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香港藝人陳小春發布了一條微博,回憶了他在廣州和一位湖北妹子關於粵語的談話,由於對方直言「粵語是沒文化的方言」,所以陳小春作為一名粵語使用人士,提出了反駁,他說「唐詩宋詞是用粵語寫的」,又稱「普通話是大概500年前北方蒙滿胡語雜交變種流傳至今的語言」,此言一出,瞬間激起千層浪,引發了各方熱議。
其實,他說的這些觀點都是由來已久的爭論熱點,筆者暫將此類話題稱之為「民間火藥桶」——泛指一提起就會導致爭論甚至是爭吵的話題,包括陳小春所說的「聯合國定義粵語為一種語言」,都是由來已久的盛行觀點。
那麼,究竟他說得對不對呢?
說來也巧,筆者最近也一直在研究古漢語與普通話及方言,有一點心得,剛剛好可以解釋他的觀點。
一、粵語是聯合國認定的「語言」?
首先,要澄清一件事,所謂「聯合國已經定義粵語是一門語言」其實是一則以訛傳訛的謠言,請看下圖:
這是一條來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網站的截圖,圖中提到「China」的「Languages in daily use」,即日常用語時在普通話(Mandarin)的後面出現了「Cantonese」,即「廣州話」,就是因為這個網頁的標示,導致了今天在廣東省十分盛行的「粵語被聯合國定義為一門『語言』」的廣泛觀點。
其實,這根本就是自動對號入座的一種錯誤理解。細心的網友肯定發現了截圖裡的兩個黃色圈子,第一個是「xiang」與「Min」還有「Hakka」,分別是湘語、閩南話與客家話。
若按對粵語的理解,則這三門方言也無疑已經被聯合國定義成「語言」了,是這樣的嗎——這顯然是錯誤的,因為第二個黃色圈子裡,香港地區的語言出現了越南話(Vintnamese),那麼豈不是說聯合國也把越南話當成了香港的一種「語言」?
這怎麼可能?
定居香港的絕大多數為越南華裔,真正使用越南語的越南人少之又少。當年從1975年至2005年,香港共接收了23萬多名越南難民和船民,其中安排14多萬名越南難民移居海外,遣返6.7萬多名越南船民,最後安置了近1.6萬名越南難民,而最終取得香港永遠居民身份證的只有1800人,難民總數佔香港總人數的0.002%都不到,居民佔0.0002%都不到。越南語怎麼可能成為香港的一門官方語言?
顯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想表達的是「也有人使用」的意思,正如「Cantonese」裡的「Canton」,它指的就是廣州,很明顯這裡指的是方言,不是官方語言。一如湘語、閩南話與客家話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認定的漢語「八大方言」的性質與地位是一模一樣的。
二、粵語是唐宋話?
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們先來看一下古漢語研究專家的研究結果:
來自優酷的《廣韻超清版0809》
看到這個結論後,大家一定會感到很奇怪。蘇州話與廣州話這兩種方言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方言,蘇州話屬於吳語,從聽覺上感覺和普通話更接近,怎麼變成了和廣州話最接近呢?
