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一個最能牽動中國人感情的字眼;年味,是中國人心中最醇厚、最悠長的味道。年味,是黃土大地上稼穡父母春種秋收的盛大典禮,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華秋實。
在天地間年末歲首噼噼叭叭的爆竹聲中走過了50多個春夏秋冬,過了50多個春節,在春節一圈圈的年輪裡感受了年的酸甜苦辣。
每年、每年,一進入臘月,年的腳步一天比一天近了,您瞧:城市中大街小巷裡的大小車輛在疾速地飛轉著車輪,手提大包小包的人們腳步匆匆,爭先恐後地往回趕。農貿市場裡擁擠著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的人群,各種叫賣聲、嘈雜聲混合在一起。逢集遇會時,大路小道上行走著一群群婆姨女子,老漢後生,年輕人們有的騎著自行車,有的騎著摩託車,有的開著三輪車,老漢們有的騎著毛驢,有的趕著架子車,有的拄著拐棍,從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湧向集市。街道兩旁擺滿了各種年貨:有賣肉的、賣各種蔬菜的、賣調料的、賣年畫的、賣花炮的、賣豆腐的、賣布料成衣的。溝灘裡,樹林旁則是牛、羊、驢、騾、馬牲靈的交易場所,那裡羊咩、牛哞、驢叫、馬嘶。那些頭裹白羊肚子手巾,身穿老羊皮襖的牙合們把手藏在襖襟子裡與買方賣方捏著碼子,談論著價錢。在一些僻靜的地方,那些媒婆們手搭在青年男女的耳朵上正在給年輕後生、姑娘們說著。在後生跟前說這姑娘怎麼怎麼俊俏,在姑娘面前說這後生如何任何勤快,家底殷實的悄悄話,為他們牽線搭橋,談婚論嫁。總之,在集市上各種貨物琳琅滿目,五花八門,賣啥的都有,要什麼可以買到什麼。集市上有的在高喉嚨大嗓門地吼叫,有的在低聲竊竊私語。那份張揚在這裡展現得淋漓盡致。
在冬日暖暖的陽光下,村子裡的人市上,一些沒日月的人有的在那裡下象棋,有的在那裡玩撲克,有的在那裡打麻將,那些老漢、老婆們則在圈圈外說一些家長裡短的閒話,不時往村口的大路上瞭一瞭,等待著出門在外的兒女們的歸來。碾子上、石磨上不是叔叔在碾米,就是嬸嬸在軋糕。大紅公雞在牆頭上「咕咕明、咕咕明」地叫著,展示著自己的歌喉,戴帽帽草雞從雞窩裡跑出來,像生了小孩一樣有理的「咯蛋呱呱、咯蛋呱呱」地叫著,告訴主人它下下了蛋,快收咯。一些猴娃娃們在村裡跑來跑去不是甩紙寶,就是滾鐵環,玩紙人人,不時放幾個爆竹,嘣叭、嘣叭響徹天空。
在年味裡我感受過苦澀的味道。小時候,13、4歲那會,為了改變家庭貧困面貌,在臨近年關的臘月,我們弟兄幾個在大哥的帶領下,在寒風刺骨,飄著雪花的天氣不是挖地基,就是到深溝裡背石頭。那時候,不懂「勞動創造財富」「勞動光榮」「勞動可以鍛鍊身體」「珍惜時間,創造財富」這些深刻的道理。小娃娃貪玩,看到別的娃娃玩耍,心裡很是羨慕,覺得很不是滋味,對大哥有許多怨氣。六、七十年代,社會普遍貧窮,人們一年只能在過年時才能吃上幾頓好飯。因此,常常盼望年早日來到。到了臘月就扳著指頭算計著離過年還有多少天,為了算得準確,剪幾塊白紙,仿照著日曆寫上陽曆多少,陰曆多少,星期幾,貼在前炕的牆壁上,一早撕去一張。
一到臘月我家的鄰居蒸米淘糕行動得早,早晨起來,鄰居家的天窗上滾滾的熱氣直往外冒,那是蒸米饃饃散發出來的熱氣。我為了到人家家裡討到一個米饃饃吃,沒有什麼藉口不敢到人家家裡去。看到堖畔上有一隻狗,我就叫鄰居的小夥伴說:「三牛,快來看堖畔上有一隻狗。」三牛屁顛屁顛出來看後,我順便跟著回去,三牛的母親便給我遞了一個米饃饃,我邊走邊吃,那份香甜至今還能回味起來。還有一年,大概是1974年臘月的一天晚上,我和我四哥已睡下了,隱約聞見鄰居家蒸米饃饃的味道,我母親坐在灶火圪嶗燒得一鍋開水。我四哥說:「人家家裡是蒸米饃饃味氣,咱家裡是水氣。」母親聽後說:「不要愛,咱也快蒸了。」過年時,吃扁食時母親總是讓我們吃飽,不夠了,她在扁食湯裡泡上個米饃饃吃,那時不懂,也不會疼愛、關心母親,長大了才讀懂了母親的心。人,經過了歲月的歷練,飽嘗了人生的味道,才知道事應當怎樣做,話應當怎樣說。
