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九七〇年的春節
一九七〇年二月五日,是我們離開上海第四個月的開始一天,恰是農曆春節的「年三十」。離開上海,第一次在異鄉僻地過中國最隆重的傳統節日,是怎麼度過的?我沒有令人難以忘懷的美好記憶。精神上,悲哀的思念之情加劇;物質上,儘管那時上海物資緊缺,但遇上春節,憑票供應的雞鴨魚肉等副食品、花生、瓜子等各類休閒食品也算豐富。但小山村沒有任何外來的物資(副食品)供應,靠菜窖儲存的新鮮白菜、土豆早已沒有,剩的是凍白菜、凍土豆、凍蘿蔔,憑著生產隊殺豬分得十幾斤豬肉和十幾斤牛肉,34個知青的「年」就在物質極度匱乏中開始包餃子、炒菜,喝酒、嬉鬧。但飯後的這天晚上,我們看不見象徵春節喜慶的大紅燈籠以及燈籠內燃燒著的蠟燭之光。這裡的世界一如既往,靜靜的、靜靜的,只有老鄉家的狗,汪汪地吠叫著。回到知青宿舍,用大鐵桶改制的取暖爐內,木柈子熊熊燃燒著,把桶壁燒得通紅,散發的熱氣,足以使人窒息。宿舍內沒有像樣的桌子,沒有糖果、花生瓜子,宿舍內的氣氛有點壓抑。雖然知青們想家、想父母、想兄弟姐妹和親戚朋友,但是,「年」還是要過的。愁緒滿滿中的知青們,看見天上飄起茫茫雪花,無意欣賞晶瑩白色之美,反而增添孤獨之情、思鄉之情。忽然,有人說,女知青宿舍內傳出「嗚嗚」的哭聲,有誰去安慰這些想家的「小孩」呢?面對著室外50多公分的積雪、零下近40度的嚴寒、下大雪前,每周有一班的公共長途客車,代為村裡郵政工具,捎來家人的書信,聊以慰藉;因為連日風雪,村裡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被阻塞,如今一個多月了,沒見一趟班車到來,盼望的家人書信自然也在望眼欲穿中……。沒有理由責怪女生在除夕夜的悲傷抽泣之聲。在我們男知青宿舍內,有人偷偷地詠起「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我真不知道是哪位故人寫的。於是,悄悄地問,這是誰的大作?答曰:是宋代王安石的《元旦》詩。是的,故人過春節,尚且有親人們圍在一起,愜意地喝著「屠蘇」酒,又貼上新春聯,一派熱鬧喜氣的景色。而我們呢,恰如知青歌曲所唱「告別了家鄉,再見吧媽媽,生活的道路,多麼曲折,多麼漫長,生活的腳步深陷在偏僻的異鄉」。
我對當年春節的描述:
山上雪,地上雪,天地茫茫誰被摧?北飄寒風吹。
男生淚,女生淚,聲聲淚淚誰知悲?江上冰不碎。
但是,那年的春節並非都是令人憂傷之事,也有叫人興奮喜事傳到家鄉,帶給媽媽的喜悅。節前,生產隊分紅了。來隊3個月,所分得的現金,男青年每人150元左右,女青年每人130元左右。要知道,當年上海的青年工人每月才36元的工資,洛古河生產隊儘管是漠河公社最窮的生產隊,青年們年底分紅的現金超出上海青年工人的收入,不能不說給了上海的親人一個驚喜。我把分得的分紅現金,寄給了媽媽,算是告訴老人,兒子在外一切都好。
1、 通訊,是指利用電訊設備傳送消息或音訊,五十年前的通訊設備是有線電話、無線電報。那時的洛古河,與外界通訊的唯一途徑是生產隊隊部的一臺搖把電話。當需要與洛古河以外的地區聯繫時,比如與省城哈爾濱聯繫,一手壓住電話機,一手握著搖把,搖啊搖,先接通公社所在地—漠河郵電局的總機,由接線員人工轉至縣城呼瑪的郵電局總機,再人工轉至哈爾濱。接通一個外地的電話,餵、餵…不知要重複幾遍,一旦接通遠方親人的電話,聽到親人的聲音,除了高興還是高興,因為接通一個長途電話往往需要幾次,反覆撥打,花費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是正常的情況。