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描繪情報工作,《柏林諜影》的作者約翰·勒卡雷以其作品風格冷峻、反思性強,兼具悲劇色彩著稱,而「007」系列的原著作者伊恩·弗萊明筆下的間諜則被寶馬香車、豔情美人簇擁。是什麼造成了兩者對間諜世界截然不同的刻畫?「日不落帝國」的衰落讓間諜的身份造成了怎樣的變遷?史邁利是英國圓場的砥柱,卡拉乃莫斯科中心的頭目,但為什麼說他們才是真正可以理解對方的人?在《間諜的遺產》中,勒卡雷對於當下社會做出了怎樣一番評價?
今年9月18日,在陸家嘴讀書會上,專欄作家、學者、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副主任沙青青與播客《忽左忽右》主播、數字音頻Justpod聯合創始人程衍樑一起,與讀者們從勒卡雷的間諜宇宙說開,聊一聊歷史背景對間諜小說的影響、間諜小說對現實社會的映照。程衍樑:我們都知道,約翰·勒卡雷是一個前情報人員,服務過英國軍情五處、軍情六處,後來,他退出單位,成為一個作家,他把他過去掌握的信息、使用的技能,加上對於文學創作的熱情混雜在一起,從六十年代開始一直到2017年,已經過去了60年,基本上每2.5年就會寫一部小說出來,是一個非常高產的作家。
沙青青:講到勒卡雷創造的這樣一個間諜的宇宙或者情報的世界,其實我個人最大的感想是,勒卡雷的很多書,包括《柏林諜影》,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當作辦公室政治小說來看,你會發現敵我並不會像你想像的那麼分明。在「007」的故事裡,我們都知道哪些是主角需要打擊的對象,更何況是在冷戰的背景之下,雙方涇渭分明,能很清楚分清敵友。但是在勒卡雷的世界中,這個界限被打破了。勒卡雷的很多故事中,主角是被所有的勢力環繞的,有莫斯科方面,還有辦公室的同事,混雜著人際關係展開,不是純粹意義上我們想像中的正反對抗的間諜故事,更多的是人情世故,講的是當時當地英國的社會情態,反映的是當時英國人所思所想。所以說,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很難把勒卡雷的小說簡單地定義為一種間諜的類型小說,他的小說呈現的就是一個世界的、一個時代的複雜性。
程衍樑:是的。我們在今天說到二十世紀這些英美間諜文學的時候經常喜歡排在一起來說,尤其是勒卡雷和「007」系列的作者伊恩·弗萊明,他們似乎從氣質上來說代表了截然不同的兩種,「007」大家都很熟悉,香車、美女,還有高科技的設備,同時不服從任何法律的管教。這個其實勒卡雷本人自己都吐槽過。勒卡雷最早的一部作品是1961年寫的作品,成名作《柏林諜影》1963年出版,第二年弗萊明就去世了。勒卡雷的寫作和老一代的007式浪漫故事有很大的不同,其實是根植於他們的出生年份來的,勒卡雷1931年出生,弗萊明則是二十世紀初的人,他們就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
電影《柏林諜影》海報
沙青青:十九世紀以來,英國是一個「日不落帝國」,是一個蓬勃的向上期,整個帝國在擴張,當時出現了很多類似「007」的冒險小說。
程衍樑:對,我們經常聊到的這幾位偉大的間諜小說作家,包括他們的作品在氣質上有重大的差異,但是還是要放在歷史的情境裡面來看待。勒卡雷的表達方式確實就更現代一點或者更像嚴肅文學,本質上也是因為他確實是他生的這個時代更後面一點,他能跟得上當時的文學浪潮。
沙青青:在講勒卡雷的所謂間諜小說之前,還是要補一些歷史課。我們都知道,英國從十八世紀以後成為了一個世界性的帝國,殖民地遍布全世界。十九世紀以後有兩個職業在英國非常流行,一個是職業冒險家,去探索西方世界從來沒有染指過的地區,考察風土人情,發現一些新的寶藏、航路、地區和國家。還有一種人就是跟隨著冒險家後面去的博物學家。達爾文就是一個博物學家,他去採集各種各樣的風土人情。當時的英國之所以會出現這兩類人,其實也是跟帝國的擴張,跟帝國的統治是有直接關聯的。
當時的英國有意識地培養了這兩類人,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為大英帝國的對外擴張服務的。比較有意思的一個例子,除了前面講的達爾文之外,之前還有過一部很有名的歷史小說《怒海爭鋒》,主角是一個隨軍的醫生,他除了有博物學家的身份外,他還是一個間諜,他為英國方面搜集各種各樣的情報。這個情境很容易理解,要維繫大英國帝國統治,如果不做好情報工作,地區差異、語言差異如此之大,如果你不派出足夠多、足夠專業的人員對這些地方進行深入地研究和情報資料的搜集,怎麼樣去施展統治呢?所以,在這種情境下培養出來這樣一批人,這是一個帝國必然的需要。
程衍樑:英國秘密情報局在1909年成立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其實情報行業和英國所謂的最早的間諜小說和作者之間是一種交織的、共生的關係,這些早期的間諜小說或者諜報小說的作者推動了對德國間諜的恐懼,反過來促成了軍情六處和秘密情報局的設立。
