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西亞前天宣布對中國公民免籤了。
2011年12月,引發阿拉伯の春的Jasmine Revolution一周年之際,我被包養去了一趟突尼西亞。回來後翻閱各種歷史材料、現實政治,寫了一大篇《廢墟盛放茉莉花》。可以想像,這種任性的事很作,當時就被上面斃了。
以下是第二部分,其中沙漠歌手的歌詞,是他發來郵件後,我讓昆明大學法語系老師高菲翻譯的。
在這一部分的旅行中,我在極不對我胃口的阿拉伯世界中,吃到了最喜歡的古斯古斯(阿拉伯燴飯),法國電影《穀子與鯔魚》對這道名菜有著最充分展示;參觀了隆美爾北非軍的臨時總部,二戰後,邱吉爾在此撰寫了回憶錄;在撒哈拉沙漠裡顛簸了一整天及大半夜,感受著《英國病人》裡那種被電影高度浪漫化的絕境,"百萬星空酒店"裡,聽了一首完整的抗議民謠。
(同一片沙漠夜空下,《英國病人》中還沒纏綿在一塊的艾瑪殊和凱薩琳)
(Gabriel Yared寫整個《英國病人》主題,都是從匈牙利女歌手Sebestyén Márta這首《Szerelem, Szerelem》開始的,也是電影開場畫面的配樂,在沙丘上飛行宛如在女性軀體上寫毛筆字那般。2009年,Sebestyén Márta來了國家大劇院,在世界民歌音樂周中,貢獻了最精彩一場演出)
隆美爾旁邊的肚皮舞
肥碩的肚腩頑強著甩了起來,連帶著庸俗的大紅文胸與裙子,以最劇烈的幅度顫抖著。矮胖的少女不知自己在賓客面前的這番搏命,能否為已然成為精神父親的新餐館老闆賽門贏得時間。
這是關於突尼西亞移民的法國電影《穀子和鯔魚》情節走向高潮的開端。失業的賽門拿救濟金買下一條破船,讓整個家族幫他弄起第一單餐飲生意——為得到市政府經營許可證而準備的盛大晚宴,畢竟,他的前妻能做出最贊的突尼西亞燴飯古斯古斯(couscous)。開胃菜下肚了,來賓很滿意;樂師朋友的無私奉獻,來賓也很滿意。可陰差陽錯的,燉好的燴飯卻被那因偷情而做賊心虛的兒子開車帶走。等煩了的來賓開始抱怨,賽門情人的女兒只好做出犧牲,換上肚皮舞裝束與小提琴師來最為火辣的貼面舞,以求暫時留住賓客。接下來,觀眾將以全知的上帝視角,目睹著毫無憐憫心的導演帶給主角們的極度屈辱感,看著肚皮舞少女筋疲力盡的表情和豌豆大滾落的汗珠,心理盼望著一切都會轉危為安……
(《穀子與鯔魚》劇照)
習慣了備好滿桌子熟食後動筷的國人,或許很難習慣有著一道接一道悠長程序的法式大餐。開胃菜,來杯葡萄酒,上頭盤,再來一杯……現實裡的肚皮舞娘在舒緩的烏德琴中開始緩慢扭動蠻腰,她是專業的舞者,雖然年紀較大,但比電影中的少女身材好多了,隨著招魂般的手鼓加入,在愈發確定的節奏下,誘人的肚皮飛舞了起來,將一切注意力、情緒甚至時間都卷了進去。舞娘將食客們逐一拉起,羞澀的,屁顛兩下就閃進座位藏起;大方的,叼起瓶中鮮花就配合上肉身抖動的曲線;更多的,以手裡的長槍短炮作保護傘,一副攝影師免舞的姿態。別擔心,這可不是苦難移民開設的創業餐館,麵包會有的,燴飯也會有的。一兩曲讓人消化前菜的熱舞過後,分量頗為可觀的香噴噴古斯古斯端上來了,不是我們尋常吃到的小米,更像偶爾用來煮粥的某種薏米。又來一位舞娘,紅黃綢緞熱烈的飄揚起來,肚皮攜帶的鈴鼓奏出最典型的中東節奏。餐廳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肚皮景觀,中央,是祛除脂肪的劇烈運動;桌前,是被大魚大肉脹開的大腹便便。
(谷歌上找的古斯古斯)
這是突尼西亞最大濱海療養勝地哈馬馬特的熱鬧夜晚,如三亞一般,越來越多的客流,讓城市規劃者只得將酒店業,從傳統的麥地那中心逐步往外圈地,形成一個又一個度假中心,南哈馬馬特、茉莉花哈馬馬特……然而,在被海量的古斯古斯伺候得喪失行為能力後,最好的選擇,是回到有著漂亮摩洛哥床頭雕花的房間,枕著波濤聲入夢。檯燈,將那些雕花散射到潔白的牆壁上,無窮無盡,宛如蘇菲派旋轉舞者帶入的迷夢。
