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單煒明
將夢境作為藝術與文學內容是人類古老文明很早便發生的事情。站在西方世界的角度,眾所周知的希臘神話三位女神為了獲取金蘋果採取宙斯的建議,尋求當時特洛伊王室尚未歸宗認祖的王子帕裡斯為裁判,決定金蘋果最終去處。為求勝利,女神一一賄賂帕裡斯,以及後來的判決過程都是在帕裡斯的夢境中發生的。夢醒之後,帕裡斯如願獲得報償,卻引發一場希臘、斯巴達聯軍與特洛伊城之間的十年戰事。荷馬史詩《伊裡亞特》描述了那場戰事裡的最後幾個月時間發生的故事。故事開始不久,宙斯答應阿基利斯的母親愛琴海女神請求,對於聯軍將領阿加曼農傳達不實的勝利信息,使得聯軍貿然出兵導致潰敗,信息的傳達是藉助了一場讓阿加曼農信以為真的夢境。
與上述文學差不多的時間,《聖經‧舊約》裡也不乏夢境場面。《舊約》創世記著名的《雅各之夢》在西方家喻戶曉。雅各有兩場夢都發生在旅途上,第一場夢境是雅各前往哈南投靠舅舅拉班的途中。曠野上,雅各夢境中出現一梯子,梯子連著天空和大地,天使們上上下下的,上帝耶和華在梯子上對雅各說了一段祝福的話… …。第二場似夢非夢的情境是雅各投靠舅舅拉班二十年後從哈南回鄉的路上,遇見一人與他摔角了一整晚,那人沒贏雅各,黎明時分那人要離去,雅各不讓那人離去。除了摔角,還有那人給予雅各的祝福,將雅各的名字改為以色列,以及摸了一下雅各大腿窩裡的筋,於是雅各跛腳。兩場遭遇不同,卻都和祝福相關。
古老時代,人類對於夢境的發生不明就裡,帶有高度神秘色彩,視為人與天,人與無以名狀之物的一種溝通方式,無論預言未來,知曉禍福,壯大心智,蒙福立約往往脫離不了一段又一段的夢境。即便十九世紀之後西方心理學家提出各式夢境理論,卻不能完全解釋夢境的發生或原由。這使得將夢境作為藝術與文學題材這件事情始終不退流行,讓那些現實生活中接觸不到的人事物,或者常規邏輯之下難以發生的情節,成為藝術與文學頗感興趣與大量藉助的題材。
公元1659年,荷蘭畫家倫伯朗的一件作品《雅各布與天使摔角》﹝圖1﹞描寫的就是上述題材。《舊約》裡究竟何人與雅各摔角,文章僅僅以「那人」作為描述,或者「那人」說:「你與人與神較力,都得了勝。」暗示「那人」的身分不凡。不過,西方藝術家面對雅各的這場夢境不一而足的都將「那人」畫成天使。我曾經在某些書本上讀見「那人」為上帝耶和華。無論究竟何人,聖經之外的說法總不認為「那人」屬於世間凡人。於是我們看到倫伯朗的筆下天使身穿白袍,白袍右肩的帶子稍稍的拉扯,天使面容慈善,大氣不喘,雙手看似緊抓,又似輕撫,右腳膝蓋彎曲頂著雅各布的身軀。相較於天使,雅各側臉面容現實感強烈,背對觀者的脊梁用力、又不用力;加上彼此所處環境似在曠野,雲霧繚繞,這讓雅各與天使的摔角情節既有現實卻也奇幻,添加許多藝術上的思維和想像。
圖1 倫伯朗-雅各與天使摔角-1659年
同樣橋段到了十九世紀末,公元1888年法國畫家高更的《雅各與天使格鬥》﹝圖2﹞有了不同的面向表現。十九世紀末,簡單說是印象主義走到末尾,藝術家逐漸脫離印象主義的技巧和觀點,不以視覺或視網膜理論為主流。一般說來,常人在夢境中的景象是模糊的,色彩是混沌的,故事情節跳躍或穿插,可高更僅僅藉助了「摔角」的形式,使得遠景的雅各、天使和近景的布列塔尼婦女們形成同在一個空間裡的實體景象,色彩強烈。
圖2 高更-雅各與天使格鬥-1888年
我們暫時撇開是不是夢境不說,高更在現實中尋求想像,在想像中摻入現實是影響二十世紀現代藝術家們的其中理論。… …對於《各與天使格鬥》這件作品,高更在致上友人的信件中說道:「我把他們簡單化了,他們很土、很迷信。而整個效果十分強烈,對我來說,這一景象和搏鬥存在於這些人的想像中,因此這些現代人在比例上,比那兩個搏鬥的人真實、自然得多。」
可不是嗎?高更離開歐洲,企圖不以歐洲文明為單一為思考,接觸其它文明,在許多「原始」聚落中獲得更為真實的生存面貌,是時代裡的趨勢,也是他的藝術引起後世關注的一項特點。之後,高更於1891年前往當時法國在南太平洋殖民地大溪地生活,於二十世紀初出版了自己在大溪地的日記便不難看出他在藝術與思想上的追求。不過這是後話了。
