朝的人們一樣,嚮往山林的安寧。然而,誰也無法離開這片土地,古人更是被割據鎖困。這時,只能求助於佛陀,他有無邊的法力。君王也跪拜菩提,不再相信天授大寶,建極綏猷。與百姓一般,抱定青燈,任由江山存亡。
有一日,正值初夏綠濃時節,晚唐詩人杜牧來到江南。他白衣青履,綸巾飛髯,仙雅不輸太白,逸秀尤勝摩詰。真是三分黯傷,七分孤芳,灌滿十一分詩意。他在景明春和裡,望著前朝遺落的古廟蒼柏,懷想著曾經的狂熱,不禁萬千感慨。他捻須遠眺,吟詠道:
千裡鶯啼綠映紅,
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樓臺煙雨中!
從此,中國文人縹緲的心結被一幅水墨所定格,它拴持了一千多年的時光,依然牽扯著我的情緒。我無法評說一句詩的能量,但它的穿透力卻足以將時間壓縮,讓我伸手便可撫摸到那個時代,還讓我此刻墜落於它的土地上,共沐煙塵。
生活的乖舛,也時常刨痛我的善根。佛陀就是在人心的最善良處播撒種子,萌發善念,撫慰傷痛。兩千多年前,世界有個文明軸心時代,蘇格拉底、釋迦牟尼、孔子等幾位偉大的思想家,便試圖將人的善智啟發出來,變成構造世界的材料。使人能依賴於精神的覺醒,去克服宇宙無情的熵增定律。使人被重新塑造,令上帝陌生。
只是僅一個孔子不夠。這片被五胡十六國攪亂了的土地,倡導如何建立和遵守秩序的儒家說教,已經無力聚合散亂的精神。而且中原人,不再相信桃花源。他們逐漸接受了西方佛陀的啟示,開始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叩問生命的真相,尋求脫苦之道。
此刻的南朝,以江淮、秦嶺為界,正在學著忘記過去。一代又一代的新人,不再懷舊。結束了東晉的統治,以兩條大河為護城河,在建康過起了安逸的日子。
梁武帝蕭衍滅齊建梁,立下不世之功,前期聲名煊赫。晚年的他身心俱疲,不再頻頻北顧中原,對帝王的生活也失去了興趣。他竟如當年迦毗羅衛國淨飯王的太子一樣,看破了紅塵,醉心於吃齋念佛。這出乎世人的預料,也給後世的帝王指了一條出路。宗教直抵人心的力量,可見一斑。這樣,他倒是褪去了神的外殼,給百姓一個大大的悟化。這般自我降格,從天上落到地下,正是眾生平等的注釋。
大通元年,梁武帝得知印度來了一位叫達摩的高僧,便從廣州迎請到金陵。接見達摩時,武帝很自負地問:「朕繼位以來,營造佛寺,譯寫經書,度人出家無數,如此這般能積什麼樣的功德呢?」達摩說:「並無功德。」武帝忙問:「為何?」達摩說:「這些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武帝又問:「怎樣才是真功德呢?」達摩說:「清靜、睿智、圓妙,體自空寂。這樣的功德,不是在塵世上能求得的。」武帝接著問:「什麼是聖諦第一義?」達摩說:「空寂無聖。」武帝迷茫不解,又接著問:「回答朕問話的人是誰?」達摩說:「不知道。」武帝愈發不明其義,不再發問。
達摩知道二人心機不合,無緣致深,便不辭而別。遂一葦渡江,來到了嵩山少林寺。十年面壁,終成禪宗始祖。
達摩認為:內傳法印,以便正智與真理相契合;外傳袈裟,以便教派傳承旨意明確。他教導弟子:要外息諸緣,內心無事。心如牆壁,方可入道。故而便有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宗要義。佛陀拈花微笑,迦葉會意點頭,被認為是禪宗開端的那一刻。
梁武帝篤信佛陀,但作為帝王,他無法理解達摩倡導的精神,也無有心智竭苦之法來修持自我圓通之妙。達摩在北朝修成正果。武帝在南朝自圓其夢。一塊南北分裂的土地,默默地被一葦作舟所貫穿。