那時候,電話如能天天保持暢通,算是一種奇蹟。一、二個月與外界的通訊中斷,每年總會發生一次,甚至幾次。因為架空的通訊線路在百裡無人區的茫茫大山深處,經線路杆子相連,保持電話的暢通。如有一根線杆倒歪,通訊線折斷,電話不通,洛古河就成為百裡無人區的一座孤島。生產隊如發生突發事件,根本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繫或報告情況,萬不得已,只能求助幾公裡外的山坳裡的邊防部隊,請他們用無線發報告知外界洛古河發生的事情。當發現通訊線折斷,由人工連接,談何容易。黑龍江省的漠河(洛古河)地處北緯53.3度,冬天最低溫度零下五十度,常態的最低溫度零下四十度,積雪厚度80—100公分,山巒起伏,低洼處的積雪超過100公分以上,通訊的線路杆子隨著起伏的山嶺忽高忽低蕩漾在崇山峻岭中,茫茫林海雪原中尋找斷頭的線路,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加上通訊線路維護人員少,及時接通短路的線路,其實是在紙上可以任意實現的。可以說,彼時的洛古河通訊,比「驛站」式的「驛騎傳送」,騎著驛馬,一站一站送達的速度,快不了多少。遇上大雪封山,任憑哀聲遍地,外人決不能聽見。
2016年夏天,我離開洛古河45年後,第一次邁進洛古河的土地,我第一震驚的感覺是:這麼偏僻的百人小山村,無線通訊的信號這麼好,手機的信號顯示為滿格。現代化通訊標誌之一的手機通訊,顯然讓洛古河的人們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國家電網的高壓線電桿,已經延伸到洛古河,不像六十年代末,我們剛到洛古河時,靠一臺「東方紅54馬力」的拖拉機,在天黑時,發幾個小時電,晚上九點,全屯一片漆黑。現在,國網24小時不間斷供電電,使村民們家裡也用上了各種家電,現代化的生活,在邊陲小村體現的淋漓盡致。我感慨的是,國家為了邊境安寧、發展、繁榮,在只有100多人的小村,居然投入這麼大的財力、物力,搞通電通訊的現代化工程。人民幸哉幸哉!
2、通信。收發百姓信件,把信件送至千家萬戶,是郵局的責職。在沒有郵車的年代,洛古河的信件收發,是依靠每周一班的公共汽車實現的。每逢班車到達洛古河的這一天,知青們會放下手中的農活,湧向鄉郵員,尋找有無自己的「素書」或寄出自己給家人、朋友、同學的「尺素」。如遇下雪封路一、二個月,班車不通、其他交通工具亦無,真是苦煞知青。陸遊的詩句「東望山陰何處是?往來一萬三千裡.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非常真實地反映了知青書信的實際情況。
有一段時間,連續2次班車,我沒有收到家裡的來信,恰逢以後下大雪,間隔一個月,班車在無比艱難的行程中,到了洛古河,我一看見鄉郵員從車上拿下熟悉的白色的郵袋,裡面終於出現我的信封,那一刻……。
六、日常生活點滴
1、象糯米一樣黏的小麥粉饅頭。
