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這是諸葛亮《前出師表》中的名句,讓漢靈帝「成了名」。
漢靈帝時名將蓋勳說:「吾數見上(指漢靈帝),上甚聰明,但擁蔽於左右耳。若共併力誅嬖倖(指宦官),然後徵拔英俊,以興漢室,功遂身退,豈不快乎?」但蓋勳並未成功,漢靈帝還是更信宦官。
漢靈帝曾登宮中高臺遠眺,宦官們怕皇帝發現他們的奢華私宅,便借讖緯書《春秋潛潭巴》中有「天子勿高臺榭」,嚇唬說:「皇帝喜登高,則天下百姓虛散。」漢靈帝從此不再登高。
《後漢書》記此,是為證明漢靈帝「親小人」,但清代學者王夫之指出:漢靈帝忌登高,足證心中有百姓。漢靈帝在位22年(一說21年),大赦天下20次,格外頻繁。
其實,漢靈帝作為不少:開侍中寺,設鴻都門學,嚴「三互法」,改刺史為新置牧,僅用9個月便平定黃巾起義……只是這些舉措反而加速了東漢滅亡,且天不假年,僅活了32歲(一說33歲)。
假如漢靈帝像他的二兒子漢獻帝(壽53歲)那麼長壽,東漢能否免於崩潰?其實,漢靈帝的一系列政策失誤,與他短壽,可能出自同一原因——誤信《太平經》。
公元168年,36歲的漢桓帝劉志駕崩,無後,外戚竇氏從旁支中選12歲的劉宏繼位,是為漢靈帝。
劉宏雖出自漢章帝一脈,但到他祖父時,已遞降為亭侯。漢制「列侯……功大者食縣,小者食鄉、亭」,屬低級爵位。竇氏選他,因他威信不高、少不更事,只能任竇氏專權。
漢靈帝登基僅9個月,宦官集團與外戚集團便矛盾激化,宦官曹節、王甫矯詔誅殺竇武、陳蕃。第二年,宦官集團發動第二次「黨錮之禍」,外戚集團死難者百餘人,重罪者六七百人。漢靈帝完全站在宦官集團一邊,5年後仍下詔,命各州郡徹查,凡黨人門生、親戚,一律免官,予以監禁。
漢靈帝拉偏手,因東漢政局已搖搖欲墜。
據學者李曉蘇統計,東漢中期以後,戰亂頻繁。漢順帝在位19年,異族入侵23次,農民起義9次;漢衝帝、漢質帝在位不到2年,異族入侵2次,農民起義5次;漢桓帝在位21年,異族入侵29次,農民起義16次。
西漢邊患主要來自北方匈奴,到東漢中期以後,東北有鮮卑,北部、西部有諸羌,西南有蠻族。頻繁興兵,中央財政已難支撐。
從漢順帝到漢桓帝,41年間,史料記錄水災11次,蝗災6次,旱災6次,地震山崩29次,大疫3次。到漢桓帝時,已有「三空之厄」,即: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
接手這麼一個「爛攤子」,漢靈帝必須立刻有所作為。可一到具體操作層面,漢靈帝便覺力不從心,因為整個官僚體系出了大問題。
據學者韓復智研究,漢人仕進有三途,即鄉舉裡選、闢召和任子。
鄉舉裡選,就是舉孝廉和茂才。茂才由州刺史以上官員察舉,名額少,任用重。孝廉由郡太守察舉,20萬人口以上郡國每年薦1人,20萬人口以下兩年薦1人,東漢約110個郡國,每年中選僅幾十人。當上孝廉後,先任郎(即候補官),不授實職。通過皇帝主持的考試後,再由三公或尚書任官,以尚書為多。
闢召,指公府州郡衙門中有諸「曹」(相當於今天的科),可自招科長、科員。漢代兩千石以上高官可開府辦公,自行闢召。闢召者職位不高,職掌卻重,易因功提拔,「或期月而長州郡,或數年而至公卿」。
任子,即恩蔭,兩千石以上高官幹滿3年,可任一子為郎。
