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來臨之前,解致璋在茶席前點起燭火。我們端著茶,看天光一寸一寸西移,在她的山水茶席間浮動。夕陽排山倒海而來,有那麼一霎,光芒照亮四壁,旋即便徹底暗下去。
這是「清香齋」的尋常一日。解致璋首創「臺灣茶道」的理念,經過20多年身體力行,「清香齋」已成為世界各地茶人的朝聖之地。
解致璋並不是陶藝家,但她倡導的茶道精神,正是陶藝發展的推手之一。為了研發出適用的茶器,她曾與多位陶藝家合作,在藝術性與實用性之間尋求平衡。時至今日,茶道文化漸成風氣,人們品茶的同時也在品味茶器。陶藝與茶道合流,與生活接壤,彼此都迎來新的生機。
對於生活與藝術的關係,詩人王爾德和藝術家杜尚有過相似卻不盡相同的表述,王爾德說:「生活就是你的藝術。你把自己譜成樂曲。你的光陰就是十四行詩。」杜尚則更加斬釘截鐵:「最好的藝術就是生活本身。」
臺灣陶藝之所以能在中國乃至亞洲獨樹一幟,或許不僅因為它融入了國際化的創作語境,風格既多元又獨立,更因為陶瓷之美已經植根於生活之中,擁有了廣闊深厚的土壤,陶藝也便獲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因此,我們決定從臺灣地區的陶藝出發,探討當代生活美學。
2013年冬,經過七年多對手工藝領域的個案尋訪,我和當時《生活》雜誌的同仁決定做一期專題別冊,聚焦景德鎮。那時,千年瓷都已進入歷史拐點,創作者們嘗試掙脫傳統的重負,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從冬天到夏天,我們三次前往景德鎮,在總計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拜訪了從全國和世界各地雲集瓷都的幾十位陶藝家。他們的年齡跨度超過半個世紀,人生與創作風格則更加複雜。正是這些觀察與交流,激發了我們對臺灣地區陶藝發展的好奇心。景德鎮幾代陶藝家當時面對的誘惑與困惑,臺灣地區的陶藝家們大多也曾經歷過。既往如同一面鏡子,足以照見前路。
經過半年多的籌備,有幸得到廖寶秀、解致璋、何健、呂禮臻、遊瑞楠、江淑玲、莊靈等老師的指點、引薦與幫助,採訪名單幾經甄選。我們終於在2014年年末,踏上海峽彼岸的尋陶之旅。這些陶藝家的經歷不同,處境各異,工作室或考究或逼仄,或極簡或雜亂,但都將喧囂隔離在外。或許,什麼都比不了黃昏中的一杯茶。守在窯爐前觀望火焰的時光,更值得一個人期待一生。我們梳理臺灣地區陶藝美學的發展脈絡,亦希望透過物質,發現精神之美。
器物之中,自有天地。
二首字母大寫的China(中國)和小寫的china(瓷器),同樣地神秘。中國陶瓷在西方風靡幾個世紀,制瓷技術一度是不解之謎。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芬雷甚至發現,來自中國的制瓷技術擁有過一種徵服世界、改變時代的魔力。「一千多年之間,瓷器是全世界最受人們喜愛、歆羨,也是最被廣泛模仿的產品。從公元7世紀瓷器發明問世以來,它始終是文化交流的核心。在歐亞大陸,瓷器是一大物質介質,跨越遙遠的距離,促成藝術象徵、主題、圖案的同化與傳布。瓷器所到之處,便影響當地所有的陶瓷傳統,造成重大衝擊,佔有發號施令的高度。從日本、印度尼西亞爪哇到埃及、英格蘭,無一例外。有時甚至取而代之,完全改換當地原有的制瓷傳統,更因此深入當地原有的文化生活。」
十幾個世紀過去了,隨著世界秩序的重塑,陶瓷的命運也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西方世界重新定義的陶藝美學規則,反過來深深地影響著中國的陶藝家們。臺灣地區陶藝的嬗變,正是這股全球化浪潮的縮影——它身處東西方文化交匯的要衝,來自中國大陸、日本、歐美世界的陶藝美學,都在這裡相遇、更生。
