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有論者以為宋明理學束縛了中國文化的創造力,千年之間,中國男人們陽氣不足,在剛健、進取、冒險、原創等方面的表現多不及格。但這種似是而非的命題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中國的南方,自宋以來,華夏文明艱難向前,南方人民的生活卻給華夏文明賦予了新的內涵、注入了新的活動。這種生活及個性的堅韌表達,有著足夠的實例說明中國人生生不息的創造。如福建一弱女子青春妙齡死後為神為聖,不僅成為國家祭祀的對象,而且成為聲勢、活力都堪稱奇觀的一大宗教崇拜。而海南一普通人家的男兒漂洋過海,自己成才,又回報母國,深刻影響了中國的近現代史。這個直到今天仍被忽視的人,即是被一些人稱為「宋氏王朝」開創者的宋耀如。他給老邁、衰弱的傳統文化注入了新異的因素,這也是今天的中國人需要正視並從中受益的。
宋耀如出生於1863年,乳名阿虎,本名韓教準。其父韓鴻翼一說「宏義」,是當時廣東海南文昌縣的一位儒商,因公益而耗盡資財,人到中年又不幸染病而亡。韓家家境日漸窘迫,生活的重擔壓在了母親韓王氏的身上。宋受惠於母親的賢德,她持家有方,而且頗有文化修養,能夠背誦唐宋詩詞,並寫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宋耀如頗見功力的書法,及對詩詞韻律的熟諳,最早便得益於母親的教育。
家境的困難給少年宋耀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他的舅舅(實為其嬸嬸韓宋氏之弟)從美國回鄉短暫逗留時,一下子吸引了年僅10歲的阿虎。他懇求隨同舅舅出洋謀生。舅舅起初嫌阿虎太小,怕他經不起大風大浪,但阿虎以他的勇敢打動了舅舅。見識了阿虎心性定力的舅舅說:「我看準了,這小子有出息,將來決非等閒之輩。」舅舅保證要像愛護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照料好阿虎。阿虎成為舅舅的嗣子,從此改姓為宋。但養父開闢的天地也不足以供阿虎施展,傳統的「求田問舍」或「光宗耀祖」已經不足以成就他,他後來不得不離開要他一心做好生意的養父,去追尋更廣闊的天地。
這個後來以宋耀如的名字進入歷史的傑出人物因此從少年時即依傍他人而不仰人鼻息,而是自造命運,與日爭煌。他的運氣似乎還算不錯,美國聯邦海軍軍查理·瓊斯、船長艾裡克·加布裡爾遜上尉先後幫助過他,並惦記著他求學的夢想,盡己所能為他鋪路。朱利葉斯·卡爾將軍做了他的監護人,把他安排進達勒姆的聖三一學院(後改名杜克大學)學習。宋耀如用一年時間讀完大學預科,於1882年轉到田納西州的萬德畢爾特大學神學院就讀。1885年宋耀如以優異的成績結束學業,被授予監理會見習牧師稱號。這個年輕人自此即以傳教士的身份遊走東西方,並做出了一番影響中國歷史的事業。他的事業遠非其養父所能想像、理解,但歸結起來,他仍屬於養父所代表的那一類開拓進取的中國人,只是他提升了這類中國人的社會價值。
宋耀如的學習精神值得稱道,他一生似乎從沒停止過學習:10多歲時,養父判斷他非等閒之輩而決定收養他,養父母讓他受益的教育是:「要別人尊重你,就必須比別人幹得出色!」當他想求學而養父不同意時,他毅然選擇了離家出走。在家鄉他學會了織吊床,在漂洋過海的輪船上他學會了吹小號,他向牧師學做人,向將軍學經營……而這些經歷只是小菜一碟,因為他向孫中山學習革命並資助革命,以西化之人回歸中國傳統等舉動更能證明一個學習者向世界敞開的心靈。
宋的創業之路是艱辛坎坷的,但他從不畏難而退。在江蘇崑山傳教時,他自製小船在崑山和上海之間搞營運,短短幾個月便籌足了建教堂所需的費用。在上海的七寶鎮,他購置單駕馬車載客運貨。豐富的經歷培養了他的冒險、開拓精神。從海南到爪哇,再從南洋至美國,途經美洲南端麥哲倫海峽時經歷了驚濤駭浪、船撞冰山、漂流至南極圈、遭遇海盜搶劫……大凡一流人才的身心時空感都是強大的,宋耀如可算是一個例子。
清末民初的中國有混亂的自由,世人稱之為「冒險家的樂園」。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一個社會舊的結構崩解、新的結構尚未定型之際,最易出現一些超乎常規的現象,所謂夢想成真的機率要高得多。一個本名韓教準的普通少年被舅舅收養改名宋耀如,他的人生路上沒有條條框框;比較起來,他的親侄兒韓裕豐就不如他敢想敢為。當宋子文要堂兄韓裕豐到南京做事,並想收養堂兄的兒子時,韓裕豐想的似乎也很合乎常理:自己只念過3年書,是個半文盲,沒什麼本領,哪敢去南京瞎闖?宋子文雖然是他的堂弟,但畢竟人家已經飛黃騰達了,官至國民政府經濟委員會委員長,他不敢也不想高攀。至於把兒子交給宋子文撫養,他更是不願意,因為他只有這麼一個男孩,怎會捨得讓他離開自己呢?