《舊約》中的雅各布共計十二個兒子,其中一位名叫約瑟。聖經中的雅各作夢,兒子約瑟遺傳父親不僅能作夢,還能解夢。約瑟後來的成就與他解夢的能力息息相關。
先說約瑟作夢。約瑟年幼時做了一個夢,夢裡他與哥哥們在田裡捆綁禾稼。約瑟捆綁的那一捆禾稼站立著,哥哥們捆綁的的禾稼紛紛向約瑟的禾稼敬拜。… …想當然的,當約瑟說出的這場夢境讓其他兄弟氣憤難耐。約瑟後來又作夢,夢裡內容不僅使哥哥們生氣,連父親雅各都生氣。約瑟的夢境中出現太陽、月亮、十一顆星星都向約瑟下拜。太陽和月亮意味著雅各和利百佳,十一顆星星是他十一個兄弟,也就是父親雅各的十一個兒子。約瑟的夢境和之後的故事內容息息相關。約瑟後來到了埃及,最終成為法老王的宰相,幫助了身陷苦難的父親和兄弟們。… …不過,西方藝術家們似乎喜愛的是一場約瑟替犯人解夢的故事。
約瑟到了埃及後並未立刻受到法老王關注。期間約瑟遭人陷害入住牢房,遇見同住牢房的兩位法老體系中的官員,一是酒政,二是膳長。後來酒政作夢,對約瑟說出夢境:夢裡有一顆葡萄樹,樹上有三根發芽、開花、結了葡萄的枝條。膳長手握法老的酒杯,並將成熟的葡萄擠在法老杯中,遞給法老。… …之後,膳長也說出自己的夢境,夢裡頭頂三筐的白餅,最頂端的筐子有為法老烤的各式食物,有飛鳥去啄食那些筐裡的食物。
酒政與膳長的夢境聽在約瑟的耳裡得出不同結論:酒政三天之內走出牢房,官復原職。膳長三日之內大難臨頭,性命不保。果不其然,約瑟的解夢正確,提前預言了酒政和膳政命運的不同。約瑟如此不凡的解夢能力日後為法老的解夢中,提醒了日後可能面臨的災難,並且提出化險為夷的解方。
公元1656年,歐洲畫家蘭吉悌的一件作品《在獄中替人解夢》﹝圖3﹞說的就是約瑟的故事。畫作中年輕的約瑟和一裸身禿頂男子(估計是酒政)交頭接耳,約瑟面露喜悅,解釋著夢境內容。約瑟與裸身男子在畫中前景,前景明亮,男子捲曲的鬍鬚,鬆弛肌肉的紋理,兩人身上布料的轉折增加了明暗反差,豐富了觀眾的視覺。約瑟與男子身後是一位掛著袍子的男人,男人興許是膳政,他豐富的肢體語言說明了對約瑟解夢能力的驚奇,布料的晃動是身體姿態的延伸。… …另外,藝術的特徵方方面面說明了畫家對巴洛克時期風潮的關注和掌握。
圖3 蘭吉悌-在獄中替人解夢-1656年
至於另一件名為《在監獄中替人解夢》﹝圖4﹞的作品,作者布裡尼,年代不詳。依據風格的顯示,可能是十七世紀左右的作品,與上述蘭吉悌差不多時代的人物。布裡尼在作品中畫的應該就是阿瑟在替膳政解夢了,解夢時談到了三日後的厄運。膳政雙手掩耳,阿瑟表情與手勢自信。畫裡光線集中在三位人物,突顯出了一瞬間的情感和動態。… …之後故事的發生是約瑟替法老解夢,預防了法老與人民接下來七年即將面臨的災難。兩件作品同樣動感十足,反應不同夢境帶來的一悲一喜。
圖4 布裡尼-獄中解夢的約瑟-年代不詳
夢境的神秘曾經是文學家和藝術家關注的題材。文學家在故事中讓許多一時之間解釋不了的事物以一場夢境作為理由,有時平鋪直述,有時拐彎抹角,如此增添故事色彩。夢境這件事到了十九、二十世紀成為哲學與心理學大規模關注的重點,藝術家們不惶多讓,現代藝術中好些藝術表現和思維都直接的、間接的與夢境關聯,形成了自由的、非理性的、非邏輯的、原始的、超現實種種觀點,使得二十世紀現代藝術蓬勃,春暖花開一般。如果說藝術是花,夢便是暖。
圖1 倫伯朗-雅各布與天使摔角-1659年
圖2 高更-雅各布與天使格鬥-1888年
圖3 蘭吉悌-在獄中替人解夢-1656年
圖4 布裡尼-獄中解夢的約瑟-年代不詳
作者信息:單煒明,寧德師範學院,教育與藝術學院副教授;藝術博士;著有《510號房》、《一幅名為時差的抽象畫》、《影子窺視》、《八月南風飛》;教育電臺《藝術單飛》欄目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