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與巴爾的摩的不解情緣
熊 輝
2015年3月25日至28日,因為參加富布萊特學者討論會的緣故,我在美國東部城市巴爾的摩有過短暫的停留。巴市是馬裡蘭州最大的城市,在美國獨立戰爭和國內戰爭期間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同時,作為重要的港口,這裡一度是美國繁華的工業城市。如今的巴爾的摩顯得有些破敗,人口急劇減少,市中心主要聚居著黑人,白人都搬到了郊區,它正逐漸從工業城市向旅遊城市過渡。但不管一座城市的容貌和經濟如何變遷,其歷史和文化只會伴著時間的流逝而愈顯尊貴,巴爾的摩就是這樣一座讓人嚮往的歷史文化名城。
一
作為一個略愛讀詩的人,到了巴爾的摩不去拜訪愛倫•坡的墓地和舊居,就失去了此行的意義。因此,日程安排再繁忙,我也一定要去瞻仰那些與愛倫•坡有關的地方。
我在巴爾的摩與愛倫•坡的不期而遇發生在2015年3月27日,那天富布萊特的會議地點選在巴爾的摩市中心圖書館伊諾克•普拉特免費圖書館(Enoch Pratt Free Library)的愛倫•坡館(Edgar Allen Poe Room)裡。愛倫•坡館位於公共圖書館二樓,門口擺放著愛倫•坡的青銅塑像,進到屋子裡,四壁的書架上陳列著愛倫•坡圖書的各種版本,以及愛倫•坡珍品的收藏(Treasures From the Poe Collection)。
愛倫•坡最擅長創作充滿神秘主義氣息的恐怖小說,他被譽為是美國推理小說的創始人,後來又被人們視為科幻小說的開創者。因此,在愛倫•坡館裡能看見他的各種書籍,當時獲得的多種獎勵,以及報刊上的相關報導。有兩面牆上都掛著愛倫•坡的油畫像,畫面上的作家衣著整齊,頭髮梳理得油光順溜,面部較為飽滿,完全與現實中落魄而死的真相判若兩人。
巴爾的摩市中心圖書館伊諾克•普拉特圖書館(Enoch Pratt FreeLibrary)的愛倫•坡館(Edgar Allen Poe Room)。
在中國,愛倫•坡最初是作為詩人而受到廣大讀者的青睞,當年國內針對愛倫•坡名詩《烏鴉》的翻譯問題,還引起過不小的爭論。1924年8月,《文學》百期紀念號上發表了子巖翻譯的美國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烏鴉》(The Raven),張伯符針對這篇譯文提出了嚴重的批評意見,他找來愛倫·坡的原文和子巖的譯詩進行對比閱讀,發現有18處翻譯錯誤。這場翻譯論爭,導致很多中國讀者更加熟悉愛倫•坡的詩作。
二
成名於斯,辭世於斯,這就是愛倫•坡與巴爾的摩的不解情緣。
其實,愛倫•坡今日能夠走進莊嚴的圖書館,成為巴爾的摩人的驕傲,也是他當年萬萬沒有想到的,一個窮困潦倒的作家,一個靠寫作養不活家人的男人,一個在烈酒的麻痺中凍死街頭的窮人,怎麼能享有如此高的禮遇?