宋耀如顯然比自己的親侄兒更敢於把握自己的命運。他經南洋輾轉到美國生活,8年後回國來到上海。他就完全成了我們中國人所說的上層精英:奔走教會,馳騁商海,投身革命,創造了個人從一名學徒到享譽海內外的實業家、從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到民主主義革命先驅的輝煌人生。資助宋耀如進達勒姆聖三一學院學習的卡爾將軍在回憶監護、擔保宋耀如入學就讀這件事時評價說:「這一天是達勒姆歷史上難忘的日子,它影響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的現代史。」
這個將軍確實值得自豪,因為他所代表的美國夢想跟中國文化的理想在宋耀如那裡合流了。宋耀如在個人、家庭和社會等各個方面的成績都斐然可觀,他雖然從一個近乎淪落的家庭裡起步,卻只手打造了一個有著歷史意義的王朝家族,力行並立下了極有社會意義的家風家教。
什麼是宋氏王朝家族的家教?用宋耀如的話說就是:培養孩子做成人,做偉大人才。這個從海南文昌縣走出來闖世界的普通人家的孩子,首先把自己培養成人,然後又把自己培養成當時世界一流的人才。
宋耀如在有生之年已經看到了自己和孩子們的部分成功,但更輝煌的成功還是在他身後。他的六個子女都在美國留學,其中三個是經濟學博士。用後人的評論,他的六個子女中,三女都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天后,三男都是瀟灑倜儻的豪門相公。他的家族出了三位國家元首:中華民國開國大總統孫中山,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中華人民共和國名譽主席宋慶齡;出了兩位政府首腦:中華民國行政院院長孔祥熙、宋子文;出了兩位「第一夫人」:「國母」宋慶齡,「第一夫人」宋美齡。
宋耀如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他說:「只要100個孩子中有一個成為超人式的偉大人才,中國就有400萬超人,還怕不能得救?現在中國大多數家庭還不能全心全意培養子女,我要敢為天下先。」
宋耀如自己的超人能力同時也表現在家教上。他平時忙於上帝、實業、革命,他對上帝虔誠,對實業敬業,對革命忠貞,但他從未忽略自己的家庭責任。無論事務如何忙碌,他一回到家便同孩子們親個沒完沒了,跟他們打成一片,一起玩耍、遊戲,在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對孩子進行潛移默化的教育。美國作家埃米莉·哈恩稱他為「模範公民、教堂的臺柱、出色的丈夫和優秀的家長」。
在送女兒去美國留學時,宋對她們說:「爸爸要你們到美國去,不是讓你們去看西洋景,而是要將你們造就為不平凡的人。這是一條艱苦的、荊棘叢生的路,要準備付出代價。不管多麼艱苦,都不能終止你們的追求。」
但宋和夫人又從不溺愛孩子,「簡直像對待男孩子那樣對待女孩子」。他們是「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的實踐者。遵循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教誨,並借鑑斯巴達訓練勇士的方式,宋耀如夫婦對孩子們實行近乎嚴苛的生存訓練和意志訓練。他們要求孩子「納於大麓,烈風雷雨弗迷」。在雨橫風狂的日子裡,宋耀如帶著孩子們頂風冒雨,忍飢挨餓,在野外徒步跋涉,以此鍛鍊孩子們對環境的適應能力。
宋要孩子成人,宋子文曾說,父親生前囑咐過他,做不成人,不能回去文昌認祖宗、見父老。但他又絕不專制,當宋慶齡跟孫中山相愛,他和大女兒宋靄齡一度想以禁錮的方式來阻止,但最終又容忍了女兒的自由。他是嚴父,也是慈父。
宋的孩子們也都在自由和專制、獨立和幹涉之間尋找平衡。宋慶齡自主選擇了自己的婚姻,宋美齡同樣如此。當宋美齡要跟蔣介石結合時,宋家人也多持反對意見,時已成為一家主心骨的大姐宋靄齡也不同意,但後來她被宋美齡說服:「這樁婚事自始至終都是我自己做主,與阿姐何幹?至於蔣介石和我結婚是為了走英美路線,那更是天大的笑話……」從而促成了蔣、宋聯姻。
宋氏子女政見不同,情感也一度受到影響,但他們最終都超越了黨爭。遠隔千山萬水,遠隔10年、20年,但他們間的親情著實難為外人道。據說,1981年宋慶齡去世時,遠在美國的宋美齡雖對內對外都沒有公開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唁電發布,但她當時就失聲痛哭,並且私下裡多次流淚,虔誠為二姐做禱告。
