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李少威
這篇文章,打算從扯淡開始。
「母語,外語,母語,外語……」重複念叨了幾遍,我感覺到了問題。
問題在於這兩個詞不相對,卻一直被相對使用。
外國話叫外語,沒錯,那對應的就應該是「內語」,或者「本語」,但都不好聽,相比「母語」也少了情感成分。
故而漢語者,母語也,這是最好的名稱。
那麼其它語言,竊以為應該叫「姨媽語」為佳。
其一,不是「外婆語」,因為沒有地位高下。
其二,不是「舅舅語」,因為沒有性別差異。
我們總是不時會感覺到,「外語」這個詞害人不淺。
一方面,一聽上去就知道這「不是我的東西」,也不是「古已有之」,更不是「國粹」,所以地位就低上一等。
另一方面,因為它地位低等,那麼就容易成為攻擊目標,尤其是為了抬高一點什麼價值,總是拿它當替罪羊。
而事實上,語言就是個工具,是一種技能,合用的就是重要的,並且掌握的語言越多越好,這是由開放的世界決定的,也是由世界的開放要求的,通俗點說就是,技不壓身。
扯淡之標的,是為了不扯淡,下面就要來說正經事了。
姨媽語
姨媽和媽媽,是姐妹關係,可能比媽媽大,也可能比媽媽小。我們只考察最正常的狀態,姐妹關係應該是一種良好的血緣和親緣關係。
這就意味著,姨媽見了媽媽,肯定不會上來就打,也不會以損害媽媽作為她們生存的手段,她們之間不是零和關係。
相反,姨媽和媽媽,應該是一種合力,一起辦成單個人辦不到的事情,讓彼此都生活得更好。
今年我們至少聽到一位專業人士和兩位非專業人士提出的意見,要求「加強母語的保護」。
加強什麼,進一步怎樣怎樣,這是人們熱愛的表述方式,但真正有意義的,是怎麼做。綜合一下三位人士的意見,要「加強母語」的保護,至少要做三件事情:
第一件,是要在高考中增加語文分數的比重,同時降低英語的分數佔比。
第二件,是要在高考中增設30分的「國學內容考核」。
第三件,在國內舉辦新聞發布會等重大外事活動中取消外文翻譯。
這樣做的目的,據說是為了「增強文化自信」。
在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中文同聲傳譯人員在安理會會議廳的翻譯間工作。中文是聯合國六種工作語言之一,其他五種工作語言分別是阿拉伯文、英文、法文、俄文和西班牙文
我不是太能理解其中妙諦。閱讀這些意見,你會感覺到,外語之存在,似乎專為消滅漢語而來。
果如是乎?
這就是我提出使用「姨媽語」這個名稱來取代「外語」的原因,沒有一個「外」字,一些敵視情緒可能就不會出現。姨媽不打媽媽。
我們先來把簡單的問題解決掉,然後再做深入討論的打算吧。解決的方式就是針對這三件事提出想法。
英語學得好,就意味著語文學得差,這是根本性的邏輯錯誤。
除非,你有足夠樣本的統計數據,來證明英語學霸基本上都是語文學渣。私意揣測,不會有這樣的數據,即使有,更大的可能性是結論顯示兩者相得益彰。
增加傳統文化優秀作品的學習沒有問題,但沒必要冠之以「國學」之名。「國學」這樣的名稱,只有兩個作用,一是方便為排外尋找道德高度,二是給騙子的行騙提供幫助。
並且,增加傳統文化內容與英語和其它外語的學習也不衝突。
舉個簡單的例子,民國時期的國粹派,林琴南、辜鴻銘、章太炎、吳宓、劉師培、黃侃等諸先生,都是國學大師,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外語特別棒。
辜鴻銘(1857年7月18日—1928年4月30日),名湯生,字鴻銘,號立誠,自稱慵人、東西南北人,生於南洋英屬馬來西亞檳榔嶼。學博中西,號稱「清末怪傑」,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亞等9種語言,獲13個博士學位,是滿清時代精通西洋科學、語言兼及東方華學的中國第一人
林琴南是晚清和嚴復齊名的翻譯家;辜鴻銘先生學貫中西,代表作都是用英文寫的,寫的內容是捍衛中華文化;章太炎先生自認為是中華文化絕續繫於一身,但他的日語很好,人們可能不知道,「國學」這個詞,是個日語詞彙,是章先生翻譯過來的;吳宓,到今天為止,在對西方文學、中西比較文學的研究上,可能還無出其右者,首先當然是要英語好。
餘不贅述。他們的存在證明,英語不影響漢語,也不影響文化自信。
所謂取消外文翻譯,以此「提高文化自信」者,就是掩耳盜鈴的典型。
漢語是聯合國官方語言沒錯,但它的全球使用廣度(不能單看人數)和影響力不如英語,也是事實。外文翻譯之目的,在於方便工作,它的存在,也無關文化自信。我從未聽過希望說清楚一件事,但卻以讓人稀裡糊塗為追求的。
外文翻譯有可以改善的空間,比如發布者的陳述和翻譯交替出現的方式,降低了工作效率。如果秉著把事情做好的意圖,那麼恰當的改善應該是增加同傳,而不是取消翻譯,取消的動機更不能是所謂「提高文化自信」,這兩者風馬牛不相及。
離譜透頂
下面我們開始來做一點延伸思考。
人們應該都不會懷疑一個基本事實——在中國經濟越發達的地方,英語平均水準越高。比如上海人的平均英語水平,肯定比西部任何城市都要高。
是經濟發達導致了英語水準高,還是英語水準高導致了經濟發達?