原來,如上圖所示,專家指出了:蘇州話的「聲母」和廣州話的「韻母」最像《廣韻》(宋朝官方所修的韻書,也就是宋代的「普通話」教材)。
大家都知道聲母與韻母的關係,顧名思義,聲母就是每一個文字的發音聲母的部首,而韻母就是部首後面的音標,「韻」即「韻味」、「韻律」的意思,為的是讓文字發出更豐富的音,以產生不同的感情與色彩,故韻母也叫「複輔音」——最少兩個或以上的聲母組成(也有單韻母,但很少)。
專家的這個研究結論實已經很精確地指出了所謂「最接近」的意思:蘇州話與廣州話是在發聲技巧上與中古漢語接近,而不是說「讀音」最像——「發音技巧接近」≠「讀起來一樣」,這一點是不能混淆的。
有興趣的網友可以到優酷網上查找古漢語大師鄭張尚芳老師的視頻,他會告訴你,目前針對「中古漢語」與「近古漢語」,即魏晉南北朝隋唐與兩宋到元明清的這段時期的漢語,其聲母的「擬構」(推定)大體上已經沒有問題了,難的就是讀出它的「韻律」,也就是它的韻母聲部的發音。
對於後者「韻律」,應該客觀承認,廣州話的研究是給予了這些語言學家很大的幫助的,因為廣州話的韻母的確很接近「中古漢語」,所以廣州話當然有很高的「文化價值」。
說到這裡,筆者也必須申明自己一下立場,本人是支持保護有代表性(使用人群多,影響力大或價值高)的方言的,我也和陳小春先生一樣,同樣認為保持方言與推廣普通話並不矛盾。只是本人更加不希望看到「方普之爭」,而在漢語八大方言中,對普通話產生最大反彈的首推粵語,次之方為吳語。
剛剛好,恰巧就是保留最多古漢語元素的兩種方言。
顯然,這是導致這兩種方言非常強硬,甚至略帶極端的重要誘因。
因此,本文的目的旨在澄清坊間訛傳導致的流弊,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從而幫助推廣普通話與保護方言回歸正常的軌道。
說回廣州話,正如陳小春先生說「唐詩宋詞是用粵語寫的」一樣,現在相當一部分的粵語人士常以「千古唐音問粵韻「而自詡,那麼,廣州話到底有多「原汁原味」?
從這家個圖可以看出,「世試誓市式室」6字的發音分為S與Z兩個聲部,在粵語中則只剩下S聲部了,而且韻母也不相同,粵語顯然要簡化得多。
再來看下面這張:
在這幅圖裡「幹官單端」4字在中古漢語中分為K與T兩個聲部,但韻母幾乎一致,而粵語裡聲母雖然一樣,但韻母卻完全不同,所以,反而普通話的發音更接近中古漢語了。
也所以,這四個字在粵語裡完全不押韻,而普通話則全部押韻。
這說明,今天的粵語,雖然在發聲方法上保留了古漢語的一些技巧,但其讀音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存在「轉音」的情況,如下圖:
這首經典的《憫農》五言絕句,粵語讀起來就不如普通話押韻,雖然普通話的發音與中古漢語的發音也相差頗大,但轉音後的「wu」和「tu」仍然押得上,而粵語的韻母則從「OX」變成了」OU」,所以不押韻了。
以上的例子告訴我們,所謂「保留了「或」像「其實是概率的問題,有興趣的網友可以去作者的個人微博裡搜索我朗讀的唐詩視頻,由於本人是廣東客家人,與陳小春先生一樣,既會客家話也會粵語,我嘗試過多次隨機用三種語言(普通話+客、粵)分別朗讀唐詩,三者出現的押韻概率是差不多的。而且略懂格律詩常識的人就知道,並不是韻腳押得上就叫符合韻律,詩有平仄之分,在我的視頻裡,我已經多次指出了無論是粵語還是客家話,即使在韻腳押韻的前提下,但由於平仄對不上,也不能證明已「復原」了古漢語。
要知道,古人有「雅言」與「讀書音」之分:所謂「雅言」就是古時候的「普通話」,而「讀書音」就是專門用來讀書的,無論在哪個朝代,都公認洛陽學校裡教書用的語言就是讀書音,重複三遍:指洛陽學校裡教學用的語言,不是洛陽方言;是指洛陽學校裡教學用的語言,不是洛陽方言;是指洛陽學校裡教學用的語言,不是洛陽方言。
科普的例子就舉這麼多,現在我們作個小結:毫無疑問,大多數人之所以錯誤地認為「粵語是正宗古漢語」的根本原因就在於對漢語的發音系統與古漢語的來源與構成不清楚。古漢語與今天我們使用的普通話,最大的差別主要是兩點:一是失去了「入聲」,二是失去了「濁音」。
但請注意:這兩種發聲技巧並不是只有廣州話與蘇州話裡有:
所以,優酷上的那些專家們擬構的古漢語視頻的評論區下面,總是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一大堆人,爭搶著說「很像我的家鄉話」,「我的家鄉話最像古漢語」,如此云云。其實,真的只是「有一點點像」而已,區別只在於多與少。
三、普通話是胡語?
