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那時剛剛剃了頭,寺院裡籌辦法會,有人讓我去大殿取盛裝供品的水果盤。我剛到寺院不久,跟所有人都不熟。問他們我要去找誰拿果盤,回我道:「去大殿了找香燈師。」我也不知道「香燈師」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個僧人的法名,但還是屁顛屁顛跑去了。
去了大殿,沒有見著有出家人,倒是有個年長的居士坐在那裡,我問她:「請問燈香師父是誰啊?」居士聽不懂我的話,我又急,跟她說:「他們說是管大殿的師父,我也不認識,他們讓我來找燈香師父拿果盤!」那居士拍了拍腦門:「哎喲阿彌陀佛,我的小師父,你說的是香燈師禪璋師父吧!」
我尷尬了。搞了半天,我跑一路把人家的名字都給記反了。
居士指點了我去殿堂後面找香燈師,我在殿裡饒了兩圈,才發現大殿後門觀音菩薩像旁的佛像下有個小門,裡面是個倉庫。我貓著腰鑽進去,迎頭碰上一個僧人抱著一大摞綢布往外走,我退了出來,問:「師父,請問您是香燈師嗎?」
「昂昂我是,你要找啥子嘛?」一口帶著濃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話。
那便是我第一次見璋師父。
02
在僧侶聚居的佛門中,雖然整個僧團穿了一樣的僧袍,做的都是修行成佛的出塵之事,但卻又與世俗見任意一個團體都有幾分相似之處,僧眾大抵上分為以下幾類:
佛門中的「四大班首,八大執事」,除卻方丈和尚為首的四大班首,主要負責日常雜務的是八大執事,比如監院、知客師、僧值師、典座師等。每個人負責一個堂口裡的大小所有事情,比如典座師就負責齋堂裡的大小事務,吃什麼菜,煮多少米,都要經過典座師的認可。一般做執事的法師都出家年久,在修行和威儀上都是眾人楷模,且又有管理才能的人。
法師,一般法師都是嗓子極好的,通曉梵唄音律和梵唄,一般法會上他們都是唱主角的人。木魚、梆子、大磬小磬等等法器都是在他們手上的。這類僧人在寺院也不會很多。
藝術僧,這類僧人相當於世俗間的藝術家,是極少的,他們大多會是寫得一手好字,或是會彈奏古琴,又或者是會畫畫。當然,能夠彈得一手好吉他或尤克裡裡的出家人也是有的,只是那極少極少了。
除去以上三類僧人,剩下的大部分僧侶都屬於沒有什麼特別屬性的,上殿過堂,打坐出坡,都是隨大眾一起。這類人群裡,偶有行持不如法的,也藏有默默無聞的得道高人。
璋師父算得是屬於第四類,但香燈師是東序的一個小執事,歸客堂的知客師管的。璋師父負責的內容是照看大雄寶殿香燭、油燈、還要擺設法器、供品、清潔佛像、打掃殿堂為生等瑣事。
起初剛到廟裡的時候,看什麼都新奇,很是開心,我一開心便格外活躍好動,每天四處跑來跑去的。僧值師見了我,總要吼我兩句:「又跑又跑!我的香板嘞?」吼是被吼了,我要幹嘛還繼續幹嘛。但凡是我沒有做過的事情,都去插一手。璋師父人極和善,因此大殿我也常去,搬東西啦、擺水果啦、拖地啦、清理垃圾啦,幹嘛都挺開心的。
一來二去,跟璋師父就熟了。
我看不出璋師父的年紀,也許三十七八或四十歲出頭吧。我不好八卦他人的事,尤其又是出家人,就更不愛問人長短了。只是最初,聽璋師父是四川口音,我便隨口問了句:「師父您是四川人啊?」他便用方言回答我說:「是滴是滴,我是四川成都滴。」
03
有一回,璋師父突然來找我,要我給他買一個錄音筆。讓我幫他選,價格在100多塊就行,他下晚課後來給我錢,我選了158元的下單。
當天下午,錦師父來了,他進門就問我:「禪璋師是不是讓你給他買個錄音筆?」我道:「是啊,師父您也要買啊?」「我不買。」他說。
廣東的錦師父跟璋師父住同一間寮房,是室友關係。錦師父人很年輕,但出家好幾年一直住在山裡,也不用智能機和電腦,跟外界都斷了聯繫,時常喜歡過來找我問些新鮮的東西。漸漸的關係也熟了。
錦師父問了我璋師父錄音筆的情況,他問我還能退嗎?我看了賣家還沒有發貨,便告訴能退。他說退了,給買一個好一點的,差的錢他來補,並叮囑我不要告訴璋師父。我不理解,他們同是沙彌身份,論起出家時長,錦師父還是師兄,他怎供養起師弟來了?
