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 何 帆(法律工作者)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生命充滿了可鄙的專制,一個真實的例子是,不管你是否願意,你都會在某個特定時代出生,然後被束縛其中。它使你在面對過去時,有一種天然的優勢,而在面對未來時,又與小丑無異。」
51歲的高斯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中,對小兒子歐根說道。
這是1828年9月的一天。說這番話前,高斯剛剛把歐根捧讀的《德意志體操藝術》一書扔出車外。這本書居然生造出一堆體操機械,還起了「鞍馬、平衡木、跳馬」等古怪的名字,在高斯看來,作者簡直是個瘋子。
雖然預測不出體操運動的未來發展,但在那個時代,高斯有資格蔑視任何書本的作者。
天才二字,就是為高斯準備的。
他18歲發現「最小二乘法」,19歲想出正十七邊形的尺規畫法,21歲寫出名著《算術研究》,計算出穀神星的運行軌跡。他被譽為「數學王子」,是德國,甚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天文學家。
更何況,他還有一顆驕傲的內心。14歲那年,一位牧師告訴他,人不管有多聰明,都應保持謙遜美德。
他卻質疑道,上帝授予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切,卻又讓人不斷地為上帝所授予的一切求得原諒,邏輯上好像說不過去。
不過,再牛逼的人也有偶像。《算術研究》出版那年,年輕的高斯揣著新書,去拜訪他心目中的「牛人」:伊曼努爾·康德。
高斯想與偶像分享一個秘密。在他心目中,只有寫出《純粹理性批判》的康德聽到這些話,才不會認為他瘋了。
他的秘密是:兩根平行線,是不是一定永不相交?這一公理從未被證明過,歐幾裡得沒做到,其他人也沒做到。萬一,哪怕是萬一,這個「公理」是錯誤的呢?如果空間本身是曲折的,曲面的,會不會根本就沒有真正「平行」的線?
然而,康德已經中風了,不僅沒有回應高斯,還流著口水讓他去買香腸。
他只好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
在那個年代,高斯的顧慮,完全可以理解。
1826年,俄國數學家羅巴切夫斯基在喀山發表了一篇學術演講。演講內容,正是高斯多年前的猜想。
羅巴切夫斯基提出,特定情況下,平行線是可以相交的。學術界一篇譁然,你算老幾,竟敢質疑幾何公理?羅巴切夫斯基為此受盡嘲諷和排擠,到後來,連大學教職都丟了。
1840年,高斯讀到羅巴切夫斯基用德文寫的《平行線理論的幾何研究》一文,如被電擊,他迅速建議哥廷根大學聘請後者為通信院士。
為了更準確地理解羅氏思想,63歲的高斯自學俄語,並最終掌握這門語言。
很多年後,康德的另一個忠實信徒,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提出了廣義相對論。按照廣義相對論,平行直線可以相交。
2015年9月14日,引力波的發現,再次證明廣義相對論的正確性。
經過一座山而不知其高度,是對理性的侮辱
與許多數學家一樣,高斯是個不折不扣的宅男。他大部分時間住在哥廷根。終其一生,都沒有出過德國國境。當然,宅男身份並不妨礙高斯與威廉•韋伯繪製出世界上第一場地球磁場圖,並確定地球南北磁極的位置。
唯一的例外,是他擔任大地測量員的經歷。1818年到1826年間,高斯受命主導漢諾瓦公國的大地測量。
德國這個地方,由成百上千處森林和村鎮構成,到處是農民,還有一堆脾氣古怪的貴族。高斯帶著捲尺、六分儀和經緯儀,白天觀測,夜晚計算,精確確定了2578個三角點的大地坐標,一個三角一個三角地丈量世界。
話題回到1828年9月那次出行。目的地是柏林,參加德國自然科學研究者會議。對於出行,高斯內心煩躁,甚至非常排斥。