沙青青:「一戰」之後,英國的國運就開始迎來了一個轉折點,不得不面臨帝國的分崩離析,一直到「二戰」的時間段,就迎來了像勒卡雷這樣一代人。勒卡雷這批人其實就是在目睹一個帝國崩潰的過程,「一戰」以後的英國整個國家的實力發生了大幅的下降,導致的結果是,原來在幕後的這批情報工作者不得不被頂到前線去,因為他必須要做到一個能夠緩解帝國崩潰的進程,在帝國崩潰的過程中讓英國保留一絲體面,從帝國版圖擴張的助推者變成了帝國崩潰的緩解器。
柏林諜影 : 五十周年紀念版
[英] 約翰·勒卡雷 / 劉險峰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15
尤其是在「二戰」以後,我覺得熱兵器的戰爭等於是退出了一線,相反的,在暗流之下的交鋒就成為實質上的一線,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後來才發現,冷戰的漫長的歲月看上去波瀾不驚,但其實底下各種暗潮湧動,給間諜小說提供了非常好的土壤,九十年代以後,整個的間諜文學有一個巨大的衰退,一直到阿富汗戰爭之後出現了一些新類型的作品。但是在這之前,出現了包括勒卡雷巔峰的那幾部作品,我們接下來可能會提到的像《柏林諜影》、「史邁利三部曲」、《女鼓手》等等,不可否認的是,大量的素材就是堆積在冷戰那個年代。
沙青青:如果你有對冷戰史背景有所了解,其實能讀出很多非常有意思的地方。英國情報系統出過像「劍橋五傑」這樣的人,勒卡雷筆下的英國情報圈或者「馬戲團」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內訌不斷,一直在掉鏈子的機構。它是一個崩潰帝國或者一個衰敗帝國之下的一個機構,面臨的就是一個帝國分崩瓦解的歷史不可逆的過程,很多人讀了勒卡雷的小說,總覺得有一種非常壓抑的感覺或者一種宿命般的悲劇命運在裡面。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 史邁利三部曲第一部
[英] 約翰•勒卡雷 / 董樂山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12-3
1979年,BBC拍了電視劇《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非常好看,當時劇組聚餐,勒卡雷去了,還去了幾個過去秘密情報局、軍情六處的老總,其中一個老總在那裡吐槽說,自從這小子開始寫小說以後,我們招大學生就越來越困難了,很多大學生出來之後在考慮是不是要找一份情報工作的時候,看了一兩本勒卡雷的小說迅速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沙青青:文景最近出的這本《間諜的遺產》的英文原版是2017年的時候出版的,故事發生的時間也非常接近當下。故事的緣起是當代的軍情六處把幾十年前退休的老間諜突然召回倫敦去,要追查當年《柏林諜影》發生的事件,那次行動死了很多人,現在當年的犧牲者的家屬來政府告狀了,情報局對老間諜說,你是當時的直接負責人,你要跟我們交代一下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小說的主角就是在《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電影裡「卷福」扮演的角色,當時他已經七八十歲了。歸根結底,現在的情報局就是希望這個退休的老間諜能背當年的鍋,讓他去負責。這個故事是非常現代語境發生的故事,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切入。勒卡雷在這本書裡面充滿了對當代英國圓場新一代的嘲諷和不屑,在他看來,現在的這一批圓場年輕的一代,他們沒有一個崇高的歐洲理想在背後支撐他的行動,更多就是一個上班族,一個工薪族,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不存在一個所謂宏大的理想,他們根本很難想像在冷戰的環境之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犧牲,為什麼要做這樣艱難的道德的選擇,以至於他們願意去承擔這樣的後果,現在這批年輕人無法想像,這也是回應了籠罩勒卡雷一生的疑問,怎麼樣去解釋金·菲爾比這些人的行為,其實類似金·菲爾比的人在英國非常多。
間諜的遺產
[英] 約翰·勒卡雷 / 文澤爾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0
後來BBC採訪過當時負責菲爾比個人生活的一些蘇聯這方面對接的工作人員,對方就說,菲爾比在莫斯科的晚年,他依然從不後悔自己這些事情,他只是偶爾特別想念倫敦。