最後一章,給陳小春先生與粵語朋友們簡單科普一下「普通話」的前世今生,說到「普通話其實是胡語」也是現在很新潮的一個觀點,甚至導致網上出現了攻擊普通話的暗潮,那麼,普通話是否真的是「胡語「?
先來看一組圖:
一目了然!這一組專家們做的入聲演變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導致古漢語與「胡語」融合的原因是距今約1700多年、我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五胡亂華」時期,而不是陳小春先生說的「500年前」(元末明初)。
而且,被視為「正宗漢語」的唐宋話其實早已經不「正宗」了——古代沒有我們今天的漢語拼音,只有各朝代修訂的韻書作為讀音範本,隋朝的《切韻》為我國史上第一本成系統的韻書,自隋以降,先後有唐朝的《唐韻》、宋代的《廣韻》和《集韻》,以及元的《中原正音》和明的《洪武正(通)韻》由於清朝的官話就是今天的普通話,所以在此不贅了。
從《切韻》說起,作者陸法言,他在《序》裡寫到:「以(古)今聲調既自有別,諸家取捨亦復不同。吳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去聲為入,梁益則平聲似去」。又「呂靜《韻集》、夏侯詠《韻略》、陽休之《韻略》、李季節《音譜》、杜臺卿《韻略》等各有乖互」。
他所提到的《韻集》《韻略》《音譜》是來自兩晉南北朝時期,南方的漢人政權出版的韻書,「各有乖互」說明就無法統一,結合前文他批評點名的「吳、燕、秦、梁」的語言毛病,不難看出,已經開始混亂了。
再次小結:既然隋朝的都不「正宗」,那麼唐朝又何以正宗?
所以,此後無論哪個朝代都無法再復原所謂的「正宗漢語」,明太祖朱元璋曾為此花了近25年時間修纂的《洪武正(通)韻》始終都未能讓他滿意,但從上面的地圖中,我可以看出,明代時,入聲依然存在,優酷網上有明朝官話的擬構視頻,經專家認定,與今天的西南官話90%的相似!
(備註:由於明朝官話有明時來華的外國傳教士金尼閣所著的《系儒耳目資》與利瑪竇的《西字奇蹟》裡標註了現代字母音標,所以復原明朝官話幾乎可以說是100%的,不存在疑問)。
地球人都知道:西南官話就是今天的雲貴川話,它與普通話是一個系統的,因為「讀音」(不是發音技巧/方法)與普通話的大多數字眼是一樣的。
現在,謎底解開,我們的「普通話」當然不是「胡語」!
如果「普通話」是胡語,那滿人為什麼說滿語用滿文?
如果「普通話」是蒙古人的「胡語」,那元朝怎麼用蒙文說蒙語?
所以,再往前推也一樣,西漢才子揚雄著《方言》一書中記載,古時代在今天的河北、山西與山東一帶有一種方言叫「幽燕話」,而今天我們的語言專家們利用他的書推測出今天的北京官話,也就是元明清時的北京土話就是後來的「幽燕話」:
當我們貶斥普通話為「胡語」的時候,我們可能都忘了,今天的首都北京在歷史長期是處於兵戎相見的邊陲重地的,山西與河北也是。我們更加忘記了,自唐以後,今天的東三省其實大多數時候都不在中央王朝的版圖內,即使是明朝也只能控制遼東一帶,中華民族的傳統疆域一直主要是固守在「漢十八行省」,即長城以南裡。
而這些地方,本來就一貫是「漢胡雜居」。
自唐末開始,這些地方基本上一直都處於少數民族政權的統治下,五代十國、遼、金、元,明後又有清。而把它「奪」回來的時間,要到很晚——596年前(1421年),一個帝王首次將中華帝國的首都遷往北方,在他之前,我們有過東都、西京、南京,卻從無「北京」,這個人的名字叫「朱棣」。
他穩固了我們今天的「北中國」, 同時,也把「幽燕話」帶入了「中國」——融合就是融合,不是代替,不能混淆。
請問:普通話能讀中國古詩,少數民族的語言可以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最後說一遍:少數民族對古漢語的影響主要是導致了入聲與濁聲的大量消失,不是把語言改變了。
原標題:粵語是唐宋話?普通話是胡話?沒那麼簡單~
(原標題:粵語是唐宋話?普通話是胡話?沒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