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翻拍的《疤面煞星》從頭酷到尾,結尾最酷。
手舉M16A1把自家臥室大門轟開,託尼·蒙塔納(阿爾帕西諾飾)單挑奉老大之命來圍攻他的小哈嘍。
劈裡啪啦一頓狂轟,小哈嘍應聲撲街。煙霧裡,託尼身中數不清多少槍,還大聲咆哮:「你們搞不死我!」
然後「嘭」的一聲,他就被背後的一個長得像終結者的黑墨鏡一槍崩下了樓梯,面朝下趴在泳池裡。紅色的血淌出來,黑墨鏡走下樓梯,黑底紅色字幕升起,背景音樂逐漸清晰。
漫畫式的人,一定得搭配一個漫畫式的結局。不是每個人都配得上這樣的結局:臨死前還端著槍,爆著粗,叫囂著世界屬於自己。
拿槍掃射別人以及被別人掃射死,一如完整的人生。這樣的一生充斥著痛和快,充斥著愛和恨,充斥著判斷,可是沒有檢省,也沒有自我解釋——託尼的信條或許是,反思會剪斷自己的直覺……也或許託尼並沒有信條。
我和爸爸一起看完了這部將近3個小時的電影,之後我問我爸:你有什麼感覺?我爸若有所思,答不知道。其實我又何嘗不是?《疤面煞星》,這部史努比聲稱自己「每每感到迷茫就要看一遍」電影,到底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又想告訴我什麼?
一個你「應該看出點什麼來」的電影,結果你卻什麼也沒看出來,令人感到尷尬。就像坐了一次過山車,刺激、神魂顛倒,但回甘也許只殘存在你暈暈乎乎的那一小段時間裡。噢,不好意思,我暈了。
《疤面煞星》裡面有很多說道。
反對種族主義者會抗議「哎你看那個布萊恩又拍了一個激進的站隊電影,不然他們怎麼把託尼從一個義大利人安排成了個古巴鄉巴佬?」
(個人見解,Why so serious?單純看個熱鬧不好嗎?有時候,作為觀眾,你越是抱有一個電影裡含有種族傾向的期待,你就越能從中得出結論。有否想過一種可能,即我們對種族主義的激烈反應,極有可能恰恰源於自己冥頑不化的幻想?)
聲援女權的那幫人開始絮絮叨叨「還是女人聰明,雖然窩囊,可是米歇爾菲佛畢竟優雅地活到了最後,可那群大老爺們兒呢?被捅死、被槍打死,居然還有被鏈鋸鋸死的……」
(個人見解二,不是針對誰,女權主義者看什麼都能看成是女權主義。)
還有看熱鬧的,包括我自己在內,想得更多。看到最後一幕託尼落水而死,我居然想起了同樣被槍殺在泳池邊的蓋茨比。
同樣死在繁盛凋零時,死在權勢之下,夢想的曙光邪魅地照耀下來。不知他倆死時是不是還在笑著——了不起的博伊·蓋茨比,臉上掛著粘稠的微笑,終究被現實打敗,但報之以柔懦的寬容;託尼·蒙塔納,氣焰一如既往地囂張。他得勢時豎起的雕像上面寫著「世界屬於你」,他落水時,那幾個字還在卜零卜零。作為一個壞人,他想要大幹一場,結果自己被更壞的人大幹了一場。
這想要告訴我們什麼?沒經過資本主義肥厚沃土培育過的鄉下土豪永遠沒有翻身之日。就算有,也持續不了多久。
託尼,有錢,毒資多到銀行都洗不過來;有膽,即將被電鋸鋸死還叫對方去自己搞自己;有謀……基本沒有。託尼性格中沒有中庸的地方,非此即彼,看似很有判斷,這就造成了在明眼的觀眾心中都有這樣的碎碎念,這個愣頭青,笑不到最後,遲早得翻船。
美國某電影雜誌曾經有過一項調查:你認為誰是電影史上最大的混蛋?結果託尼蒙塔納以絕對優勢當選。我認為這是個玩笑,除非「混蛋」這個詞也被冠以了某種嘲諷智障人士般的惡意。
託尼逃難來到美國邁阿密,從反抗卡斯楚的政治難民成功轉型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梟,野心一點點膨脹,最後幹掉老大一舉上位。衣食無憂之後,他開始懷疑各種人,變得更加暴戾、更加罵罵咧咧,這時候沒有腦子的託尼才開始面臨真正的難題。