(谷歌上找的哈馬馬特)
迷夢甦醒後的清早,我踱步出門不遠,意外的邂逅一家名為國際文化中心的大花園。回去稟報Jojo後,這趟計劃外行程卻勾起了他的某些回憶。這本是一座佔地14畝的私人莊園,由羅馬尼亞百萬富翁喬治.塞巴斯蒂安於1920到1932年間修建完成,其中他居住的別墅,成為突尼西亞最傑出的建築之一,並吸引著包括畫家保羅.克利、建築師賴特、存在主義藝術家賈柯梅蒂、作家安德烈.紀德等大師前來常住。等中心開門後,Jojo徑直帶我們穿過茂密的地中海植物群,來到一座修建於1962年的仿古希臘劇場,坐席背向大海,哈馬馬特古老的麥地那和壯麗城堡在清晰的空氣中觸手可及。「我在這兒看過難忘的演出,那是蘇聯剛解體後的1992年,需要到處走穴維持生計的紅軍歌舞團來了,精彩的哥薩克騎兵舞步絕對是現在Break-dance的老祖宗」,Jojo和我談開了音樂。「據我所知,你們突尼西亞的爵士也非常牛逼,比如Art Blakey那張大名鼎鼎的《A night in Tunisia》」,我從我的音樂記憶內存條裡抽出關於突尼西亞的關鍵字。亢奮起來的Jojo立馬拉開人聲薩克斯,來了一段不那麼動聽的Bebop。
(塞巴斯蒂安莊園的劇場)
(爵士樂史上最重要鼓手Art Blakey1957年專輯《A night in Tunisia》同名曲)
塞巴斯蒂安的豪宅並不大,卻有著精心設計的遊泳池、完整的黑色大理石餐桌以及鏡子環繞的四座洗禮池。二戰中的沙漠之狐隆美爾,在1943年退守突尼西亞時,因為享受這裡的洗浴設施,而將這個莊園用作其北非軍的臨時總部。戰後,他的老對手溫斯頓.邱吉爾也來這裡寫就了自己的回憶錄。
(在哈馬馬特研究作戰地圖的隆美爾)
哈馬馬特的麥地那漸漸醒了過來。如果把慵懶視作幸福指數的重要指標,那麼突尼西亞人有著極強的幸福感。為了回到這習慣而熟悉的幸福慵懶狀態,點燃了大阿拉伯地區甚至整個世界的Jasmine Revolution,在前總統本跑跑溜之大吉不久,旋即歸於平靜並結束。城堡管理員揉著稀鬆的睡眼,巷道裡的小販也還沒施展開拉客的絕活,海邊茶館裡的客人日復一日抽著水煙消磨時光,讓你難辨誰是居民誰是客人。一家畫廊的老闆正在臨摹記憶中的兒時屋舍,身旁那副關於革命的未完成素描已被棄之不顧。革命,仿若從未發生過似的。
撒哈拉唱起革命歌謠
「別再走了,反正也繞不回去,就在車裡過夜得了。」肚裡再沒任何一丁點東西可吐的姑娘苦苦哀求到。
「你們說,從前面這最大沙丘直接飛過去會不會就永恆了?」已被連續17小時上下顛簸折騰到神志不清的大姐吐著囈語。
這是一段由絕美視野和痛苦身心交織而成的撒哈拉之旅。7部由霸道和巡洋艦組成的越野車隊,從突尼西亞西部椰棗林密布的託澤爾開始,穿過滄海桑田凝練來的吉利特鹽湖(Chott El Jerid,《星球大戰》首部曲中的天行者盧克曾在此凝視天空的雙月),在沙漠門戶之城杜茲小憩後,沿已無公路跡象的輸油管方向深入撒哈拉中部最為壯闊12萬平方公裡——偉大東方沙海(Grand Erg Oriental)。
(《星球大戰》外景地)
像貝都因人那樣在帳篷撐過一夜後,繼續南下,現在就連輸油管都不見了,滿目是波浪般的金黃沙丘,和零星點綴的從不靠水給養的頑強植被。越野車就是沙海裡的衝浪者,一腳油門掀上頂端,緊逮剎車緩滑下去,如若來的是較大浪頭或是深陷波谷徒勞打滑時,熟練的當地司機右手拉扯一把,是兼時四驅表現的時候了。不幸的是,僅半個月沒深入沙漠腹地,那些被司機們分別命名的沙丘似乎各自搬家了,別指望只會選擇最近路程的GPS,橫亙在面前的連綿沙丘會讓不斷重新運算的電腦在糾結中陷入死循環,別指望前面的車轍印,那是自己一小時前攆出來的。迷路,是理所當然的。