但這次出行不一樣,因為邀請者是大名鼎鼎的亞歷山大•馮•洪堡。
測算一個人有多牛逼,看多少事物以他命名就夠了。以高斯命名的,除了「高斯定理」,還有計量單位、月球坑洞、小行星1001、南極科考船。而以洪堡命名的,則有企鵝、百合、柞樹、臭鼬、灌木、狸藻、天竺葵、寒流,月球上還有「洪堡之海」。
需要指出的是,小洪堡的哥哥威廉•馮•洪堡做過外交官、教育部長,還一手創辦了柏林洪堡大學。
在那個群星璀璨的年代,富二代都去探險,窮宅男才搞數學。洪堡就是一個典型的富二代。
小洪堡原本被安排學習金融。家人鼓勵他多參與社交活動,多追求美麗少女,理由是:年輕時若怠慢了多愁善感的情懷,年長時就會有令人嘆息的情感結局。
洪堡生性熱愛冒險,與美女相比,他對火山和熔巖更有興趣。很快,他找到一個名叫埃梅•邦普蘭的志同道合者。兩人一拍即合,結伴去西班牙探險。
去西班牙途中,他們測量每座山丘,攀爬每處峰頂,探查每座洞窟——一直探到最深處為止。洪堡認為,看到一座山丘,卻不知其高度,簡直是對理性的侮辱。不管是多小的謎團,都不能置之不理。
隨後,目標又轉向南美。
一路上,他們繪製地圖,命名山峰,測量氣溫,記錄沿途的遊魚、昆蟲、蛇蠍和人種。
洪堡會給哥哥寫信,講述熱帶空氣、和煦暖風、椰子樹叢和火烈鳥群,記敘喉嚨深處的暗語、密林發出的毒箭、入夜之後的微光。這些書信會在報紙發表,助他名揚天下。
在洪堡看來,雖然樹木還是樹木,河水仍是河水,但一切尋常之物,似乎都由陌生之物偽裝,而他的任務,就是不斷揭開偽裝,探求真相。
在南美某地,洪堡拜訪一位師匠。師匠清瘦如牧師,正刮削樹枝,揉搓樹皮,榨取汁液,據說,那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箭毒。
洪堡的第一句話是:可以喝嗎?
師匠以為洪堡瘋了,這箭毒甚至可以殺死天使!
洪堡又問,可以吃被箭毒殺死的動物嗎?
師匠說,那當然可以,否則製造這箭毒幹嘛?
洪堡說,那我就放心了,然後用指頭蘸了下盛放箭毒的碗碟,舔了舔。
在暈乎了一整天后,洪堡終於弄清楚箭毒的製造辦法,並且證明,口服一定劑量的箭毒,除了會有些頭暈,出現幻象,沒有生命危險。但,如果有一點點滲進血液,就得去見老祖宗了。
當然,這種「好奇心」,有時顯得不太有底線,例如:吃人肉。
當地土著吃人肉燒烤時,在好奇心驅使下,洪堡嘗了一串兒。然後,為了貴族的榮譽,他逼迫邦普蘭發誓保密。
洪堡到過新西班牙、新格拉納達、新巴塞隆納、新安達盧西亞群島和美利堅合眾國,發現了橫跨奧裡諾科河和亞馬遜河之間的天然水道,搜集了上千種植物、上百類動物的標本,著有三十卷本的《新大陸熱帶地區旅行記》、五卷本的《宇宙》,被譽為「哥倫布第二」「科學王子」和「新亞里斯多德」。
國王實在無法容忍帝國最有名的子民始終生活在海外,一紙諭令將他召回,出任科學大臣。
幸好我們的好奇心還在
1828年9月,洪堡與高斯終於在柏林見面。
德國作家丹尼爾•凱曼的小說《丈量世界》,就是以碎片形式,記敘兩個傳奇人物的生平,以及短暫的見面故事。這本書充滿德式冷幽默,在德國賣出了230萬冊。
《丈量世界》於2012年被拍成電影,2013年在世界各地上映。
需要說的是,這本書的宣傳語,號稱是最佳中學生讀物。
可我倒覺得,它一點兒也不適合中學生看。除一些少兒不宜的描寫外,許多幽默、自嘲和心境,沒有經過人生歷練者,恐怕無法體會。
既是小說和電影,當然有藝術加工。
電影裡,高斯將自己的心血《算術研究》獻給公爵,老爺們視若無睹,卻對洪堡寄回的鱷魚牙齒和巨蛇頭骨趨之若鶩。
高斯因為備受冷落,又在康德那裡沒有得到回應,決定服箭毒自盡,但最終未遂。
這個梗兒,一直埋到高斯與洪堡見面。高斯感慨,我恨不得再服一次箭毒自殺。洪堡在旁冷冷補刀:「那箭毒是我從南美寄給老爺們的,口服沒有用,必須注射,見血就死。」
高斯愕然。
高手見面,難免過招,主題是:何謂科學。
高斯說,一個人、一張書桌、一架望遠鏡,星天在外,群星可辨。如果這個人在理解繁星之前,仍能夠堅持而不放棄,大概就是科學了。
洪堡問,那麼,如果這個人去探險呢?