沙青青:在勒卡雷的筆下,無論是作為對手出現的比如說蘇聯方面的一些人物,還是圓場裡面像史邁利這樣的主角,對他們來說是給予他們平等的關照,他不會區分誰是正面、誰是反面,沒有一個所謂正反對立的關係,他認為無論是蘇聯方面的角色,還是史邁利,他們是同類人,他們在冷戰非常緊張的環境之下,彼此廝殺,彼此對決,彼此加害,但是本質上面,他們是同一群人。如果你看過《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電影版的話,當中有一幕非常有意思,就是一幫圓場的英國特工在聖誕晚會上,所有人齊唱蘇聯國歌,這個場景讓人印象非常深,所有人都是用流利的俄語在那裡高唱,這個說明什麼呢?我覺得這個道理上是同樣的,對他們來說,莫斯科也好、蘇聯也好,是你鬥爭的對象,但是久而久之你跟他形成了一個非常奇怪的關係和張力,因為你做的一切只有他能理解,他做的一切只有你能理解,你跳出這樣的場域的話是不為外人所理解。
程衍樑:在那部電影裡面,大家可以看到勒卡雷在英國這邊塑造了一個像史邁利這樣的形象,就是有價值觀的典型,同時對自己的事業盡職到底,但是又有點頹喪,在家庭方面非常失敗的英國情報領袖的形象。在他的對立面是一個蘇聯人卡拉,他從來沒有正面出現過,但是在電影裡面給了各種各樣的線索,他跟史邁利中間有惺惺相惜的關係這個電影裡面其實非常隱晦地表達這樣的態度,無論是在英國陣營,還是在蘇聯陣營,你們在這條戰線上最盡職盡責的這群人,你們是一類人。
沙青青:你們雖然背負著看似天差地別的目標,但是其實差不多。
程衍樑:按照《間諜的遺產》的設定,史邁利那時候應該100多歲了。
沙青青:是的,按照之前的小說設定,他現在應該至少100歲了,但是他在小說最後還是粉墨登場。最後有一段表達,他拍拍「卷福」飾演的那個人物說,說到底,我是一個歐洲人。這本書是在2017年的時候出版的,當時英國發生了「脫歐」,在勒卡雷的眼裡,作為一個冷戰時期走來的在情報戰役上工作過的人,為了歐洲的理想做出犧牲了奮鬥,做出了很多很艱難的道德選擇,結果你們這一代人居然「脫歐」了,葬送了整個歐洲的夢想。背後就是隱含著很強的遺憾在裡面,從這個角度來說,你更能夠理解他們這一代人的失落感為什麼會這麼強烈,現在這批工作者已經喪失了目標、喪失了理想的一代人。
沙青青:反過來說,你更能感受到他筆下史邁利的寶貴之處,他對外要對付卡拉,對內要對付辦公室政治,為他自己的歐洲夢想一直堅持到100歲,還是念著他的歐洲夢:我是一個歐洲人。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可能是比一個「007」式的人物更難得的文學形象,或者是勒卡雷理想中的一個間諜的形象。
程衍樑:在冷戰的過程中,兩種不同小說有不同的風格和受眾人群,承擔的政治任務不一樣,對於普通讀者或者對於完全不看小說的這些電影的受眾來說,「007」當時是一個宣揚英國或者宣揚英美情報界光明面的文藝作品,在文藝戰線上,特殊的時代有特殊的作用。如果從文學的眼光上來看,歷史上最終我們會覺得可能像勒卡雷更像是一隻腳邁向了經典的文藝殿堂。
沙青青:講了這麼多勒卡雷,也講了很多英國冷戰時期情報圈的故事。最後,我想收尾的事情講到一個小軼事,想分享一下,為什麼像史邁利這樣的人,能夠很執著地去追蹤一個情報線索幾十年,這個事情為什麼能夠在英國發生。
這個故事從日本開始講,日本在戰前有自己的情報組織,但這個組織在1945年之後被撤銷掉了。在1950年之後由於冷戰的形成、韓戰的爆發,日本人重新成立了類似特高科的組織,就是所謂的公安警察。當時在六十年代的時候,公安警察的負責人叫後藤田正晴,他當過副首相,位置非常高,這個人比較有意思,他是一個親華人士,對中國態度非常友好,當過中日友好會館名譽會長。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時候,他直接負責公安警察相關的事務。在六十年代的時候他去英國業務學習,向軍情五處和軍情六處取經,你們是搞情報的,我們要學一學。這個也很正常,我們知道美國的情報機構CIA其實也是在英國人的指導下成立的,在「二戰」之前,美國沒有一個綜合性的情報機構,當時在「二戰」期間,在英國人的幫助之下成立了戰略情報局OSS,後來才有了CIA,這一點確實受到了英國情報機構的影響。到六十年代,後藤田正晴去了英國取經,見到了軍情五處的官員進行了很深入的交流,軍情五處的官員突然問他一句話,他說,你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我們想了解佐爾格的情報,你們是不是還有保存著「二戰」時期佐爾格相關的情報,能不能給我們?佐爾格是蘇聯「二戰」時期最傳奇的間諜,當時犧牲在日本,他也來過上海,在遠東建立了自己的情報網,後來被派到了日本,以德國記者的身份在日本長期潛伏,傳回了大量有用的情報,甚至也是屬於最早一批蘇聯情報人員,他最後被日本的特高警察逮捕,殺害了。當時日方非常意外,現在已經是六十年代末了,你突然問我1945年前發生的這個事情,這個事情都已經發生20年了,你們軍情六處為什麼關注這個事情?這個跟冷戰時期的背景有關係嗎?當時軍情六處的官員突然講了一句話,意思就是說有關係,為什麼呢?他情報網的根還在,還是開枝散葉的,所以我們想追查這個事情。後來他忍不住好奇就問了一句,他說在哪裡?後來軍情六處的官員就回一句,在上海。就是這麼一個故事。從中可以看出,英國人情報系統運作方式的執著,以及像史邁利這樣的角色在真實世界中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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