人們不斷在痛苦和歡快的交錯間滋生選擇性遺忘,賞賜給白晝裡前7小時跋涉成就的,是堪稱奇蹟的一汪沙漠溫泉。於是,一路滿腹的翻江倒海、一心破罐子破摔的絕望情緒,全數讓給脫個精光蹦下去的急切欲望。湧出的泉水匯成涓涓細流,注入一小片檉樹林子。這是孱弱綠仙子與壯碩沙魔王的一個約定,是清涼在乾涸之域的惟一殖民地,綠洲這個詞,只有在被沙漠嚴實包裹下,才得以體現其神聖的所指。歡愉總是短暫的,走吧,趁天還沒黑下來,趕快趕回營地,既然剛才走了一遍,歸途大概3小時夠了吧。迅速而至撒哈拉寒夜早已嘲笑著我們的自信,持續不斷的車陷、霸道一次次的拔出巡洋艦、接連把啟明星當做燈光的失落……一切都在摧毀著撒哈拉初體驗者的心理底線。直至一個孤獨牧駝人在半夜3點的千金一指,整整10小時才找回駐地,或許其中的一半時間都已經在目的地方圓1公裡胡亂轉悠。
和平年代閒得蛋疼的人們總是熱衷於苦難體驗,當最終抵達後的寒夜送來可口的熱湯,苦難的經歷者無不覺得這段體驗「值!」。這也是電影《英國病人》遭遇車陷那場關鍵戲的外景地,也是一個動蕩不得的夜晚,有夫之婦凱薩琳在探險家艾馬殊那本希羅多德的《歷史》扉頁瞥見了一個字母「K」,「那是指我嗎?」後來,他們甭發了愛情。
(臺詞:I always wear it, and I've always loved you)
「What do you hate most?(你最恨什麼?)
Ownership, being owned.(擁有別人,以及被人擁有。)」
(臺詞:最喜歡佔有,最討厭被佔有)
不止是艾馬殊獨有這種被人擁有的不快之感。篝火燃起,從首都過來參與探險徵程的卡勒德.阿亞裡(Khaled Ayary)撥起一把音質通透的吉他,在夥伴奈伊笛的伴奏下,用法語唱起一首曲調舒緩的的原創敘事民謠《前總統先生》,這聽似情歌的長曲卻在其朋友Moncef Boujemaa的詞作中,體現極強的戰鬥火力。
「短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寒冬造就了暖春,但他在象牙塔裡,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前度先生,前度總統,突然被刺耳的尖叫聲驚醒,趕緊跑來發表最後演講,但人們已膩味了這陳詞濫調。我們對您說句話,今年選舉的話,您徹底完蛋了。您不會,決不再會在這被您汙濁的空氣中,聞到茉莉花香;您不會,永不再會在我們的花蕾上,染上鮮血。」
在接下去若干輪對支持極權的海內外勢力聲討的敘事中,卡勒德穿插入直陳堅毅理想的副歌部分:「未知的光明來自赤手空拳的力量,來自槍彈之下烈士的鮮血,示威的拳頭依然高舉,等待著正義的宮殿,做出最高懲罰。」
和許多突尼西亞知識分子一樣,卡勒德在法國受的教育,本職工作是一名機場的地勤人員,由於在古典吉他方面有很不錯的造詣,常有機會在電臺和電視臺演出,以戲謔的方式間接調侃本.阿里專制時期的社會問題。進撒哈拉之前,開羅又爆發了連續數日致10人死亡的軍民衝突,我非常好奇,同樣是推翻政治強人的家族式統治,為什麼在埃及和利比亞會導向無休止無收場的混亂局面,而在阿拉伯の春的發源地突尼西亞,卻能如此迅速就消停?卡勒德認為這一方面得益於教育,「我們是最有文化的阿拉伯人,相較8000萬人口的埃及,我們的1000萬人口更容易達成一致,埃及貧困線比我們低,而且社會僅有窮人和富人兩個階層;而我們儘管被本.阿里強盜家族剝削了很多財富,但總體有著穩定而安全的中產階級。」另一方面則源自對穩定起決定作用的軍人集團,「相較確保利比亞邊境安全中所配置的武器,他們在城市維和中所使用的,殺傷性要小得多。」
在革命對生活是否起了積極作用這個問題上,拋開民族主義情結,卡勒德也是很有一番信心的:「從數字上看,外國人或許覺得我們的經濟狀況反倒下降了,但我認為要重建一個全新的民主社會,重振作為國家支柱的旅遊業,是需要很長時間的,一些暴力方面的犧牲也不可避免。但僅拿我們音樂人來說,就獲得了在本.阿里時代不可想像的創作和歌唱的自由,不用擔驚受怕的過日子。想想看,我們在一年內就完成了革命、選舉並組建了新政府,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