1989年的臘月,我過了一個我參加工作後最為困難的一個春節。那時我在張家焉放大站工作,當時工資是80多元,我還參加著北京廣播學院在省廣播電視廳舉辦的新聞編採專業的學習,一年要到省城參加兩次培訓考試,每次得花費400元,一年工資1000多塊錢,我就要花掉800多塊錢,那個困難可想而知。臘月23日已過,眼咯巴、咯巴守望著想領工資。那時,縣上財政緊張,工資領不上。眼看著我的鄰居,張家焉村的群眾一群一夥到宋家川置辦年貨,回來時買的大包小包的。當時我手裡只有幾塊錢。為了過這個年,我瞞著妻子從張家焉信用社貸了100塊錢,給妻子說,這是領的工資(當時如說是貸款,怕妻子急燥),妻子咋才騎上車子去縣城買了一點菜,稱了幾斤肉,當時連一串鞭炮也沒有買,鄰居串門的人問:過年你們怎麼不放炮,我們說怕把孩子的耳朵震了。當時孩子4歲,其實不是怕震而是沒有錢,怕震那是一個託詞。至今想起那年過的那個春節鼻子都酸酸的,我們過了一個簡單而貧窮的年。
1992年,因為三哥的去世我過了一個悲傷的年。1991年3月,時任廣播電視局局長薛世俊將我從張家焉放大站調回縣局,在辛家溝鄉、於家溝鄉下鄉搞新聞採訪工作,那幾年我的三哥患了神經官能症。那年的臘月我心想要讓妻子好好炒上幾個菜,把父母、三哥、三嫂請來,除夕晚上在我家好好美餐一頓,可事與願違。臘月26日,當我從縣城騎著自行車,車子上帶著一些新鮮蔬菜,回到村裡。剛一進村口,聽人說,我三哥不知到那裡去了,找不見了。我的大腦本能地愣怔了一下,然後臉陰沉了下來,心情很壞。第二天一早,便在村裡周圍的山溝、山圈窯子、原則溝村、董家山村等凡有親戚的村莊到處找,幾乎找遍了周圍的村莊,沒有打聽到一點消息。臘月28日聽張興村的張隨平說,他見走了岔上。29日岔上、佳縣螅鎮遇集,三哥平時愛趕集,我心想,是否在集上能遇到他。天還沒亮,我就腳步匆匆往岔上走,走到岔上集上轉了幾圈,沒有見到。又到螅鎮集上轉了幾圈也沒有發現。心裡又急又恨,心裡在呼喚,三哥呀!你在哪裡?又返到岔上,路上遇見川口村的幾個趕集的,說川口村的河灘上撈住一個人。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河灘一看,果然是我可憐的三哥,我摸著他的屍體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滾落,邊哭邊用手把他牙齒上的泥沙擦了,用雙手把他抱在石崖下。然後,沿著石溝、冰灘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回到家,不敢給父母說,三哥死了,怕他們急得一晚上不得明。編了謊話說,三哥找上了,在岔上一個老婆婆家住著,明天尋。第二天早上,我把真實情況給父母說了,父母頓時哭聲一片,母親邊哭邊將院子一棵樹上的一件舊紅線襖噌的一下就掫了下來,那一幕我至今記憶清晰。(在農村誰家家裡有了病人,便在牆上或樹上掛一件紅衣服,盼望患病的人魂靈不要走了,早日康復,母親這生氣的一掫,體現了她對上天、神鬼的失望)。我讓我三嫂通知我妹夫到張家山供銷社給三哥扯布,讓一個族弟到綏德縣中角鎮梨樹塌村通知當木匠的我挑擔給我三哥送棺木。一切安排停當以後,我趕了我家的毛驢,與幾個族弟、族侄到川口馱三哥去了。我在路上走著,我的婆姨領料的兩個族嫂給三哥縫衣服。往回走時,為了防止溝灘滑,我們繞的走了赤木浴村、葉家塬溝村、楊家溝村、山頭村、於家溝等村。一路上,沿途的村莊家家戶戶貼對聯,放鞭炮,洋溢著喜慶的氣氛,而我的心理卻籠罩著愁雲,忍受著失去親人的痛苦。我把三哥放到我村山上的一個山圈裡,又渴又餓回到家裡喝了幾口猛酒 ,與父母相跟上,拿著衣服,推剪,熱水壺,剪刀相跟著到山上的山圈裡給三哥盛晗。我先用推剪把他的頭理了,又用剪子把他的衣服剪開,脫下。(因為水把衣服弄溼成為硬的,脫不下,只有用剪刀剪開。)