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賞析||《孟子》選讀之三十九: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原文】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國家。社,土神。稷,穀神。古代帝王諸侯建國,要立壇以祭祀「社」、「稷」,後來就用社稷作為國家的代稱)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丘民:田野之民,引申為眾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變置:更立,改立。此指更立賢君)。犧牲既成(供祭祀用的牛、羊、豬已經肥大。犧牲,牛、羊、豬等祭祀品。成,飼養之期已足,長得肥碩),粢盛既潔(放在祭器裡的穀物都已潔淨。粢,音 zī,古代供祭祀用的穀物。盛,音 chéng,.把東西放進去),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盡心下》
【譯文】
孟子說:「人民最貴重,其次是土神和穀神,君王為輕。因此得到民眾的擁戴,就可以當天子;得到天子的賞識,就可以當諸侯;得到諸侯的賞識,就可以當大夫。如果諸侯無道,危害到社稷的存在,就可改立賢君。供祭祀用的牛、羊、豬等已經飼養得很肥大,放在祭器裡的穀物又都很潔淨,也按時祭祀了,但仍然發生旱災水災,就可廢棄那土神和穀神,重立新的。」
【評析】
本章是孟子民本思想最鮮明、最集中的體現。他認為,為了社稷的利益,可以更立賢君;為了民眾的福祉,可以變置社稷。國君和社稷都不是絕對的,唯有民眾是不可更換的,他們才是組成國家的主體。所以,民眾最為貴重。
生活於戰國中期的孟子,對各國諸侯對內橫徵暴斂,對外幹戈不息的社會現實,有著切膚之痛,他的言論大都是針對現實政治問題而發。孟子的政治思想,以民本為核心,以仁政為綱領,以王天下為最終目標,希望救民於水火之中,使民眾獲得福祉。
「民貴君輕」思想的要點是:
第一、民心向背決定君王政權的興衰。春秋戰國時期是我國社會大分化、大轉變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代,「百家爭鳴」是這個時代最顯著的特徵之一。正是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以民為本」的民本主義思想獲得了大發展。《尚書》中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名言;齊國著名政治家管仲提出:「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治則國固,本亂則國危」(《管子·霸言》);《老子》主張愛民治國,「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四十九章);孔子則從心性和社會兩個層面,對民本思想進行了深刻的闡述,提出了仁者愛人的倫理原則和為政以德、博施於民的政治主張。孟子繼承並發展了孔子的思想,提出了以「民貴君輕」為核心內容的「仁政」學說,成為先秦時期民本主義思潮的高峰。在心性層面上,他提出「仁義禮智根於心」(《孟子.盡心上》),認為人的道德行為的根源在於人心,從而深化和拓展了「仁」的觀念,強化和突出了儒家自我反思、自我修養、自我完善的道德實踐方法,這是他「仁政」學說的理論依據。在社會層面上,他提出「仁政無敵」(《孟子·梁惠王上》)、「國君好仁,天下無敵」(《孟子·離婁上》),認為社會興衰治亂的關鍵在於君王能不能施「仁政」。孟子說:「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所謂「不忍人之心」,就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孟子認為,人的仁義禮智「四德」,就是由此「四端」萌發、擴充而來(《孟子.告子下》)。所謂「不忍人之政」,就是「仁政」。孟子認為,「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孟子 離婁下》),「仁政無敵」的根本原因是可以贏得人心,「吾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孟子.梁惠王下》),就是說,君王如果實行仁政,百姓就會愛護他的上級,情願為他們而犧牲。他用夏、商、周三代的歷史證明,「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進而揭示了一個重要的歷史規律:「國之所以廢興存亡亦然。」這就是說,一個國家的興起和衰敗、生存和滅亡,根本原因在於能不能行仁政,得民心。「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孟子.離婁上》)
第二、君王實行「仁政」必須以民為本。自從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建立了國家以後,如何處理民眾、國家、君王之間的關係,就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先秦眾多思想家中,孟子用「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名言,鮮明地提出了關於民眾、國家、君王之間關係的主張,成為我國民本主義思想中最具代表性的觀點。首先,「民貴君輕」思想突出了「民」的重要性。孔子講「仁」,重視的是人的生命。孟子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他關注的是人的生存狀態和權利。孟子說:「民事不可緩也。」(《孟子·滕文公上》)他尖銳地揭露和批判了苛政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呼籲統治者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孟子·滕文公下》),要求統治者克制私慾,實行「仁政」,慎刑罰,薄賦斂,廣施恩澤以讓人民安居樂業。其次,「民貴君輕」思想要求統治者進行自我道德約束。孟子說:「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孟子.離婁上》)他認為,具有「仁」的道德修養,是天子、國君必須具備的品質。強調統治者應以「不忍」之「仁」設身處地為民著想,憂民之憂,樂民之樂。這就把民本思想升華到一個自覺的政治道德境界。其三,「民貴君輕」思想提出了不同社會地位的人之間雙向的義務關係。在「君」與「民」的關係上,孟子強調君王要「樂以天下、憂以天下」,他認為,作為一國之主而不能「與民同樂」是不對的,「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孟子·梁惠王下》)在「君」與「臣」的關係上,孔子要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孟子則更進一步,他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這些含有民主性色彩的觀點,是中華民族走向文明的歷程中迸發出的極為寶貴的思想火花。痛惜的是,在秦以後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君權愈益強化,以至於提出了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思想,民主的思想火花也就被窒息了。
第三、對於失掉民心的天子、諸侯可以「徵誅」、「變置」。孟子雖然也認為君王的地位和威權是「天」授予的,但是,他只講「義理之天」,不講「主宰之天」。所謂「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孟子.萬章上》),就是說,天不說話,它是用行動和事情來表示的。孟子說,天子是不能夠拿天下授予人的。因此舜得到天下,不是堯授予的,而是「天」授予的。堯把舜推薦給「天」,「天」不能直接表示它的意見,這就要看民眾是不是擁護他,民眾很滿意,都表示歸順他,這就叫「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萬章下》)就是說,民眾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民眾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換句話說,「民意」就是「天意」,這正是孟子對於「天」的認識的閃光點。在他看來,天子之所以為天子,是因為得到民眾的擁護。孟子在論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時指出:「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孟子.盡心下》)「丘民」就是民眾,孟子認為,只有得到民眾喜歡的人才能做天子,得到天子喜歡的人只能做諸侯,得到諸侯喜歡的人只能做大夫。諸侯危害國家,那就要變換他。孟子在回答齊宣王關於「武王伐紂」是不是「臣弒其君」時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紂是商朝的暴君,周武王滅了商朝,誅殺了紂。在孟子看來,這不能算是以臣弒君。他認為,破壞仁愛的人叫做「賊」,破壞道義的人叫做「殘」,這樣的人就是「獨夫」。紂不合乎「為君之道」,是個「獨夫」,周武王討伐、徵誅獨夫紂,是「救民於水火之中」。
孟子「民貴君輕」的思想,關注的不是君王的威嚴,而是民眾的意志;不是統治者的權益,而是民眾的命運。它在政治上突出了統治者實行「仁政」的必要性,在道義上肯定了民眾反抗、推翻暴君的正義性,在思想上打破了神權、君權至上的蒙昧迷思,這在當時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儘管在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民貴君輕」的思想不可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貫徹,但是,它在一定程度上對統治者起了制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