高斯聳聳肩,尋找深藏在遠方的東西,深入洞穴、火山和礦坑,不過是巧合,算不上重要的事兒。世界不會因為偶然的發現,而變得更加明晰。
在高斯看來,「巧合」是一切知識的敵人,而他一直想要戰勝這個敵人。靠近去觀察,可以窺知藏在每處表象之下的無窮因果。退遠了看,又可獲知整體全貌。所謂自由和巧合,不過是觀察距離上的問題。
多年後,洪堡自己也承認,當年的探險,確實沒有太大意義。運河找到了,新大陸一樣荒蕪,成群的蚊子停在河面上,和千百年前沒有差別。
他說,我一直很孤獨,但更害怕無聊的人生。這世間沒有註定的事,人們不過在假裝未來是註定的,但時間久了,就信以為真。其實,許多事情與命中注定無緣,為了讓它們看起來像「命中注定」,一些人不惜動用暴力去實現。
當俄國沙皇把聖安娜勳章掛到他脖子上時。洪堡乾脆說,千萬別高估一個科學家的貢獻,他們不是造物主,甚至連發明家都算不上,他們既沒有開疆拓土,也沒有種植果實,既不播種也不收穫。
當晚,洪堡想到,高斯此刻或許正用望遠鏡眺望那些可以用簡單公式概括其運行軌跡的天體,他竟一下弄不清楚:他倆之中,究竟誰走得更遠,誰才是一直留在家裡那個。
其實,高斯是天才,洪堡不是。但與高斯一樣,洪堡對萬事萬物,擁有強烈的好奇心。
高斯用理性分析世界,洪堡用熱情觀察世界。一個足不出戶,憑天分計算出世界有多大;一個前往未知世界,用腳步去丈量大地。我們熟悉的世界,就是被這樣的人合力摸透的。
高斯對未婚妻求婚時說:「真正了解彼此的辦法有兩種:真正的愛情和純粹的理性。」
現實生活中,高斯幾乎不能一天沒有女人。他發明電報系統後,一直希望藉助科學,與亡妻建立聯繫。
而洪堡則終身未婚,他更願徵服自然,而非女性,甚至在探險過程中,要求同伴和他一起禁慾。他認為,人們結婚,不過是因為生命裡已經沒有什麼本質的追求了。
其實,高斯和洪堡的性格,如同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可是,在某個無法想像的時空,因為對知識、對學問的執著,以及探知一切的熱情,他們一定會產生某種交集。他們都是黑夜裡仰望蒼穹的人,也是甘於孤獨寂寞的人。
當你發現,身邊還有這樣熱愛真理和新知者,仍殘存「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的行事態度,或許,就不會輕易選擇放棄、妥協、虛度和無聊。
關於故事的結尾,電影版的改編,深得原著精髓。
洪堡:「其實我想在死前去看看遙遠的亞洲,到那裡測量磁場。」
高斯:「那就去吧,去旅行吧,一定要去。」
洪堡:「真的嗎?」
高斯:「沒有什麼比有事要做更幸福了。我可以幫你計算,你測量好後,把測量結果寄給我。」
洪堡:「我們還擁有什麼?」
高斯:「好奇心,我的朋友,好奇心常在。」
引力波發現後,麻省理工學院校長L. Rafael Reif致信全校師生,他說,我們今天慶祝的發現,體現了基礎科學的悖論:
它是辛苦的、嚴謹的和緩慢的,又是震撼性的、革命性的和催化性的。沒有基礎科學,最好的設想就無法得到改進,「創新」只能是小打小鬧。只有隨著基礎科學的進步,社會也才能進步。
所以,我們要感謝高斯、洪堡和愛因斯坦們的好奇心,以及他們對基礎科學的孜孜推動,沒有他們當年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洞察力和笨功夫,人類社會不會進步。
最後,推薦《丈量世界》這本書,以及同名電影(視頻為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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