把他渾身上下用水揩了,把衣服給他穿上,最後入殮。那時候黑天半夜錯把棺木蓋當成了底,我把他放進去又抱出來,最後,尋錘子釘棺木時,怎麼也找不上,最後只有到臨近的墳的飯床上尋的石頭才把棺木套住。當我們帶著生命的疼痛往家走時,村裡家家門前掛著紅紅的燈籠,紅紅的燈籠映照著紅紅的春聯,窯洞裡傳出歡歌笑語,一串串鞭炮從前村後院響起,與我們失去親人的悲哀心情形成鮮明對照。真是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在歲月的年輪裡我享受到了甜蜜、幸福的味道。特別是近年來隨著人民生活的普遍提高,人們的幸福指數一年比一年高,現在城鄉幹部群眾精準扶貧奔小康,不愁吃,不愁喝,不愁住,一年不缺肉,不缺菜,等於天天在過年。春節前後的農閒時節,農村人不是在打麻將,就是在玩撲克。正如人們編的順口溜所言:「不打麻將沒做的,不吃好面沒吃的。」人們現在反倒不愛吃大肉等高貴食品,講起了養生之道,鈡愛起了農村的五穀雜糧,無公害蔬菜。農村的小米、高粱、玉米、蕎面反倒成了「香餑餑。」就拿我本人來說,近10多年來,一到春節前,我的那個能婆姨總要在兜裡揣上一把票子,到農貿市場買回來一大堆肉、菜。除夕那天下午,把圍裙一繒,走入廚房,儼然一副國家特級大廚師相。不大一陣功夫就鼓搗出七、八個菜,有涼、有熱、有渾、有素,有雞、有魚。再加上各種飲料擺了滿滿一桌,一家人吃得唇齒生香,不也樂乎!婆姨還嘴裡念叨魚是要吃的,要讓連年有餘。大年初一至十五,婆姨一吃飯便約三、四個狐朋狗友打麻將去了,兒子帶著照相機,領著愛人與同學、朋友在縣中心廣場、濱河大道遊玩、照相。我坐在灑滿陽光的客廳裡一手拿著遙控變換著頻道,欣賞著自己愛看的文藝節目,一手磕著瓜子,吃著水果,由家裡的四把手榮升為一把手,其樂融融。看電視看的累了伸伸懶腰,看看窗前的黃河,瞧瞧陽臺上的花兒,感受著世事的變化,享受著春節帶來的快樂,分享著改革開放帶來的豐碩成果。那個源於內心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人生啊!在春節的年輪裡銘記在心的往往是苦澀是悲痛。當你站在生命的高處,低處的苦澀讓你變得堅強。有些經歷看似平常,卻能幫你清醒地把人生丈量。有些過往看似恓惶,卻是你人生奮進的催化劑。歲月裡的苦酒,曾讓我痛徹心扉,但有一天,我猛然回首,驚訝地發現,正是那些苦澀的磨難滋養著我的生命,讓我堅強,讓我慢慢走向成熟,讓我有堅實的臂膀去扛起生活的重擔。我人生的意志經過苦難的磨練,苦水的淬鍊變得愈來愈堅強。原來,那些苦澀,那些痛苦,都是我生命的乳汁,都是我人生中的玉液瓊漿。當我們過上了好日子,那些過往的苦痛便成了詩性的回憶。生命,在於希望。人生,需要守望。
站在歲末年首的門檻上,舉目望去,如今我們處處可以感覺到散發出的年味。您瞧:大江南北長城內外車水馬龍的車流運送的是年味,火車站、汽車站售票口為買票排起長長的隊,候車大廳提著大包小包,背著鼓鼓囊囊行李的人群體現的是年味,那種不顧挨罵、撅著屁股硬爬進車窗的畫面展現的是年味。年味是常年在外打工的人兒回到家與親人的深情擁抱。年味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年味在商場琳琅滿目的促銷中,年味在私車蘑菇的高速上,年味在千家萬戶的呢喃中,年味密實在高堂在上,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的暖意裡,年味低調在貼地的泥溫中,年味飄忽在祖塋的香燭上,年味期許在未來的願景中。年味寬鬆在一年的壓力外,年味溫馨在父母弟兄姐妹的團聚中,年味在觥籌交錯的酒杯裡,年味揭曉在累積一年的春晚中,年味展現在黃土高坡上農家院落窗欞上、驢圈上、馬棚裡、雞窩上、石碾上、石磨上紅紅的春聯中,展現在小巧玲瓏、古色古香的燈籠裡,年味張揚在震耳欲聾,萬紫千紅的禮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