1970年是我們離開上海後開始北國邊陲生活的永記之年。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知青生活:從頭年的10月初到次年的4月底5月初,整整半年,土豆湯、白菜湯、凍土豆湯、凍白菜湯,上面飄著薄薄的一層豆油花,是我們主要的菜譜;靠著知青的返銷糧,吃著國家供應的白白的麵粉做成的饅頭,生活雖苦,大家也還算樂在其中。轉眼到了春暖花開時節。5月初的洛古河,並不算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冬天裡的沉寂,被拖拉機的轟鳴聲打破,播種開始啦!被參與播種的馬兒的嘶鳴打破,播種開始啦!野地裡的映山紅---興安杜鵑(俗稱達達香)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花瓣已經盛開;而北山坡上還散落著一堆一堆未化盡的雪,頗有「樹頭萬朵齊吞紅,殘雪燒紅半個天。」雖然北國的春夏季,晴天多,陽光普照大地,瓦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偶有雲雨降落,心情好時,會浪漫地默詠「坐看黑雲銜猛雨,噴灑前山此獨晴。忽驚雲雨在頭上,卻是山前晚照明。」。總之,這一年是風調雨順的。春種的小麥,良好的長勢延續著,眼看著麥穗灌漿期到了,夕陽灑在綠中帶黃的麥田上,麥田雖不是一望無際,卻也有幾公裡的長度,所以景觀頗為壯麗,已經豐收在望。老鄉說,今年小麥的長勢是近年少有的,真是託了知青的福了。大約是8月底,內地尚是盛夏的「赤日炎炎」,洛古河遭遇了近幾年少見的災害—夏天裡的大雪。此時正值洛古河小麥的蠟熟期到來之際,眼看著小麥籽粒由黃綠即將變為黃色,胚乳已經呈現蠟質狀。這場不合時宜的「夏秋雪」,斷了小麥的生命期,提前枯萎的麥穗,低下了高昂的頭。幾天後,到了正常時間的完熟期,胚乳倒也由蠟狀變硬,硬仁也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但是,收割後磨成的麵粉,做成的饅頭,卻是一番令人咂舌的景象:饅頭是咖啡色的、根本沒有彭松性,咬上一口,像是摻入了上海的糯米粉做成的蒸「塌餅」,黏黏的。我至今不明白,這樣的雪災造成的小麥「絕收」,為什麼不上報國家,請求給予知青口糧的返銷?
其實,8月裡下雪,並非新鮮。(唐)岑參就寫過「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他還浪漫的寫道「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但8月下雪,總歸是苦寒之事:「狐裘不暖錦衾薄」,「都護鐵衣冷難著」。好在那時年輕,也不知道食品安全知識,就著8月的新鮮蔬菜、把黏饅頭掰開,中間塞一層綿白糖,甜甜的,大家在嘻嘻哈哈中咽下喉嚨,填飽肚子。難忘的事情,讓人記憶一輩子。
2、用「鋼精」臉盆煮的牛蹄
洛古河的位於北緯53.5°是我國最北端的有人居住地且是我國最寒冷的村莊,4月下旬才進入春天播種季節。平時沒有葷腥來源,生產隊照例在春播前要宰殺豬或牛,以解饞犒勞全隊(村)男女老少。我看,在這個偏遠的小山村,一年難得殺一、二回牛。所以,難見「庖丁解牛」式的熟練把式。這次目睹老鄉殺牛,證明在洛古河隊,殺一頭牛,絕對夠得上「大事件」:幾個人合圍把要殺的牛推到、四腳用繩子五花大綁,然後幾個壯漢用一根長長的木桿壓住牛身體、用大錘把牛打昏(夠殘酷的),另一人把長長的殺牛刀從頸部扎進牛胸膛,直至牛心臟(分割牛肉時,果見那心臟被刺破了)。然後按各家人數,均分牛肉。圍觀的社員們歡歡喜喜提著各自應得的牛肉,回家去了。小孩們尤其手舞足蹈,口中歡呼:「媽媽回家包餃子吃」。好一番節日氣象。我們發現,牛頭和牛腳(蹄)割下後,扔掉了。杜黎明跟我說,牛腳被老鄉扔了,我們撿回來,可以吃。我說,沒有鍋,怎麼做?