錦師父跟我讚嘆說璋師父修行十分精進用功,將來必會是很優秀的法師。然後便跟我講了幾多關於璋師父的事情,諸如每日都早起打板提醒大眾上殿,守殿辛苦時常無人接替吃的都是涼飯,中午也極少休息,生活上也極為簡樸,堅持過午不食,還每日不從間斷磕長頭拜三十五佛等等,錦師父一邊講一邊不住的讚嘆。他又說璋師父家裡還有老母在世跟著哥哥生活,每個月寺廟常住發給僧人的三四百塊錢單費都積攢起來,隔上幾個月一併寄回去孝養母親。
錦師父讓我一定挑選一個大牌子的質量信得過的錄音筆,因為璋師父很想學梵唄唱念,但廟裡又沒有那條件學習,私下又不好去麻煩幾位專做唱念的法師們,便平日裡用手機錄下來,自己私下再去慢慢學。手機錄音效果不好,雜音太大,有時候咬字都聽不清楚。他很是讚嘆璋師父的用功,但是璋師父行持清淨,又不收他人的供養,因而想悄悄供養他一點,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錦師父一個月的單費是三百多塊錢,比來比去,我最後看中了一款將近五百多塊的索尼的錄音筆,隨即想,就買這個,除了錦師父給的,差的錢我補上,便買了。最後那款錄音筆,收到貨後我拿去給璋師父,跟他說,錄音筆158元。璋師父至今也不知道錦師父曾偷偷供養他。
04
在買錄音筆事件之前,我某天中午趁著天氣好,滿廟子四處溜達,溜到大殿,看見璋師父剛剛磕完長頭,正準備收拜墊。璋師父見了我,問我有沒有也在拜大懺(磕長頭)?我回答有,但我拜的佔察懺。璋師父說,你拜兩拜我看看?我拜了,他說你這姿勢不對啊。
因為我一開始學磕長頭,是上一屆短期出家班的師兄教的,也沒所謂標準不標準,只是大概動作是到位的,加上我總害怕磕下去的扭了手腕,所以姿勢一直有問題,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心裡總害怕。
璋師父差不多用了十幾分鐘才讓我克服了「那個正確拜懺姿勢一定會扭傷手腕」心理障礙,一次次師範給我看,然後鼓勵我自己拜下去,直到我能從頭到腳、從跪下到起身整個動作分毫不錯。
現在想來這只是一件尋常的小事,但卻是我跟璋師父接觸最「親近」的一次,其他的更多時候,都只是偶爾碰見打聲招呼寒暄幾句。
我認識璋師父的時候,他才出家半年多,是沙彌身份。去年九月份,璋師父出家一年零三個月,去少林寺受了比丘戒,成為一名有戒牒的正式僧人。
璋師父從少林寺回來之後,我挺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過他,以為他隨同期受戒的師父們去了湖南。再後來,我請假離開寺院來了上海。
春節回寺院去過年,沒有見得璋師父,心裡有起念頭,但我知道佛門裡的人,來來去去都是無常的,便也沒有向誰過問。漸漸也就忘了這樁人與事。
05
前些時日,我趁一個周末從上海回寺院去拿東西。路過大殿時,正好是上午十點多,午齋前上供的時候,聽見殿內傳來婉轉嘹亮的梵唄,唱得極好,但卻不是廟裡幾位唱念法師的聲音,我便好奇地探過頭去看——是璋師父!
那一刻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呢?是無限無限的的喜悅與感動。
來上海後去了很多寺院,聽過很多唱念法師們的梵唄之音,有跑音走調的,有的是有氣無力的,聽了也讓人無感,最後總忍不住感嘆,還是我們寺院的師父們梵唄好啊,一聽就讓人生歡喜心。那是自內心底發出來的聲音。
記得很久之前,自小學唱念的定師父說過一段解說關於梵唄的話,我忘了他的原話了,記得他的大概意思是說:「能學好梵唄的人,不僅是有嗓子,更重要的心中有佛法與眾生,內心裡有對佛有真摯的熱忱與信仰。」
那日從大殿回來的路上,我腦子裡總不斷響起璋師父的梵音。他是人到中年才出家的,文化學歷也不高,個子矮瘦,其貌不揚,先決條件並不好,站在僧眾中間,他必是看上去最最普通的那一類出家人。
而那日,獨自站在曠闊的大雄寶殿裡的佛前,一手敲著大罄,一手拿著引磬,口裡唱著令人聽即歡喜的梵音,一人兼了數人的活,也是他。而在殿堂內外,忙忙碌碌處理著打掃清潔歸置法器等種種瑣事的,還是他。
佛是什麼呢,書上說是覺悟者,了知一切真相,且不沉迷的人。每個人都是未來佛。而那日在初春的日光下,我看見尚未成佛的修行者,全身放大光明,是來自信仰的純粹喜悅與力量。
「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中,有菩薩行走的足跡,有佛光閃現。」
End
文/顧芸逐
圖/劉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