愛倫•坡的身世十分曲折,他本來姓坡,於1809年1月出生在里奇蒙。兩歲時母親去世,父親拋下他消失在人海中。後來他被愛倫夫婦收養,給他取名埃德加(Edgar),並加上了他們的名字,這樣就有了今天所見到的名字埃德加·愛倫·坡。愛倫•坡一度跟隨養父母去英國生活了五年,十一歲時回到美國後,於1826年進入威廉瑪麗大學學習,由於養父母提供的生活費用拮据而沉溺於賭博,後因賭博欠債而被迫退學。1927年3月,愛倫•坡沒有聽從養母的勸導,離家前往波士頓開始獨自生活;是年5月應徵入伍,成為美國陸軍軍人,後被分配到波士頓炮兵團。愛倫•坡在波士頓服役期間,說服一位年輕的出版商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帖木兒及其它詩篇》(Tamerlane and Other Poems),作者署名為「波士頓人」。由於愛倫•坡當時是一位無名小卒,他的詩集很難被保存下來,人們認為他的第一本詩集目前只有12本留存世間。
1929年2月,愛倫婦人去世,愛倫•坡徹底失去了經濟援助。愛倫•坡退伍後一度居住在巴爾的摩的親戚家,他曾寫信給養父愛倫,希望他能出資幫助他出版詩集,但再婚後的愛倫不再願意再給養子任何經濟支持。1829年12月,愛倫•坡幾經努力,終於使自己的第二本詩集《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Al Aaraaf,Tamerlaneand Minor Poems)在巴爾的摩的哈奇與鄧寧出版社出版,這次署名使用了愛倫•坡的真名。看來巴爾的摩是愛倫•坡的福地,他首次在此使用自己的名字出版了詩集,受到了當時名噪一時的評論家約翰·尼爾的高度評價,他從這裡開始進入美國文學界。
1830年5月,愛倫•坡進入西點軍校,但他並不適應軍校生活,以故意缺課和不參加禮拜等方式來求得離開軍校,1831年1月被軍事法庭宣布開除。1831年2月,愛倫•坡到了紐約,用軍校同學捐贈的錢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詩集《愛德加·愛倫·坡》(Poems by Edgar Allan Poe)。之後,愛倫•坡到巴爾的摩住在姨媽家,並教授姨妹維吉尼亞念書。在巴爾的摩期間,愛倫•坡不得不依靠寫作來換取微薄的生活費用,由於詩歌稿費極低,他只能改寫小說,而且要寫出使大眾喜歡閱讀的小說,以便獲得豐厚的稿酬。
這一時期,愛倫•坡在巴爾的摩居住了將近五年的時間,他的小說創作初見成效,逐漸成為《南方文學信使》雜誌的主筆。在巴爾的摩,愛倫•坡收穫了一份沉甸甸的愛情,那就是他和時年僅有13歲的姨妹維吉尼亞訂婚,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珍惜和懷念的一段情感。
三
1835年10月,愛倫•坡攜未婚妻和姨媽一起搬到里奇蒙居住,並成為《南方文學信使》月刊的編輯,他的生活算是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不久,他因為報酬問題與主編發生矛盾,在1837年1月辭去編輯工作,舉家搬遷到紐約,卻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而生活拮据,第二年全家被迫搬回里奇蒙。
愛倫•坡一家在里奇蒙生活了六年多的時間,他除了擔任某些刊物的編輯之外,就是撰寫小說和時評文章,以賺取稿費養活家庭。不管哪個時期,單純地依靠寫作維生的作家都會過得十分艱難,愛倫•坡也不例外,他的生活一直處於借債和窮困之中,很少有經濟緩衝的時間。
1844年,愛倫•坡舉家再次遷往紐約,他在這個大都市裡贏得了文學的聲譽,步入了人生和創作的巔峰期。1845年1月29日,愛倫•坡的名詩《烏鴉》(The Raven)在《明鏡晚報》上發表,後被多家報刊轉載,贏得了文學界和普通讀者的一致好評。如果說《黑貓》是愛倫•坡小說的代表作,那《烏鴉》就是他詩歌的代表作。1945年11月,愛倫•坡的第四本也是最後一本詩集《烏鴉及其它詩篇》(The Raven and Other Poems)在紐約出版。不久,愛倫•坡因批評文壇的抄襲行為,陷入了與朗費羅的文案之中。人們認同朗費羅的創作,懷疑愛倫•坡的批評動機,因此導致他聲名狼藉,多次在演講和訪談中遭到侮辱和打擊,從此步入文學創作的低谷,一蹶不振。