他說,用「鋼精{鋁盆}面盆」當鍋啊。於是,我們把四個牛腳撿回來,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架起簡易架子,點燃木柈子,把牛腳在炭火上烤啊、燒啊,散發陣陣刺鼻的焦臭味,「外表的蛋白質」成了灰燼,再用刀刮盡殘留的牛毛,洗淨後,把「鋼精面盆」當鍋,架在臨時支起的鍋架上,牛蹄劈開後放入「鍋」內,「鍋」內水放多了,水溢出「鍋沿」,如潑水一般,澆在熊熊燃燒的木柈子上,火堆直冒青煙,倒也有點壯觀。可能水溢出的量不足以澆滅火焰,我們又用勺子把「鍋」的水舀出一部分,冒出青煙的火堆一會兒即成紅紅的、猶如錐型火焰山了。煮熟了的牛蹄,漸漸地發出一陣一陣的香味,那牛蹄特有的香味,吸引知青們層層圍觀,然後大家從宿舍拿出碗筷,牛蹄也是大塊的肉啊,足以解饞,於是大家狼吞虎咽的大快朵頤—味道好極了,簡直是一頓饕餮大餐。當然,老鄉們是不屑一顧的,他們甚至認為上海人把「洗臉洗腳盆」當「鍋」使用,埋汰(不乾淨)。他們當然無法理解,這清燉牛蹄,比起知青食堂的差勁夥食,知青們看作是一次極大的夥食改善。知青們告訴他們,上海人適應環境,以洗為淨,有什麼不乾淨之處呢!
3、涼拌糖醋黃瓜
黃瓜在南方不算什麼稀罕之物。我初到洛古河時,以為在如此高緯度地區不可能栽培黃瓜的。想吃黃瓜,一定得生於「帝王之家」。唐朝詩人王建在《宮詞》寫道:「酒幔高樓一百家,宮前楊柳寺前花。內園分得溫湯水,仲春中旬已進瓜。」這內園是皇家的園圃,詩中的「瓜」,是用溫泉水加溫在溫室蒔植的黃瓜,在初春仲春用來供給宮庭的貢品。在洛古河這樣的地方,能吃上黃瓜,無疑等同初春在長安吃黃瓜一樣,豈止是豪侈,也許是天方夜譚。但杜黎明告訴我,洛古河真可以種黃瓜,而且長勢蠻好。我說哪裡有?他說,孤老黃化明家門口的菜園裡就有。因為杜黎明與老黃頭前一陣子被生產隊派到馬場去放馬,關係處的不錯,杜黎明開口向老黃頭討要幾根他家的黃瓜,老黃頭居然非常爽快的摘了十幾根黃瓜給他。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為老黃頭脾氣有點怪,一般知青他是不愛搭理的。我忽然對杜黎明起敬了,這傢伙居然能贏得老黃頭的喜歡!
我拿起這幾根黃瓜,啊,真鮮嫩、微微的黃、帶著青色;瓜表皮有點點小刺,有點扎手;瓜蒂處帶有黃花,瓜形不長略顯粗壯且瓜體均勻,無彎勾,好似精品。老鄉說這是旱黃瓜。我能理解所謂的旱黃瓜,不搭瓜架,讓瓜秧瓜蔓不是順著瓜架攀爬生長結果,而是讓瓜秧瓜蔓在地上隨意生長,開花結果。對著十幾根黃瓜,用手擦擦乾淨,馬上咬一口,吃了(老鄉們在野外經常這樣吃的),既當水果,又解渴。這種吃瓜方式,我們覺得有點可惜。我們想起家鄉上海,夏天的糖醋黃瓜,甜、酸相宜,平添鄉愁之外的情思…..。於是,我們去生產隊唯一的小賣部,買了呼瑪老醋、綿白糖(那時上海的綿白糖限量供應,這裡隨便買),黃瓜切成薄薄的片,撒上白糖、倒入老醋,又甜又酸的氣味瀰漫在房間裡,甚至屋外也飄著淡淡的醋味,不覺「貧賤子可憐」。現代詩人張君瑞,自稱青瓜先生,賦《黃瓜吟》,把對黃瓜的讚譽表現的淋漓盡致:「丙戌仲春,得黃瓜兩根,盡予人,後得一把,碎而嗅,遂大喜不能禁情,於是作文一篇,以曝君心。」