譬如怎麼花錢。在客廳裡挖個大水池,躺在裡面洗泡泡浴,看上去更像是躺在一大攤抓不著的寂寞裡。
譬如怎麼討老婆歡心。他想讓老婆給他生個娃,可老婆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譬如怎樣對妹妹更好。結果一次毒癮發作不小心一槍崩了妹妹的丈夫兼自己唯一的好朋友。
這讓人說什麼好。
託尼有個原型,是1930年代在美國聲名遠揚的義大利黑幫頭目阿爾·卡彭,人送外號「芝加哥王」。卡彭統治下的黑手黨徒風衣下藏著衝鋒鎗,火拼時用手榴彈開路。他曾經用三句箴言勸誡後人:「重機槍比衝鋒鎗好使」「要定時向聯邦政府交稅」「做愛要戴安全套」。卡彭名噪一時,定然有其過人之處,比被無情漫畫化的託尼聰明得多,從上述即可見一斑。
他有能夠幫助他成功的力量,卻無法真正駕馭這種力量。他用這股偏執的力量獲得了一切又轉手失去,破壞了所到之處的一切。誰都看得出他是個壞人,但卻不夠壞。他的暴虐展現在自己心裡的意念,而這種暴虐的破壞力卻因為原則的存在而蕩然無存。
對於一個認為自己是壞人的人來說,可悲之處莫不在於擁有非黑即白的判斷以及哪怕分毫的良知。也就像你那幼稚的價值觀,善惡只居其一,所以要麼你誠實勞動合法經營,做個好人;要麼乾脆壞到不能再壞。知道壞人的基本職業素養嗎?你居然因為敵人的車裡有兩個孩子就放棄了引燃炸藥?
你本應與邪惡為友,可作為一個壞人,你竟然忌憚邪惡?在壞人的陣營裡,這種人你不死誰死?你是壞人裡可憐的失敗者。不知道為何,這很容易讓人想起一首歌《It's Sad Cause the Bad Guy Always Die》。這看上去像是一種不符合道義的悲愴,可是託尼,我確實為你這個混蛋感到難過。
電影中,有一組鏡頭剪接得那樣引人入勝。託尼的朋友載著他的妹妹逃離災難現場,他自己一個人坐在夜店闌珊的燈下,無端落寞,似有所想,並未預料到即將捲入一場血雨腥風。兩個場景不斷切換,有人在天堂痛苦著,有人卻徜徉在地獄裡。託尼的臉被炫彩的鏡面折射出多個側面,被肆無忌憚地觀察著,他處於危機中,卻像漂泊在海上,似乎很享受這種被動的局面。全知的力量俯瞰著他的一切。
背景音樂悠揚得令人綿軟,可也矛盾般地像沉悶、永不停歇的撞擊。喧鬧之中,所有在場的人卻睡得很沉,他們真實的自己沉睡了,虛假的氣味在徐徐升騰。
託尼叼著雪茄,坐姿像個教父。吸毒之後飄飄欲仙,他的真我卻在那時異常鮮明清晰。
在另一個接近結尾的場景中,他喝多了酒,步履踉蹌,面色兇狠卻毫無攻擊性。他對著餐廳裡眾多衣著典雅的紳士貴婦,發表了一段動人的講話:
你們全是混蛋。知道為什麼嗎?你們沒膽量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們都是掩飾的高手……
你們需要像我這樣的人。這樣你們才可以指指點點的說「那是個壞人」……所以你們是什麼?好人?你們才不是好人!
我沒有你們的問題。我永遠說真話,我連說謊的時候都說真話!
這聽上去並不像個壞人說的話,反而像個人到中年的失敗男人,站在鏡子前拼命地吸氣,想要收起自己的啤酒肚、想要對著不會說話的鏡子證明什麼自己一直秉持的卑微信念。
他被酒店保安連攙扶帶驅趕出去時,像擠出鬼臉嚇唬小孩子一樣,醉醺醺地說:
跟壞人說晚安吧!這是你們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壞人,我告訴你。快,快給壞人讓路!壞人來了,最好別擋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