用我們當代人的話,像宋耀如這樣的超人極懂得資源的優化組合。他為孩子們操心婚事,當他遇到孔祥熙時,能夠迅速理解孔、宋聯姻的意義。在當時的中國,還沒有哪個家族可以跟孔家相比。歷代帝王都要舉行祭孔大典。孔子後裔不論散落何地,都一直保持著族譜不亂的排輩,這無疑是一個有文化象徵的家族。而宋耀如自己出身寒微,子女受的都是西洋教育,對中國傳統、中國文化都缺乏很深的了解。這種聯姻的優勢不言而喻。
當然,跟宋耀如一樣理性、強勢的宋靄齡也懂得欣賞、發現異端之美。儘管在遇見孔祥熙之前,她見識過太多優秀的男人,但她還是看到孔祥熙對於她人生的意義。宋靄齡見識過現代生活的繁華奢侈,也想像過孔祥熙一類山西土財主的家,以為「那裡的生活是艱苦的、原始的」;但當她坐著一乘由16個農民抬著的轎子,進入孔祥熙的故鄉山西省太谷縣時,她驚異地發現了一種前所未聞的最奢侈的生活。在山西的孔家大院裡,服侍她的傭人、僕役就有幾十人之多。這樣的生活還不是個例,當地的許多商人家族都過著同樣的日子。
當然,宋家人的能耐在於她們能夠支配最好的資源。民間傳說,宋靄齡愛錢,宋慶齡愛國,宋美齡愛權。這其實低估了宋氏家族成員們生存的意義。他們可能有私心雜念,但他們不是暴發戶,他們的聚斂與其說是本能,不如說是立功立業的必須。一句話,他們都有變革自己所置身的社會的功利心。儘管他們之間也有不和,但他們懂得邊界和溝通。徐家涵就說過:「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三個家族發生內部摩擦,鬧得不可開交時,只有她這個大姊姊(指宋靄齡)可以出面仲裁解決。她平日深居簡出,不像宋美齡那樣喜歡拋頭露面。可是她的勢力,直接可以影響國家大事,連蔣介石遇事也讓她三分。」
宋耀如去世後,宋靄齡做了家族第二代的核心。她也無愧於這一領導者的角色。《紐約時報》在她死時形容她:「這個世界上一個令人感興趣的、掠奪成性的居民昨天在一片緘默的氣氛中辭世了。這是一位在金融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婦女,是世界上少有的靠自己的精明手段斂財的最有錢的婦女,是介紹宋美齡和蔣介石結婚的媒人,是宋家神話的創造者,是使宋家王朝掌權的設計者。」宋靄齡的貪婪大概有很多種原因,用宋慶齡的話說:「倘若大姐是個男人,委員長恐怕早就死了,她在15年前就會統治中國。」
談論宋家,最令人驚異的不是他們的能力,從宋耀如、倪桂珍夫婦,到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以及經濟天才和外交家宋子文,以及同樣有才華的宋子良、宋子安,這些人都可圈可點;但最令人驚異的是他們那種強悍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絕不缺少人生的深度和重量,也不缺乏對外界的接納和弘揚。有人專門盯著宋家的自負一面,卻很少注意他們對世界的包容、對人類文化的熟悉和運用。
抗戰期間,宋美齡在美國參、眾兩院演說,引用中國諺語「看人挑擔不吃力」。她說:「我們不要忘記在全面侵略最初的四年半中,中國孤立無援,抵抗日本軍閥的淫虐狂暴……中國國民渴望並準備與你們及其他民族合作,不僅為我們本身,且為全人類建設一合理進步之世界社會,這就必須對日本之武力予以徹底摧毀,使其不能再作戰,解除日本對於文明的威脅。」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可以說,奠定宋氏家族世界眼光、歷史和文化情懷的,仍是宋耀如。年輕時的宋耀如熱心傳教和實業,但絕非不關心政治,相反他也嚮往革命,而且結識了不少革命志士。1894年,經朋友介紹與牽線,宋耀如在上海結識了正取道上海、準備北上天津上書李鴻章的孫中山,二人一見如故。孫中山從天津回到上海後,宋耀如聯繫中文版《萬國公報》編輯部,把孫中山的「上李鴻章書」改成短論形式,在《萬國公報》第九、第十號上發表。這期間,孫中山、陸皓東和宋耀如三人在宋耀如家裡「屢作終夕談」。只是宋的作用未被後人重視,人們沒有理解,這個傳教士其實是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最重要的推手之一。
宋耀如盡其所能地支持了孫中山。他曾多次冒著砍頭的危險,在他的華美印書館以印刷中文《聖經》為掩護,秘密印刷反清和傳播革命思想的宣傳品。在孫中山的早期革命活動中,宋耀如的捐助曾在較長時期內成為其重要的經費來源。宋被尊稱為革命志士,但是,結合他一生的實踐,可以說,他是一個到今天都被論者低估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