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裡一家》[美]丹尼斯·布萊恩著 王祖哲 錢思進譯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
居裡夫人的棚屋
近年來科學史上流行著「反英雄」的趨勢,但至少就筆者而言,讀完本書之後,居裡夫人的形象不但沒有受到任何的「破壞」,反而變得比原來更加豐滿和生動。不管後人如何評價,可以肯定的是,她在簡陋的棚屋之中,奮力攪動瀝青溶液的瘦弱身影,永遠是科學史上最值得紀念的片段之一。
誰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科學家?這個問題可能還會引起一定的爭議。但如果我們問:誰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科學家?那根本就不用作第二人想。毫無疑問,該頭銜將歸屬於瑪麗·斯克洛多夫斯卡,或者換成我們更熟悉的稱呼:居裡夫人。近百年來,她的名字不僅光耀著整個放射物理學界,更激勵了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的女學生投入科學事業中去。從某種意義上講,居裡夫人的影響早已超越了科學領域,成了一種精神象徵。
或許正因為如此,關於居裡夫人的各種傳記書籍也就格外的多,在所有的科學家之中,僅次於牛頓和愛因斯坦,遠超其他人。據2007年的統計,在中國的各圖書館中共收藏了多達一百三十六種不同的居裡夫人傳記,數量之多,令人咋舌。居裡夫人在中國的聲名幾乎可與牛頓、愛因斯坦相提並論,恐怕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此。
在這些傳記泛濫的同時,背後有兩個問題值得關注。其一,它們都過於以居裡夫人為中心,而把她身邊的人都降到了「配角」的地位。當然,一本關於居裡夫人的傳記自然要以傳主為中心,這也無可厚非。我的意思是,相對於居裡夫人傳記的鋪天蓋地,著重於居裡家族中其他人的傳記數量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居裡一家是極富傳奇性的家族,歷史上共有五人六人次獲得了諾貝爾獎,小女兒艾芙·居裡雖未獲獎,卻也是蜚聲世界的記者和作家。但除了居裡夫人之外,對家族其他成員的研究就似乎顯得有些不夠。關於居裡先生,也就是皮埃爾·居裡的傳記,除了居裡夫人本人撰寫的那一本之外,幾乎難得一見。而關於居裡女婿,也就是約裡奧·居裡,或許是出於他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國內倒是引進過三本譯著,不過兩本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事情,一本是八十年代的事,年代久遠,且內容也顯得有些不足。至於居裡家的大女兒,伊琳娜·居裡,除了一本小冊子,也再沒有別的著作可查。他們的故事,往往都只是在居裡夫人的傳記中作為附庸而存在。
幸好最近出版了一本著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這一缺憾,這就是美國作家丹尼斯·布萊恩所著的《居裡一家:一部科學史上最具爭議家族的傳記》(The Curies: A Biography of the Most Controversial Family in Science)。
在這本新的傳記中,居裡家族裡的各個成員終於都得到了相對合適的「戲份」,從而讓讀者能夠更全面地把握這個家族的歷史,並更多地了解居裡夫人之外的其他家族成員。事實上,雖然有瑪麗的巨大光環籠罩著,但約裡奧·居裡和艾芙·居裡的經歷其實也頗有傳奇性,是一段極為可讀的故事。此外,更重要的是,我們終於可以跳出居裡夫人的視角,從一個更為客觀的角度來看待皮埃爾·居裡與瑪麗的合作關係,以及兩人各自的成就。從科學史的角度來說,一味把居裡夫人和皮埃爾·居裡混為一談,顯然並不是合適的做法。
這同時引出了之前的第二個問題,就是過去關於居裡夫人的著作,大多屬於「勵志類」,或者說「人物塑造類」。也就是說,大多著眼於讚頌居裡夫人的精神品質,或者側重於介紹其生活事跡,但對她工作的科學意義論述不多。即使有,也只是一味地渲染和突出其發現的偉大之處,但缺乏客觀的描述和比較。據統計,在國內的一百三十六種著作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皆屬此類。