糖醋黃瓜,老鄉們從來沒有還有這麼吃黃瓜的,又是把我們一頓嘲笑。當他們嘗吃「上海特產」糖醋黃瓜後,才發現原來糖醋黃瓜是一道美妙的、甚至是一道美不勝收的佳餚時,他們又一次被「知青」「再教育」了。
4、如脆梨一般的窖藏土豆
洛古河的春天來得晚,陽曆4月底,內地的春播早已結束,春苗已經綠意盎然,但洛古河剛剛進入「春化」,大地露出黑色土壤,拖拉機的轟鳴聲,從早到晚響不停,人們必須在幾天時間裡完成小麥、燕麥及土豆的播種。因為這裡的無霜期只有80多天,冰期7個多月,出現「5月飛雪、6月晚霜、8月早霜」是常有的事。抓緊開化後的短短幾天完成播種,是保證農作物可以取得收成的首要條件。那天,人們從離地三米多的地窖裡,把土豆一筐一筐從深深的地窖裡拎到窖口,倒在地面,儲存了近8個月的被當做種籽的土豆,還猶如剛出土的新品,少見土豆芽長在表面。我從窖口望下去,地窖是深沉的、平靜靜,與這個號稱「龍江第一村」的北國小村是那麼地匹配---黑龍江開江時冰排洶湧的喧囂聲弛去,一江清澈到底的水,不是淨中帶青,而是淨中帶著褐色。江中沒有任何大小船隻,江面時不時地飛翔著白色的海鷗,鳴叫著歡快的、只有它們能聽懂的聲音,這大概就是鳥兒唱歌吧。女社員帶著女知青,把一隻一隻土豆,切成滾刀塊種籽,每塊種籽上留1—2個芽眼,便於入土後發芽出土。那時候,我在當馬倌餵馬,路過切土豆種的「婦女們」時,見女人們把手中的土豆削皮後往嘴中噻,津津有味咀嚼著。不知是誰,招呼我,「小趙,過來吃生土豆吧,可脆可嫩了。」我有點驚訝。生土豆怎麼可以吃呢?對生土豆有毒,我是有一點常識的:土豆裡不是有一種叫龍葵素的毒素(其實是土豆芽才有龍葵素)嗎?如果吃了帶龍葵素的土地,很快就會發病的。從早上8點出工,到現在,少說也有2個多小時了,七、八個女人的口腔沒有瘙癢或噁心、嘔吐等症狀,也許這生土豆真的能吃。她們見我有疑問,對我說,沒事的,土豆在地窖裡存放了一冬,新土豆原有的澀嘴味變成像梨一樣的脆嫩了。我將信將疑接過她們遞上的、已經削掉皮的土豆,一口咬下去,還真有天津鴨梨般的味道。吃著「水果」,望著北山坡上殘留的、不連成線的一片一片積雪,內心一直犯著嘀咕:會有毒、中毒嗎?中毒的話,搶救都來不及。洛古河沒有醫院,只有一個小學畢業的兼職的衛生員。一旦有頭疼腦熱的簡單小病的人,衛生員配幾片解熱止痛片什麼的,就算完事;如衛生員覺得無能為力時,她會要求生產隊派人送病人到公社衛生院。洛古河離公社衛生院一百多裡路,沒有汽車等快速的交通工具,冰雪融化前的冬天,靠馬爬犁走十幾個小時;冰雪融化後的日子,爬犁無法通行了,靠馬拉的大軲轆板車,也要走十幾個小時,才能到公社衛生院看病。在忐忑不安中,我覺得度過了很長的時間,身體居然毫無不適的感覺。於是,我確認,吃起來像梨一樣的窖藏土豆,是可以生吃的。其實,這是剛到食堂開飯的時間,離我吃「鴨梨」土豆不到兩個小時。可見,一個人有疑神疑鬼之想法時,遐想夠豐富的!