我們拜訪的十幾位重要的陶藝家和茶道家,大都經歷過這場時代的劇變。他們接受的教育,從學徒制的傳承,轉入學院派的系統;通過反覆的實驗、探索,他們將陶藝推進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並從追索、復原失落的中國傳統,轉向新的創作,運用不同的材料,探索新的配方和燒造方式,最終確立了獨具特色的陶藝風格——它源自漫長曲折的中國傳統,卻並不囿於傳統,它深受多元文化影響,卻更能融會貫通。生活的藝術,最終發展成一種現代美學。
三以陶瓷為媒介,藝術家還可以做什麼?這是我們試圖探尋的另一個問題。
德國漢學家雷德侯在他的名作《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模化生產》(
Ten Thousand Things: Module and Mass Production in Chinese Art)中這樣寫道:「西方人非常讚賞中國出產的釉瓷,有時甚至認為它們具有非同尋常的魔力。雖然他們知道系用泥土製造,但他們不知道用的是什麼土,也不知道怎樣製作而成。16世紀,各大洲之間的貿易方興未艾,瓷器已成為遍銷全球的商品……憑藉其生產方法,中國人已經做好準備要讓瓷器充斥整個世界。他們有能力提供近乎無限量的這種奇妙商品。」如今,時代早已翻過一頁,陶瓷的諸多技藝已不是隱秘,中國不再是唯一的陶藝中心,美學趨向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有了更多元乃至更完整的表達。不過,那種「非同尋常的魔力」依然熠熠生輝,一代代人被它驅使與激勵,前赴後繼。他們賦予陶土以新的生命,而那些其貌不揚的陶土與釉土,也讓他們找到自己一生的方向。人與陶土,彼此發現,更相互塑造。
臺灣地區的陶藝界也曾經歷迷惘。1981年,日本策展人吉田耕三發起一場聯合陶藝展,邀請多位日本名家參展,不料,對方只是倉促應對。日本陶藝家到現場後拂袖而去,認為受到莫大的侮辱,雙方水平實在懸殊。
直到30多年後的今天,這一幕依然讓許多陶藝家們記憶猶新。所幸,它也成為一場新生的契機,一代人知恥後勇,試圖開拓新的格局。那次失敗的展覽,推動著臺灣地區陶藝界自我意識的形成,也促成了一代人的集體崛起,他們通過各自的努力尋找出路,或徜徉於臺北故宮博物院,致力於對傳統的研究與再造;或前往日本,領會東方美學的另一面;或遊學於大洋彼岸的美國,追問現代陶藝的理念與精神。通過汲取不同陶藝體系中的養分,融入國際化的語境,他們找到了各自創作的衝動與靈感之源,形成獨特的風格。他們不惜成本地反覆實驗,不斷尋找新的方法,嘗試自我突破,並非無謂地炫技,而是更加隨性與平和,這是經歷歲月磨礪得來的從容。人生的經驗、思索與困惑,都可以在陶瓷作品中發現端倪。幾十年過去,所有的探尋與創造,如同一道道光源,交織匯聚,成就了今日的風貌。
從某種程度上說,陶藝的水準也是社會文化與審美水平的晴雨表。無論是日常器皿,還是典藏之物,都體現著一個時代的風貌。陶藝的發展需要知識的積累、文化的滋養,以及足夠自由開放的創作風氣。在強大的傳統或外來文化面前堅持獨立的判斷,在商業浪潮中保持清醒與冷靜,有所為有所不為,其實不僅陶藝如此,所有的藝術與文化也都需要面對。
這次尋訪之旅的初衷即在於此。
《陶藝美學錄:尋訪當代陶藝名家》,張泉主編,馬嶺攝影,浦睿文化/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年10月。(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