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擺3D圖
書蟲的文學魅力
艾柯在《傅科擺》海報的中詮釋了何為「宇宙大陰謀」。
巴黎,1314年3月18日。綁縛在火刑柱上的聖殿騎士團首領雅克·德·莫萊,面朝聖母院(不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那座因雨果的小說而出名的建築)方向,雙手合十祈禱。當火焰升起,現場的觀刑者聽到受難者高喊:
「很快你們就會在上帝面前見到我!」這話就像中國人那句死也饒不了你們的詛咒。
他說的「你們」,是指當時的羅馬教皇克萊芒五世,和法國國王菲利普四世。他們以瀆神的罪名,把德·莫萊送上死路,騎士團近兩個世紀的歷史,也就此終結。
1314年雅克·德·莫萊被送上火刑柱
聖殿騎士團是十字軍東徵期間,由歐洲封建主組建的一支武裝教團,為去耶路撒冷朝聖的香客提供保護,在聖地承包工程,替參加東徵的貴族管理財政,為此還建立過一套類似古代中國「飛錢」的信用體系。也就是說,他們兼營鏢局、錢莊和建築公司。
1407年,深陷財政危機的菲利普四世見財起意,藉口協助教皇調查騎士團崇拜異教偶像,甚至朝十字架吐痰,然後把教團首領悉數捕獲,屈打成招,並將財產抄沒入庫。如今梵蒂岡當局承認這是一起歷史冤案。
上述歷史,後來成為《傅科擺》一書的主要故事線索。這是義大利符號學和中世紀史家
安伯託·艾柯,繼《玫瑰的名字》之後的又一部歷史驚悚小說。西方小說發展到此時,所謂純文學和流行文學的等級劃分,早已不再重要。艾柯這個文藝復興式通才,學術興趣覆蓋了從詹姆斯·喬伊斯到伊恩·弗萊明的整個類型光譜。因此,他的作品中布滿驚現的懸念,也就不足為奇。《傅科擺》
《傅科擺》始於1968年之後的米蘭。其時學運風波餘響宛在,知識分子忙於從事各種批判性的智力活動。整個故事的敘述者卡索邦當時還在讀博,論文題目關於聖殿騎士團,同時也在積極參與各種抗議活動。年輕人有太多無處宣洩的激情,加之深受馬克思學說的影響,思想左傾。他自稱酷愛馬克思的原因之一是,從大師優雅的文風中,不難看出他和燕妮姐姐幹起壞事來,感覺一定超爽;假如一個男人身邊睡著克魯普斯卡婭,恐怕只好去寫《國家與革命》。
他認識了兩個書局編輯,隨之加入了他們的虛榮出版團隊。他們策劃了一套系列叢書,主題是古代的密教組織,因為很多業餘作者熱衷此道,卻找不到出書的門路。自費出版就成了甲乙雙方的雙贏生意。為了鼓勵金主,他們還編輯了一部作家詞典,讓他們有機會與眾多名家為伍。為了對得起他們付出的金錢,有關他們的條目經常不止一頁,從生平、頭銜、愛好,作品詳悉,再到家裡的七大姑八大姨,不一而足。一個真正的作家則無需太多廢話。比如蘭佩杜薩,除了生卒年月和地點,只需一句「以小說《豹》聞名於世」,就足夠了。
整天過目大量關於秘密社團的文稿,三個編輯鬱悶得不行,於是炮製出一套自己的陰謀理論。他們的遊戲之作,很快發展成一部關於歐洲歷史的百科全書文本,充斥著科學、政治、神學、工藝、鍊金術、城市規劃的討論。他們被浮士德式的知識野心驅使,欲罷不能。
在他們的故事裡,聖殿騎士團的部分成員逃過清洗,藏身於歐洲各地。這些倖存者發現地球表面環繞著一種神秘電流,而控制它們的裝置,就是盛過基督之血的聖杯;找到它,就等於掌握了和整個世界討價還價的籌碼。每隔一百二十年,他們都會派出代表,按照事先約定,和其他分支的成員會合,交換研究信息。16世紀末,藏身法國的騎士團成員渡過海峽,北上密會英國同袍,但接頭未果。
傳說中的聖杯
正是在這裡,小說布設了一個敘事拐點。卡索邦(艾柯?)想起教皇貴勾利十三世曾於1582年頒布曆法改革敕令,廢除誤差明顯的儒略曆。對羅馬教廷深懷戒懼的英國王室懷疑其中另藏機詐,執意不奉新頒正朔;遲至1752年,他們才接受沿用至今的格里曆,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公曆。結果來自法國和英國的兩撥人,根據各自國家的曆法安排接頭時間——其中相差整整十天——結果失之交臂。當時文藝復興進入高潮,西方正陷入歷史性的知識狂熱。諷刺的是,聖殿騎士團的知識研究計劃,卻在此時陰差陽錯地陷入絕境。
然而《傅科擺》的故事並未就此打住:三個編輯說鬼見鬼,歪打正著,發現陰謀統治世界的地下社團就在身邊。這些人當中,很多就是他們從前的作者,甚至那個虛榮出版社的老闆。這些夢想徵服世界的妄人,威脅他們交出自己虛構的秘密,包括一張並不存在的騎士團的秘密地圖。據說每年聖約翰節凌晨,當第一道曙光初現,只要將此圖鋪展在傅科擺下面,那根隨地球自轉而劃空擺動的指針,會把陰影指向最終的接頭地點,獲取控制世界的秘密。
