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之後,或難為《漢書》;讀《漢書》之後,且不可看他史。今古風流,惟有晉代,至讀其正史,板質冗木,如工作《瀛洲學士圖》【1】,面面肥皙,雖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態,十八人不甚分別。
前宋劉義慶撰《世說新語》,專羅晉事,而映帶漢魏間十數人,門戶自開,科條另定。其中頓置不安,徵傳未的,吾不能為之諱;然而小摘短拈,冷提忙點,每奏一語,幾欲起王、謝、桓、劉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無追憾者。又說中本一俗語,經之即文;本一淺語,經之即蓄;本一嫩語,經之即辣。蓋其牙室利靈,筆顛老秀,得晉人之意於言前,而因得晉人之言於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2】。嗣後孝標【3】劻注,時或以《經》配《左》,而博贍有功;須溪貢評,亦或以郭解《莊》,而雅韻獨妙。義慶之事,於此乎畢矣。
自弇州伯仲【4】補批以來,欲極玄暢,而續尾漸長,效顰漸失,《新語》遂不能自主。海陽張遠文氏得善本於江陵陳元植家,悉發辰翁之隱,黜陟諸公,揀披各語,注但取其疏惑,評則賞其傳神,義慶幾絕而復壽者,遠文之力也。而《新語》之事,又於此乎畢矣。
嗟乎,蘭苕翡翠,雖不似碧海之鯤鯨,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當厭去,若見珍錯小品,則啖之惟恐其不繼也。此書泥沙既盡,清味自悠,日以之佐《史》《漢》炙可也。
(取材於王思任《<世說新語>序》)
注釋:【1】《瀛洲學士圖》:唐代畫家閻立本的畫作,描繪了盛唐十八學士的形象。【2】徐夫人:戰國時善作匕首的匠人。【3】本句中:孝標,即南朝梁文學家劉孝標。須溪,即宋末文學家劉辰翁。郭,即晉代玄學家郭象。《經》,指《春秋》;《左》指《左傳》;《莊》指《莊子》。【4】弇州伯仲,即明代文學家王世貞兄弟。
附錄:文言文譯文
讀過《史記》之後,也許再創作《漢書》就覺得難了;而讀過《漢書》之後,恐怕就不願意再讀其他的史書了。今古風流,只有晉代,等到去讀晉代的正史時,卻感到死板冗長乏味,就像工匠仿作的《瀛洲學士圖》,每個人面部都很豐腴,雖大約有些年齡老少的分別,但他們的神情意態,十八個人卻沒有多大的不同。
南北朝宋劉義慶撰寫的《世說新語》,專門搜羅晉代人的軼事,並且連帶著寫到了漢魏間十幾個人的事跡。自開門戶,另外設定寫作的體例、方法。其中有些條目歸類不夠恰當,徵引、解說不夠準確,這些內容我當然不能替他掩飾。然而書中作者順手拈來,隨意評點,每每在隻言片語之間,便活畫出王、謝、桓、劉這些晉代名士的風骨、神態來,仿佛把他們活靈活現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絲毫沒有讓人覺得有遺憾的地方。再者,書中本是一句俗語,經作者表達出來就顯得文雅;本是一句淺顯的話,經作者表達出來就有了意蘊;本是一句稚嫩的話,經作者表達出來就成為老辣之言。大概是因為作者語言犀利、靈巧,筆尖文字老到、雋秀,在寫作之前已盡得晉人的意趣,因而能充分表現出晉人的語言情趣,這本書真是雜述野史中如徐夫人的匕首那樣犀利、靈巧的傳神之作。隨後有劉孝標為之作注,當人有人認為他的註解就像《左傳》為《春秋》作解釋一樣,注釋內容豐富,十分有用;劉辰翁為《世說新語》作評,也有人認為像郭象注釋《莊子》一樣,評論文雅,獨具韻致。劉義慶的這部著作,到此時已經很完滿了。
自從弇州王世貞兄弟補批《世說新語》以來,人們想窮極此書的玄妙之處,但是像東施效顰一樣的續貂之作越來越多,使《世說新語》漸失原有的魅力,失去了原來的面目。海陽張遠文在江陵陳元植家得到了《世說新語》善本,便盡現劉辰翁評語的深意,評價《世說新語》諸評註家的高下,從大量評語中挑選精華,只是挑選疑惑之處加以註解,選取傳神的評語加以賞析,使幾乎窒息的劉義慶又甦醒過來,這是張遠文的功勞。有關《世說新語》一書的事,至此又圓滿無憾了。
哎!蘭苕翡翠,雖然不如碧海鯤鯨那樣有氣勢,然而那肥脂大肉,吃上三天必定會饜足而棄去。若是見了精美珍稀的小菜,吃起來就總怕這樣的美味不能延續。這本書中的泥沙既已除盡,其清幽的韻味自然會悠悠而出。每天用它配合著《史記》《漢書》那樣的盛饌一起品味,濃淡最為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