這些勵志型傳記的大量存在,固然使得居裡夫人的名聲大盛,但也同時產生了一個副作用,就是她的形象漸漸地脫離了歷史本身,而成為一種符號化的象徵。尤其在中國,「科學家」幾乎就和古時的「聖人」一樣,擔負著某種教化世人的作用,因此,人們不惜通過各種文學手段,極力突出她如何不怕艱苦,忘我工作,勇於奮鬥,自強不息,為科學獻身等等,總之,力圖把她從純粹的科學史上拔高出來,塑造成一個道德模範、勵志榜樣。
當然,這種情況不止發生在居裡夫人的身上,事實上,如果翻閱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國內撰寫的各種傳記,很容易發現,幾乎所有的大科學家都是差不多的類似形象,似乎是某種標準模板。甚至為此目的,許多人不惜編造各種小故事,或者所謂的「名人軼事」,來強化這一印象。比如什麼愛迪生為了發明燈絲,廢寢忘食,失敗了幾千次,還說自己並沒有失敗,只是成功地發現了幾千種不適合燈絲的材料;什麼牛頓為了科學忘我思考,竟然把懷表當作雞蛋放進鍋裡煮云云。
然而這樣一來,就不免使科學家在大眾心目中成了一種千人一面的典型,這無助於我們理解真正的科學史。實際上,科學家和普通人並無二致,不見得擁有更高的平均道德水平,而他們的性格也是多種多樣、極其不同的。當然,並不是說居裡夫人的道德水平不高,事實上,她當然擁有以上種種寶貴的品質,這是毫無疑問的。只不過光強調這些,並不能讓我們全面了解歷史上那個真正的瑪麗·居裡,更掩蓋了她一大部分的內心世界。
從九十年代以來,國內陸續引進了一批新的關於居裡夫人的傳記,漸漸地讓我們了解到一個更真實、更全面的居裡夫人。這其中比較突出的,包括法國作家紀荷的《居裡夫人寂寞而驕傲的一生》,還有美國作家芭芭拉·戈德史密斯的《執著的天才:瑪麗·居裡的魅力世界》。不過後一本書的中譯名比較值得推敲,英文原文是Obsessive genius: the inner world of Marie Curie。Obsessive一詞,翻得好聽就是執著,難聽點也可以稱之偏執,但不管是褒是貶,這確實是居裡夫人性格中一個極為突出的特點。而inner world,似乎應當翻成「內心世界」比較恰當。
這些較新的著作不再把居裡夫人僅僅當作一個大無畏和不怕犧牲的科學形象,而是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她的各種情感經歷,尤其是對居裡夫人和朗之萬之間的那一段「緋聞」,這兩本書也都做了比較詳細的研究與分析。或許是因為以上兩本著作的作者本身都是女性,這種內心分析也就顯得更加細膩一些。從這些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的居裡夫人其實是一個更為複雜的形象,她有驕傲、執著(或者偏執)的一面,也有自閉、不欲為人所知的一面。這些都更有助於我們去了解這位科學史上最傑出的女性,當年在一個男權社會中,作為一個闖入科學界的「異類」所要面對的一切。
至於本次推薦的布萊恩的《居裡一家》,雖然沒有太多的新意,但也可以看作是對最近居裡夫人研究的一個集大成式的總結。作者在行文中儘量採用平白的手法,以事實敘述為主,並沒有插入太多的個人評價和讚頌,把判斷的權利留給了讀者,這是一個比較好的地方。
比如從科學成就的角度來講,這本書比較詳細地描述了居裡夫人與皮埃爾·居裡之間的合作關係,以及他們各自的分工,而並沒有一味地使用「偉大」、「不朽」這樣籠統的詞語。至於「緋聞」一案,也只是羅列了各種證據和事實,並沒有下什麼道德判斷。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其實更有利於讀者對「客觀真相」的了解,至於如何評判的問題,各人標準自有不同,也不必強求。
當然,這又引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就是科學家的傳記究竟應該怎麼寫?
《居裡一家》的譯者之一錢思進先生,是著名物理學家錢三強之子。他在此書的譯者序中,力主「傳記文學的生命在於真實」,又暗指前些年的另一樁公案。我們記得,當時國內的某位傳記作者為錢三強作傳,為了拔高傳主的形象,便不惜在書中憑空生編了許多故事情節,為此險些鬧得對簿公堂,最後已出版的傳記也被全部收回。
一本傳記需要真實,這當然是應該的。不過,是否能苛求每一本傳記都做到處處真實、字字考證,或者是否在傳記文學中,絕不容許「文學手法」、「虛構情節」的出現?這至今還是沒有達成共識的問題。尤其是一些面向青少年的書,本身就屬於「勵志」、「教育」類著作,為了突出傳主的形象或性格,採取各種文學手法加以渲染突出,這不僅是國內向來的傳統,哪怕在國外也並不罕見。
事實上,就像錢思進先生在序中特意提到的,居裡夫人之女艾芙·居裡的那本《居裡夫人傳》,也在某種程度上存在這個問題。當然,艾芙可能確實沒有「歪曲任何一句重要的話,杜撰任何一件衣服的顏色」,但她卻把居裡夫人塑造成一個高大全的典型。對一些敏感事件,比如「緋聞」案,更是略過不提。