1847年1月30日,妻子維吉尼亞的去世給愛倫•坡帶來了更大的打擊,他生病臥床數日,後在姨媽的照料下逐漸康復。1849年夏天去里奇蒙尋求南方對刊物《鐵筆》的支持,在費城停留期間,精神狀態極差並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朋友買票送他去了里奇蒙。稍事休養,愛倫•坡打算接回姨媽和自己一起生活,因為自從妻子去世之後,她就孤身一人住在紐約。
在去紐約的路上,他先抵達巴爾的摩,他在這座熟悉的城市裡依然找不到平靜的生活,除了酗酒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引起他的興趣。這是愛倫•坡在巴爾的摩的最後日子,也是他一生最後的日子。初冬時節的巴爾的摩已經有了幾分寒意,季節的變化並未改變他內心的焦慮以及對生活的恐懼,他一度陷入神經錯亂的境地,喃喃自語,穿著不合身的髒衣服,貧困潦倒而又心力憔悴。
1849年10月7日,愛倫•坡在巴爾的摩的凌晨中死去,窗外冷風四竄,烏鴉誑語,但人間的冷暖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聯了,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愛倫•坡與妻子維吉尼亞已相聚天堂。
四
《烏鴉》將愛倫•坡的文學創作推向了極致,因此在巴爾的摩公共圖書館的愛倫•坡館裡,還專門成列著一個烏鴉的模型。愛倫•坡在巴爾的摩的最後時光裡,處於酒精的麻醉中,他躺在冰冷的醫院病床上,胡思亂想,子夜時分,屋外傳來烏鴉的悲鳴,在寒風中久久迴蕩,所有的往事和那些與己無關的傳聞湧上心頭。此情此景,似乎正如他在《烏鴉》中的詩句所言:
從前一個陰鬱的子夜我獨自沉思慵懶疲竭
沉思許多古怪而離奇早已被人遺忘的傳聞
當我開始打盹幾乎入睡突然傳來一陣輕擂
仿佛有人在輕輕叩擊輕輕叩擊我的房門
是的,愛妻維吉尼亞來了,她在叩擊愛倫•坡的房門;慈祥而寬容的上帝來了,他在叩擊愛倫•坡的房門。凌晨五點鐘,愛倫•坡聽見房門的叩擊聲越來越響亮,於是他打開塵世的房門,天堂的快樂頓時包圍著他,他安靜地離開了人世,所有與他相關的往昔「永不復還」。
愛倫坡在巴爾的摩居住的時間前後長達六年之久,其在此所謂的故居其實是姨媽家的住所,也就是後來妻子維吉尼亞家的住房。愛倫•坡舊居位於艾米提街(Amity)的第205幢樓房,這幢樓房一共有14戶,愛倫•坡的房子位於邊上靠近公路的地方。1933年,愛倫•坡舊居被註冊為「國家歷史紀念地」(The National HistoricLandmark),1972年正式成立紀念館並對外開放。
位於巴爾的摩艾米提街(Amity)的第205幢樓房,其中一間為愛倫•坡舊居(Edgar Allan Poe House)。
這所房子具有東部殖民城市的風格,保留著歐洲尤其是英國建築的風格,即由一排排整齊的三層小樓構成,牆體是紅色的磚石,門窗多為白色或綠色,用玻璃與木頭製成,房門狹小,屋內十分逼仄。即便在今天來看,這裡依然是巴爾的摩較為僻靜的地方,當年愛倫•坡居住的時候,想必這裡更顯偏遠。水泥澆築的臺階邁開地下室直接通向一層的住房,臺階兩旁是黑色的金屬欄杆,由於我們去的時候是周六,門上赫然寫著:「對不起,今天關門」(SORRY, TODAY WE』RE CLOSED),頓時感到有些失望。千裡迢迢,不忍心就此離去,於是在愛倫•坡舊居前停留駐足良久,聽著光禿禿的樹枝上烏鴉的啼叫,不免想到了當年愛倫•坡在這裡的艱苦生活。
五
離開愛倫•坡舊居左拐,向巴爾的摩市區方向行進,去尋找愛倫•坡的墓地。不想卻進入了黑人居住區域,面對衣衫不整的所謂嘻哈的年輕黑人,聽著他們高聲的叫喊和空洞的狂笑,不免讓人感到唏噓不已。只有加快腳步穿過這片「未開化」的街區,才是最好的應對之策。