5、伐木
我們是69年10月11日達到洛古河生產隊的,轉眼到了70年元旦。期間,幾場漫天蓋地的大雪、甚至是暴雪,把大地打扮的銀裝素裹,隆冬到了。在零下40多度的一月初,生產隊組織了全隊最壯實的男勞力,坐著馬爬犁,向幾百裡之外的深山老林進發,到國家林業局指定的林區去伐木。洛古河、漠河、乃至呼瑪全縣,冬天是抓現金收入的黃金季節。伐木,是現金收入的主要來源。在冰天雪地中,與其說是坐著馬爬犁去林場,不如說是穿著氈襪套著比實際尺碼大2號的棉膠鞋在雪地中爬山又下山,一陣連著一陣,累了熱了,坐一會馬爬犁。因為爬犁上裝著麵粉、殺的豬、牛肉等糧食、副食品以及馬吃的草料,人坐在糧草上,寒風瘦瘦,寒冷刺骨,人坐在無遮無蓋的爬犁上,怎麼吃得消呢?所以,只能一會兒爬犁上坐,一會兒下爬犁走。三、四天後,終於到達伐木的目的地,塔河的秀峰林場。我們在指定的林區,清除厚厚的積雪,架起棉帳篷,支起簡易的木板鋪,柏油桶鑿去一半的上蓋,找了幹樹枝丫,放入柏油桶內,點燃後,熊熊火焰透過鐵桶,火焰變成灼熱的暖氣,散發在帳篷內,帳篷頓時變得暖洋洋的。帳篷外是零下40多度的冰凍世界,帳篷內足有零上20多度的夏熱世界。冰火兩重天,在這裡體現的淋漓盡致。
安頓停當後的第二天,開始了我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伐木。農村去的伐木工,沒有油鋸,只能靠人工手鋸進行採伐作業。人工手鋸進行採伐作業有分為兩種形式,一種單人用刀鋸採伐,一種是雙人大肚子對著樹幹對拉採伐。我們不會使用手鋸採伐,所以生產隊配一位熟練的老社員與一位知青搭檔成一個伐木小組,我和哪位老鄉搭檔,已經記不得了。當時林場規定,木質較松、容易採伐的樟子松屬保護的樹種,不能採伐的。所以,我們只能選擇木質較硬的落葉松進行採伐。清晨,天剛剛蒙蒙亮,我們扛著大鋸,踏著沒過膝蓋的積雪,緩步走向之幾公裡之外的伐木林區。到達指定區域,我們觀察了四周樹林情況,挑了一顆較大的落葉松,走到樹跟前兩人合抱,這顆樹徑足有一米粗。我們反覆繞樹幾圈,觀察樹的倒向,戴著國家發的、知青特有的草綠色面襯裡是綿羊皮的防寒帽,埋頭你來我往鋸了起來。十幾分鐘後,這顆大樹搖搖晃晃地順著下坡方向轟隆隆地倒下了。其他各組的伐木手們,也完成了今天第一棵樹的採伐工作。參天大樹的傾倒響聲,此起彼伏的在老林深處炸響,好一派採伐的鑼鼓音樂劇!每伐好一棵樹,老鄉會從口袋裡拿出事先準備的捲尺,丈量樹的長度,選擇最佳的截斷處,老鄉說,計算木材的體積,是按其小頭的直徑計算的,然後確定每段木材按六米、八米、或四米的長度截斷,獲取最大的木材材積量。因為生產隊是以木材的材積記工分的,所以,沒有經驗,是不能在最佳長度的樹木直徑處截斷的。伐木最危險的地方,莫過於山風吹過,產生的倒樹方向改變夾鋸、打楔子迫使大樹向順山方向傾斜,處理不好,經常會發生傷人事件。好在我們這一組在整個伐木期沒有遇到過此類情況。
伐木的午飯是在山上的樹林裡吃的。大家都在樹旁清除掉部分積雪,露出土地後,放些樹枝堆成一堆,點上火後,樹枝堆便發出火焰,把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饅頭在火焰邊上烤烤,稍微有點軟了,用小樹枝插進饅頭,再在火上烤,等把饅頭烤得完全軟後,饅頭的外層是一層薄薄的焦層,吃起來焦中帶脆,就著卜留克鹹菜,和著潔白晶瑩的雪粒化成的水,倒也是大興安嶺林區寒冬裡吃飯的一種別樣的風景。
五十年前的插隊生涯,許多事情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唯獨刻骨銘心的事不能忘懷。幾乎每一位當時的呼瑪知青,都在回憶、紀念五十年前的故事、往事,忘事更多,但願不被忘卻的事,能引起回憶、紀念,實屬我們這一代老去的人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