這三種途徑都有嚴重的制度缺陷。
東漢中期後,地方豪門崛起,漸至壟斷了「舉孝廉」之權。至於闢召,則為高官安插門生、故吏提供方便,為保證退休後的利益,高官多闢召少年。任子亦強化了高官的家族利益。
晉人葛洪說:「漢之末年,舉士也必附己者為前,取人也必多黨者為決。」
整個兩漢,文法吏與儒生本是相互對抗的群體,東漢中期開始,文法吏與儒生漸合流,變成士大夫階層。以張安世家族為例,張安世的父親張湯是酷吏,受漢武帝重用,其子張安世官至侯,「富於大將軍(霍)光」。此後張延壽、張勃、張臨都是文法吏。王莽篡位後,張家後人張放被儒生集團打壓。可到東漢時,張純、張奮突然轉為儒生。
為對抗板結、儒化的官僚體系,漢靈帝只能依靠宦官集團。熹平六年(177年),成立了侍中寺(即後來的門下省)。侍中本是服侍皇帝的宦官,在東漢,主要工作是給皇帝講經、校經,編制僅8人。漢靈帝令侍中們參與政事,監督尚書。
尚書本屬內廷,負責文書,漢武帝改由宦官擔任,以牽制外朝。漢成帝時,改用士人,是連接君主與外朝的樞紐。漢靈帝則用侍中寺監督尚書,再用尚書去收三公之權。
此外,漢靈帝加強了「三互法」,即官員迴避制度,不僅不能在本鄉任官,在妻子家鄉任官,則妻族不得在該官家鄉任官。東漢共13州,甲州人在乙州任官,乙州人不得同時在甲州任官。「三互法」造成一些州的長官長期空缺。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中批評道:「叔向有言:國將亡,必多制……以今視之,豈不適足為笑而深可為戒哉!」
有了監控,還需自己的團隊,可儒生與文法吏合流後,經學教育已被豪門壟斷,再靠經學選拔人才,難破私黨窠臼。
於是,漢靈帝把目光投向《太平經》。
《太平經》成於西漢晚期漢成帝時,作者是齊人甘忠可,自稱:「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於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赤精子即漢高祖劉邦。甘忠可的意思是,劉邦派他來傳達天意,漢家延續江山,須用新人當皇帝。
甘忠可因「妖言惑眾」被下獄,死在獄中。漢哀帝時,甘忠可的學生夏賀良再獻《太平經》,勸無嗣的漢哀帝改年號。漢哀帝聽從,一個月後,又以「不應驗」為名,殺了夏賀良。
東漢順帝時,琅琊人宮崇再獻《太平經》,漢順帝未予理睬。漢桓帝時,襄楷又獻《太平經》,並兩次上奏推薦,亦未受重視。
一本屢遭拒絕的書,漢靈帝為何要撿起來?因為它在民間有影響力。據學者徐波研究,發現《太平經》不僅是道教典籍,還融入儒家思想。
一方面,對當時社會問題提出嚴厲批評,反對圖讖、祭祀等迷信,明確提出「吃飯、婚姻、穿衣」是社會三大根本問題,認為「聖人守三實,治致太平」。
另一方面,強調道德,即財務共有、人人勞動、男女平等、和諧相處。黃巾軍、太平道信奉《太平經》,均未稱王稱帝,黃巾發難時,「不將尺兵」(不拿長兵器),因為《太平經》倡「和平」,要求「斷金兵」。
漢靈帝很可能看重了《太平經》中的承負思想,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地睹人有道德為善,則大喜;見人為惡,則大怒忿忿」。凡人犯罪,只需守一、齋戒、祭祀、行善、敬奉《太平經》等,天帝使者、神師、道人就會幫他解除承負。
