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是農耕文化。農耕文化是指在長期的農業生產中形成的政治制度、禮俗習慣、經濟模式等有關的文化系統。它主要包括國家管理理念、人際交往方式以及語言、戲曲、民歌、風俗及各類宗教活動等。
印度文化是森林文化。中世紀的印度(《瑜伽經》即形成於印度中世紀前期)人口在一億人左右,主要生活在農村。至今,印度仍然是一個農業大國,約有80%的人生活在鄉下。如果坐火車從德裡向東到加爾各答,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無際的恆河大平原和大平原上星羅棋布的小村莊。村莊之外,除了雜草和叢林,便是田野和田野間的小道。
但是在印度古代,鄉村的景象卻不是現在這樣,那時到處都是蔥蘢的樹林,現在的田野在印度古代大多是成片的叢林或森林。玄奘大師的西行求法遊記——《大唐西域記》所載,在公元七世紀的印度恆河兩岸,密布著綿延不斷的叢林。印度自古以來都是農業大國,但它的文明卻不是農業文明。它的文明起源不在農村,而在森林。
自印度最古老的文獻——《吠陀》經典之後,最著名的典籍就是《森林書》和《奧義書》。《森林書》顯然是在遠離城鎮和鄉村的森林裡秘密傳授的,而《奧義書》也具有這種秘傳的性質,它同樣與森林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奧義書」一詞的本義便是(在大樹之下)圍坐在某人的身邊。一方面是傳道,另一方面是授業與解惑。《森林書》和《奧義書》也被稱為「吠檀多」,其意是「吠陀的終結」。《森林書》和《奧義書》繼承了吠陀森林文明的傳統,同時又將這種傳統加以發展和延伸。
吠陀文化,這是印度文明的源頭,以及在吠陀文化基礎上發展出來的森林書和奧義書,即吠檀多文化,形成了印度傳統文化的核心與主流,印度文明亦可說是吠陀—吠檀多文明。這種文明有一個重要特徵:它非常注重宗教活動和向著生命深處的沉思與修行。
向著生命深處的沉思與修行需要一些場所,這些場所就是遠離人群的山川和森林。印度歷代聖賢皆與森林有著緊密的關係,可以說,沒有森林就沒有印度聖賢。森林是印度古代聖賢的修行場所和生活場所。用來修行的森林,名之為「淨修林」或「苦行林」。從吠陀時代,山川和森林在印度文明中就一直扮演著無比重要的角色。
印度古代的教育,即知識和智慧的傳承,同樣是在淨修林中完成的。聖人們不僅在森林中沉思生命和宇宙真相,同時也為來自外界、來自社會的學生們傳道與授業。他們的教導逐步形成了在印度文化中源遠流長的《吠陀經》《森林書》和《奧義書》。
在印度的史詩中,女人也常常隨男人去過林居生活,可能是史詩時代對林居生活的要求不像《吠陀經》和《奧義書》時代那樣嚴格。悉多就是在蟻垤的淨修林中生下了羅摩的兩個孩子。印度古代的託缽僧既可住在森林裡,也可離開森林,住在村莊或是城鎮,一切都著眼於他修行的需要。有不少託缽僧喜歡生活在森林裡,尤其是淨修林裡,因此他們又被稱為「森林的居住者(Aranyakas)」。佛教和耆那教的文獻中有很多這樣的關於託缽僧或沙門的描繪。
從印度文明的起始,森林就與各種宗教儀式連為一體。歷代國王同樣很重視淨修林,並把維護淨修林的安靜與平和看成是自己的天職。印度古代作家和詩人們,常常把自然描寫為人類生活的背景,尤其是將森林裡的淨修林,作為人類享受美好自然和青春愛情的理想場所。
哲學家沉思於森林,瑜伽行者修行於森林,託缽僧苦行於森林,教育家傳授學問於森林,宗教家舉行儀式於森林,政治家致力於保護森林,文學家和詩人鍾情於謳歌森林,印度傳統習俗中人到老年後必須退隱於森林……凡此種種,皆在說明,整個印度傳統文化皆是圍繞著「森林」而展開的文化,即森林文化。
森林文化又可名之為隱士文化。自印度上古時期直到當代,始終有一個很龐大的隱士群落,這個隱士群落由社會上最傑出的精英組成,他們是推動印度文明前進的核心動力。歷史上出現的對印度文明有過重大推動和開創的聖賢們,幾乎全部是山林隱士,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耆那教創始人瑪哈維亞,瑜伽之父帕坦伽利等等,皆屬印度這個山林隱士傳統中的傑出代表。釋迦牟尼在山林修道開悟後,開創了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耆那教創始人瑪哈維亞則是森林中苦行者的最傑出代表,由他開始的苦行宗教——耆那教至今仍然是印度苦行傳統中最重要部分;帕坦伽利在山林修道開悟後,通過《瑜伽經》開創了印度正統六派哲學體系之一的「瑜伽學派」和瑜伽修行體系。瑜伽學派和瑜伽修行體系在印度歷史上和當代世界影響越來越大,如今的瑜伽熱已遍及世界各個角落。
包括《瑜伽經》在內的印度傳統各哲學流派的經典,皆在字裡行間浸潤著濃濃的森林文化或叫隱士文化的氣息,飽含著深奧、幽遠、出世、聖潔、般若、生命、神性、清淨、解脫等等這些共有特徵。這就要求《瑜伽經》乃至整個印度文化的研習者,首先得喜愛上這種文化的獨特風格和個性,這一點非常重要。若非如此,作為在另一個文化背景下長大的異域人來說,我們幾乎不可能悟入這個非常特殊的文化體系和文化生命,契合無間而有所感悟。走進一個文化的前提是必須真心喜愛它——喜愛它的風格、特色、個性和氣質,這就是所謂的感性認識。先在感性上,與這個文化建立起一個很好的關係,才能有望儘快進入到對這門文化思想的知性思考之中。
文字丨摘自潘麟先生著作《〈瑜伽經〉直解》,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2017年2月;美國學術出版社出版,2019年3月
圖片丨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