正如居裡夫人的另一位傳記作者保羅·斯特拉瑟恩所說的:「艾芙出版了極盡孝心的傳記,把她描繪成一個凡間的聖人……不過這本傳記描繪的也是一個非常乏味的女性。幸運的是,真正的瑪麗·居裡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她是個感情熱烈真摯的女人,不論對工作對生活都充滿了激情。她的愛情生活極為不幸,不過她很堅強,不僅抵制住了金錢與名譽的誘惑,而且還抵擋住了輿論的攻擊。把瑪麗·居裡描寫成聖人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
因此,如果要較真的話,恐怕國內一多半關於居裡夫人的著作都達不到合格的要求。但對此類「文學性」的作品,如果都硬要收回,也未免過分。更不要說還有無數為人耳熟能詳的段落,如果從科學史的角度來考證,真實性全都很成疑問,比如什麼阿基米德洗澡量金冠、蘋果砸到牛頓頭上之類,推敲起來,都可以寫成大段的考證文章,但這並不能阻止這些故事年復一年不斷地出現在學生的教材和課外讀物上。
當然,並不是鼓勵傳記作者肆無忌憚地虛構和臆造歷史情節,筆者對這種做法也非常反對。至於一些純屬子虛烏有的段子,什麼華盛頓砍櫻桃樹、愛因斯坦做小板凳之類,也還是儘量從語文課本中取消為好。這裡只是想說,並不能苛求每一本傳記都屬於嚴肅的學術考證類型,對那些意在「勵志」、「塑造典型」的作品來說,可以指出批評,但是強迫收回似乎有些不妥。
事實上,國外也有大量荒誕不經的「名人傳記」,但通常總有一兩本最嚴肅的,即屬於所謂的「標準傳記」。這些著作一般屬於學術考證類型,附有大量參考資料,全書宗旨以還原歷史事實、描述傳主經歷為主,而絕不在於「塑造人物性格」或者「宣傳某種精神」。很容易發現,國內編寫的各種傳記數量雖多,但往往缺乏這樣的「主流作品」,因此不免多而不精,泥沙俱下。
《居裡一家》便屬於很傳統的「標準傳記」寫法,大體特點正如上面所說,是旨在還原歷史事實,而不在於「讚頌」或者「宣揚」人物,因此,字裡行間也較少出現作者的個人評價和主觀意見。這是一個很值得國內作家參考的做法。咱們這兒寫一件事,往往先要「定性」,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再尋找材料,形成觀點,最後還要總結評價。因此,在一些爭議很大的問題上,往往就無從下手,要不就是過於偏頗,等於自己幫讀者先做好了判斷。其實完全可以簡單地把所有事實羅列出來,而無需加上作者本人的意見,至於個中是非,由讀者去評斷就好。
關於這一點,除了上面已提到過的「緋聞」一案,皮埃爾·居裡對特異功能的研究,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雖然身為諾貝爾獎得主,皮埃爾對特異功能卻是深信不疑,他深信一個叫帕拉第諾的女人真能「降神」,用意念移動桌子,他為此興致勃勃地記下了許多筆記,還發表了一些測試報告,認為這種現象是貨真價實的。當然,他死之後,這個女人在一次行騙中當場被人戳穿,從此再也沒有翻身。
對這件事情,作者也只是簡單地將事實儘量描述出來,而並沒有給皮埃爾戴個什麼帽子或者定個性之類,也就沒有什麼爭議性的內容。有人或許會認為皮埃爾給科學家丟了臉,在筆者看來,這不過再次證明,想要戳穿一些江湖術士的把戲,靠科學家其實是不行的,最好還是靠魔術師。這本來就是各人不同的看法,不一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如果皮埃爾是中國人,這件事恐怕就得吵翻了天,必要有個「官方定論」才行。想想錢學森的標準傳記至今難以寫出,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對「氣功」問題的看法,如果學學以上的方式,不要去急於「定性」,或許對於傳記作者是個值得學習的辦法。
總體來說,《居裡一家》是一本非常不錯的作品。它並沒有刻意去塑造某個人物的性格或者形象,而只是詳細地從事實角度,敘述了這個家庭兩代人所經歷的那些事情,對一些有爭議的事件,也沒有迴避或者略過。因此,讀者大致可以從歷史上的各種光環籠罩之中,窺視到一個較為真實的居裡夫人。
其實,把這些光環抹去之後,也並沒有因此而減少我們對瑪麗·居裡的尊敬之情。近年來科學史上流行著「反英雄」的趨勢,大科學家的陰暗面被發掘得七七八八,什麼愛因斯坦的私生女、巴斯德的筆記本、海森堡的謊言等等,牛頓更是幾乎成了一個標準的反面人物。但至少就筆者而言,讀完這本書之後,居裡夫人的形象不但沒有受到任何的「破壞」,反而變得比原來更加豐滿和生動起來。
不管後人如何評價,可以肯定的是,她在簡陋的棚屋之中,奮力攪動瀝青溶液的瘦弱身影,永遠是科學史上最值得紀念的片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