把社會問題說成是個人問題,讓百姓自行解決,這契合了漢靈帝的需要,所以漢靈帝讓朝廷百官都來學習《太平經》,民間也興起了「《太平經》熱」。
光和元年(178年),漢靈帝開鴻都門學。以往太學只教讖緯術和儒家經典,鴻都門學則教尺牘、小說、辭賦、書法、音樂等。漢靈帝擅音樂、書法,但開鴻都門學,是想繞過經學選拔系統,打造一支全新的官僚團隊,該團隊以《太平經》為核心思想,有才藝,是扭轉頹勢的重要力量。
鴻都門生大多出身寒門,除了依附漢靈帝,別無選擇。漢靈帝將他們安插到州郡、三公府中闢召,「或出刺太守,入為尚書、侍中,乃有封侯賜爵者」。這引起士大夫群體不滿,斥為「豎子小人,詐作文頌,而可妄竊天官」。
鴻都門學直啟「建安風骨」。曹操的父親曹嵩是大宦官曹騰的養子,曹操擅詩,或出自鴻都門學。東漢末年局面糜爛,漢靈帝卻在慢悠悠地養團隊,未免離題萬裡。從結果看,《太平經》未能統一認識,反而加劇了各階層衝突。
漢靈帝繼位的前12年,共發生10多次地震、大疫、蝗災等,漢靈帝只好「開西邸賣官」。此前漢帝也賣官,但只賣虛爵卑職,漢靈帝卻將公卿明碼標價(公千萬,卿五百萬)。曹操的父親曹嵩當上太尉,就是花一億錢買的。漢靈帝少年家貧,登上帝位後,聚斂無度,他的母親董太后亦不遑多讓。
據《後漢書》載:「帝多蓄私藏,收天下之珍,每郡國貢獻,先輸中署,名為導行費。」連宦官呂強都覺得難以理解,上書說:「天下之財,莫不生之陰陽,歸之陛下。歸之陛下,豈有公私?」
私德不臧之外,在公事上,漢靈帝又先後兩次出現重大決策失誤:
首先,放棄涼州,邊患從此不可收拾。
其次,為平定黃巾之亂,改刺史為新置牧。刺史位卑權重,難組織有效兵力,不得不在一些州恢復了州牧制度,以統管全局,相當於國中之國。為防尾大不掉,多用皇族任州牧,但這些皇族後來卻成割據主力。
189年5月,漢靈帝猝死。黃巾之亂時,漢靈帝親自閱兵,自號「無上將軍」,應不算羸弱,短壽可能與《太平經》有關。
《太平經》也是醫書,記錄了許多道教養生法,比如「一食為適,再食為增,三食為下,四食為腸脹,五食飢大起,六食大兇惡,百疾從此而生」,主張少食、禁酒,保持身心清淨。但也收入「興國廣嗣術」和「合陰陽法」,作者將多生孩子視為造福國家、弘揚上天好生之德,即「陰陽者,傳天地統,使無窮極也」,稱生育是養本性、法天地的根本。
《太平經》特別提出,要讓臣民擔起神聖的生育義務,國君必須做好表率。
學者朱越利提出,這種天人感應式的巫術在漢代早有流行。更始元年(23年),王莽見大勢已去,採取的應急措施竟然是立皇后,率120名妃嬪與皇后成「同牢之禮」(古代結婚儀式中,新郎、新娘同吃一份肉食,表示開始共同生活),成禮時妃嬪皆執弓衣(即放弓的袋子,求男子吉祥之意)。此後,「莽日與方士涿郡昭君等於後宮考驗方術」,想靠荒淫的巫術感應天地、平息亂兵。
《太平經》中也有不少類似的糟粕。漢靈帝生前貶抑士大夫集團,而他們恰恰是書寫歷史的人,在筆記小說中,不乏過甚記載,不可盡信。但沉溺後宮,可能引起自主神經功能失調,引起一系列臨床症狀,如血壓升高、免疫力下降,都可能使漢靈帝早夭。
漢靈帝一死,外戚集團與宦官集團失去約束,再度爆發衝突,東漢滅亡的命運已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