我們可以想像得出那種驚喜,那道佛光灌頂的清透,那種陪伴的溫暖。對一個生命的個體而言,直至今天,宗教都有不可輕蔑的教化功德。但對社稷和君王而言,宗教是工具,不是政權的終極目的。放棄天下,使萬民再陷水火,便失去了宗教的普世價值,其倡導的果報也不再是菩提之善。一句話,百姓可以迷信,但帝王應該清醒。
史稱,南朝時期,君王多是佞佛之輩。尤其是梁武帝到了崇佛誤國的地步,最後自己也被活活地餓死在冷宮中。他本人曾四次捨身到同泰寺當和尚,被人稱為「和尚皇帝」。當時在建康城內外就有佛寺五百多所,僧尼十多萬之眾。
太武滅佛,文成修窟,叢林歷經劫難,驗證了物極必反的道理。在這塊土地上,佛教經歷了天堂的光耀,獄火的焚燒,適應了驟然的狂熱與無情。也漸漸地生發出一副東方的面孔,甚至可以走進朝堂,植根於政治。它在極端的盡頭處哀泣一陣子,又粲然地粉飾出新妝。這時的佛教或多或少已經出離了佛陀的本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有人說,這不是詩人的溢美之詞。
杜牧是尚儒排佛之人,他不贊成君王效仿武帝這樣。君王之善,是惠及天下的大善,不是伶俜獨善。有人說,這首詩在抒情表景中隱含著批判。他入手用了一個「千裡」二字,濃縮了一個意象,描繪出一幅令人著迷的田園圖景。他說,江南的景色多美啊,紅花在綠樹間開放,黃鶯在歡樂地唱歌。傍著水岸的村莊,倚在山腳的城郭,還有那招展的酒旗,飄來的酒香。然而,他突然便把目光收回到眼前,因為他聽到了經聲佛號,看到了縷縷青煙。哦,原來,現實依然如此,眾生還未脫苦。他說,你瞧,那些煙雨中聳立的樓臺有多少是佛家寺院的,這誰能辨得出?如今大唐崇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增建了多少寺院,這誰能數得清?當年南朝因此國運衰微,大唐依舊要步之後塵。唐憲宗為供瞻佛骨,不惜耗損國力。韓愈因上遞《諫迎佛骨表》,而被貶潮州。為什麼世人還不覺醒呢?杜牧對景生情,婉轉地表達了他的憂思。
當然,這首詩還有另一種解釋。也有人說,寺廟就是煙雨中的一片樓臺。
白馬馱經,佛教濫觴於東漢,經魏晉南北朝的一番洗禮,更加本土化。
讀到這段歷史,總會有重重寺院和疊疊石窟在眼前浮動。佛教幾乎佔據了所有名山勝水,它在紅塵的迷暗中為人們點燃了一束燭光。我時常顧盼這束光,去做一些思索。也會偶爾有點靈感,給冥冥中傳遞一些心思。無奈,我眼路雜蕪,沒有篤定的精神依賴。進廟,我會燒一炷心香。出來,我會仰望星空。
我始終認為,佛教是精神脫困的一種解決方案。這其中還有本土的儒教和道教。人的靈魂,儘管有心智駕行,可達不可預知之深慧,但也有它的局限性。在有生即有死的鐵律面前,靈魂有時顯得無知。我們簡裝行囊,快樂地活著,要比無盡的懺悔好得多。我們假設有來世,但也要把現世的每一天過好,否則,豈不是又給來世埋下了宿業?
佛教是為篤信不疑的人培起的一方淨土。大千世界,萬象包羅,非是天下人都信一個「空」字,都求涅槃之道。為什麼不能把佛教看成是智慧的一部分,為什麼不能讓我們生命在行進中多一種選擇?
春光已至,春色略顯遲疑。樹上的花蕾還沒有擠破枝頭,詩意盡在明天。避疫讀史,只能是拘守跬步,不添亂子。望空窗欞,又不見南雁北歸,烏雀登枝。禁足也是善行,尤似面壁觀心。
如此,還是吟一句 「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吧,在歷史的對岸,你盡可大聲地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