愛倫•坡的目的位於威斯敏斯特教堂(Westminster Hall)的旁邊,現在這片墓地因為教堂的名字而稱作威斯敏斯特公墓(Westminster Cemetery)。這個公墓位於城市的中央,在高樓與車水馬龍之間,顯得十分狹小和喧鬧。愛倫•坡的墓地在公墓的入口處,現在看來是整個墓園中最氣派的一座。整個墓地由白色的大理石建造而成,四周鐫刻著各種圖案和文字,正面的碑身上鑲嵌著黑色的愛倫•坡肖像,在白色的大理石上顯得十分醒目,基座上刻著愛倫•坡英文的全稱,頂上則刻著橄欖枝。在墓地的前後兩側,有專門的宣傳欄,內容除了介紹墓地之外,還有關於愛倫•坡在巴爾的摩的生活介紹。其中一欄的主題是「坡的巴爾的摩:一個開始和結束的地方」(Poe’sBaltimore: a Place of Beginnings & Endings),此話很好地詮釋了愛倫•坡與這座城市的不解情緣。當年寄居姨媽家,愛倫•坡出版了第二本詩集,並創作了大量小說,巴爾的摩時期是他蜚聲文壇的開始,而最終他在貧窮和精神頹廢中死在了巴爾的摩,這裡是他生命結束的地方。
就愛倫•坡的墓地而言,其間充滿了曲折的變遷,顯示出後人對作家的態度在逐步變化。愛倫•坡去世的時候,雖然在文學界享有名聲,但他卻是窮人和酒鬼的化身,世俗社會的人們對他敬而遠之。愛倫•坡死後第二天就匆匆下葬了,他的叔叔給他買了一口簡單的棺材,堂弟為他提供了一輛靈車,醫院主治醫生的妻子給他做了一件壽衣。當時只有7人參加了他的葬禮,追悼儀式舉行的時間沒有超過3分鐘,他的墓地更不可能有墓碑。一代著名作家的葬禮和墓地猶如他生前的經濟身份,他就像一個貧民乃至乞丐一樣被埋掉。
1873年,美國南部詩人保羅•海恩(Paul Hyan)訪問了愛倫•坡的墓地,並將該墓地的寒磣現狀在報紙上刊登出來,引起了社會各界人士的重視。其中巴爾的摩的一位中學老師出面募捐,終於湊足經費,在1875年掘出愛倫•坡的屍骨,重新安葬在墓地的入口處,並修建了體面的墓碑。
墓碑的問題解決了,也許對於偉大的作家愛倫•坡來講,他最欠缺的就是一場像樣的葬禮。2009年是愛倫坡誕辰200周年,巴爾的摩市專門給他舉辦了一場濃重的葬禮。10月11日早上,一輛馬車從愛倫•坡舊居出發,運送裝著假遺體的棺材前往墓地,沿途有不少民眾圍觀,有近400人參加了這場葬禮。葬禮上不僅有牧師莊嚴的布道,而且還專門有人喬裝打扮成愛倫•坡的同時代人,朗誦他們寫的悼詞以及愛倫•坡的詩篇。
位於威斯敏斯特教堂(WestminsterHall)旁的愛倫•坡墓地。
時隔160年的葬禮,這也許是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安排,不知是為世人當初的冷漠表達歉意,還是為紀念作家的貢獻。
六
愛倫•坡一生最為可悲的事情,不是窮困潦倒的生活,不是在愛妻去世後的情感波折,而是他結識了不真誠的朋友。
當他風華正茂之時,幫著各種報刊撰稿或編輯,但最後幾乎都與主編的關係破裂。這或許有愛倫•坡性格的原因,也或許是他人不願善待他所致。愛倫•坡在文學創作的巔峰時刻,卻陷入了不必要的筆墨官司之中,並迅速招來很多負面評價,幾乎一夜之間名聲掃地。如果他有幾位文壇摯友,出面為他圓場說話,為他排憂解難並真心交流,或許情況就不會如此糟糕,他的身體和心理狀況也不會如此急劇下滑,以至到了借酒澆愁的地步,甚至出現精神異常。
最不可思議的是,愛倫•坡去世之後,最先發文攻擊他的人卻是魯弗斯•格裡斯沃爾德,此人是愛倫•坡生前最信任的朋友,作家還將遺稿交給他保管。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嫉妒或厭惡愛倫•坡吧,格裡斯沃爾德竟私下篡改愛倫•坡的日記和手稿,編寫了一直以來被視為權威版本的愛倫•坡傳記。若干年後,人們才發現了格裡斯沃爾德的卑鄙行徑,為恢復愛倫•坡的真相做著各種努力,但其所作所為給作家造成的負面影響幾乎不可彌補。
時間是殘酷的,我們今天只看見了愛倫•坡那些閃耀著知性光芒的詩篇,以及那些引人入勝的小說故事,卻看不見作家活著時的悽涼與窮苦;就像我們置身在巴爾的摩的時候,只看見那些高樓大夏和華麗的市政大廳,對於低矮的愛倫•坡舊居以及墓地總難以投去關注的目光。
不過對於天堂裡的愛倫•坡而言,流俗的人世能夠記住他那些作品,足以證明他的不朽和偉大,他便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