這些文弱書生不是電影裡的印第安納·瓊斯,災難臨頭只有任人宰割。一個交不出地圖的編輯被挾持到巴黎。在由田間聖馬丁修道院改成的科技博物館,也就是展示傅科擺原件的地方(現在左岸的先賢祠),他被那群秘密會社的陰謀家們,用懸掛擺錘的鋼索絞殺。卡索邦無力施援,只好像《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一樣,沿著迷宮般的地下水道,逃離現場。他一路跑到艾菲爾塔下,看著初升的太陽,沿著巨大的鋼鐵網格,緩緩攀至天頂。
關於聖殿騎士團,正史野史眾說紛紜,成為一大疑案。多數國內讀者知道這個組織,或許是通過前些年爆紅一時的小說《達文西密碼》。幾年前,《巴黎評論》雜誌採訪艾柯時,曾向他問及是否讀過那本書。艾柯答曰,丹·布朗顯然是一個狂信陰謀論的人,所以更像《傅科擺》中的某些人物。
「我發明了他……我懷疑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他說。
除聖殿騎士團史外,《傅科擺》的另一來源,是阿根廷詩人薄鶴石(Jorge Luis Borges)的短篇小說《特倫,烏克巴,第三界》。這也是一個關於敘述轉化成為現實的玄學故事,哲學基點是喬治·貝克萊的一元唯心論。在這篇小說中,敘述者有個朋友,在一部神秘的百科全書中發現一個詞條,關於一個叫做烏克巴的西亞古國——烏克巴這個讀音,或許能引起讀者對於亞述、巴比倫的聯想。
那裡的智者想像出一個名叫克倫的虛構世界,那個世界的構成,從物質到人的心理,都有一套不為我們所知的法則。那裡的語言沒有名詞;它把一切視為一個變動不居的過程,並賦予各位多變的動詞和副詞形式。就像那個關於風動旗動還是心動的禪宗公案。故事的結尾,地球上的一切被特倫的事物逐一替換,並最終成為特倫。其實在更早的《玫瑰的名字》中,艾柯就在向薄鶴石致敬,祭出他的亡靈,出任瞽目的修道院讀書管理員一角。
1979年出版《玫瑰的名字》時,艾柯已在學術圈聲譽甚隆,但作為小說家,他完全是新人。他的處女作一鳴驚人,成功到爆棚。有人懷疑他在電腦中安裝了管理成功小說套路的程序。此說雖屬無稽之談,卻也道出了艾柯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徵,即他的寫作態度高度理性,把各種知識和敘事類型,做為風格資源加以管理。這畢竟是一個分析過無數文學案例的符號學家。他從未發明過任何風格,而僅僅通過現存技術的混搭應用,改變了業內的遊戲規則,就像開發蘋果手機。
在歐洲的文學史上,即便類似的折衷主義寫作態度,也並不始於艾柯。早在一個世紀之前,福樓拜就已經嘗試過充滿知識拼貼的《布法爾與貝居榭》(此書的戲劇改編,不久前還曾出現在北京舞臺)。還有更早的例子,比如E. T. A. 霍夫曼布滿敘事圈套的《公貓穆爾的生平及見解》。而艾柯的幸運之處或許在於,他的產品遇到了更好的時間窗口。筆者早年在美國的一次文學討論會上,聽到一個雷人的說法:
創新的傳統含義是製造,而今天,則是發現。
艾柯曾在一篇創作談中,提到如何才能寫好人物。他的看法是,讀者被人物感動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接受了人物置身其中的那個世界。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人得以發生的條件。這一點,想必已經為諸多文學圈內圈外的作者接受。於是我們一再看到題為某某及其世界的各類著述。這畢竟是一個後現代文脈研究大行其道的時代。這一點,與特重人物白描的中國當代小說大異其趣。
人情練達即文章,這是我們經常聽到的說法。假如我們把「人情」二字看做一個縮寫,那麼它所指的是人類情感,還是人情世故?對於知識的好奇,以及超越性的宗教情感,是否屬於人情範圍?那些心智更為健全的讀者,是否有權在家長裡短之外的科學、法律、外交、冒險等人類活動範疇,得到文學性的解釋和滿足?正是為此,筆者本人會拿起一本艾柯,而不是張愛玲,打發閒暇。
這是我20年來,第三次介紹《傅科擺》一書。前兩次均遭退稿,理由是不知所云。很長一段時間裡,讀書圈內很多人把這部小說叫做「福柯的鐘擺」。他們把發明演示地球自轉的擺錘那個雷昂·傅科,當成了哲學家米歇爾·福柯。然而此Foucault不是彼Foucault,就像李太白不是李鴻章,更不是李大衛一樣。其實傅科擺並非稀罕物,北京動物園對面的天文館前廳,就掛著一個。
傅科擺 | Foucault pendulum
依據法國物理學家萊昂·傅科命名的,是第一次以簡單的實驗予以證明地球自轉的設備。
讀完精彩滴書評,
再次緬懷這位腦洞大開的百科作家~
今天是元宵節,
恭祝大家,
過節上班,
減三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