這個不好說,但它們有對應關係,恐怕不容否認。同時,英語水準也與社會開放程度和現代化程度呈現正相關關係。
為什麼?
因為當代世界是一個互聯世界,所有的「發達」,都是因為和世界聯繫緊密。而聯繫之前提,就是掌握溝通工具。
意見的提出者是不會反對開放和經濟增長的,那麼,為何對這麼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呢?
英語水平高,是福不是禍。
說到「發達」,不妨說遠一點,一竿子捅到清末的「開眼看世界」裡去。
要看世界,就要懂外語。1861年,恭親王奕 奏請開辦京師同文館,作為中國改革的開端——自強運動的基礎設置之一。
京師同文館是什麼呢?翻譯一下就是「國家外國語大學」。
想要融入現代化潮流,爭取國家民族立於先進,就要學外語,這是恭王爺的深刻認知。後來那一批推動國家前行的革命和改革的精英,絕大部分都精熟外語。
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讓中國人可以更多地參與表達,此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能夠理性地表達。
白話不是新文化運動之後才有的,人們從來就是這樣說話,只是以前上不了臺面。唐代的話本,明清的小說,大多都是白話文。
但漢語在近代化時代,一個明顯的缺陷凸顯了出來——缺乏理性概念。比如,今天我們日常使用的詞彙,如媒體、企業、固態、液態、哲學、邏輯……幾乎全部都是外來詞彙。
就像「國學」也是外來詞彙一樣。
這很諷刺,但目的不是諷刺。而是說,正是因為學習外語,我們才有了今天這樣的社會文明和科學昌明,正是因為學習外語,我們才像今天這樣思考。
我之不贊成把外語放到漢語的對立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現代漢語的活力,正是來源於外語。
外語不會殺傷文化自信。中國文化自信的喪失,是從1840年開始的,那時的現實,恰恰是沒有外語。中國文化自信的建立,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後開始的,這時的情況,恰恰是中國人外語精進。
能夠站出來提意見的,當然都是成年人,而且擁有一定的地位。有一個東西總是很吸引眼球,那就是批評下一代,而他們正好具備了批評的最佳條件。
因此,除了認為英語妨礙文化自信之外,他們也對許多外文詞彙和莫名其妙的符號進入了青少年的語言世界感到痛心疾首,恨不能一日殄滅之。比如B站,他們如果走進去,估計啥也看不懂。
於是這就被理解為對漢語的汙染。
想多了。
B站的孩子們走出來,要去買飲料,進了便利店還是會說「來瓶可樂」,絕不會說:「¥%……&*()E¥%……R&*TI(YPO」。
一個人的生活如果不能脫離規範的漢語,那麼漢語的規範性怎麼會有問題呢?——注意,這個問句非常典型地運用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
這種杞人之憂,還包含著深刻的傲慢,總覺得下一代不如自己——儘管每一次都被證明實在離譜,並且在現代科技條件下,越來越離譜。
男士們,女士們,鄉親們!今天中國年輕人的整體漢語水平,一定是有史以來最高的。
不服,請舉例。
奇哉怪也
提到增強文化自信,有人就要拿漢語、外語說事,並且把外語放到漢語的對立面。
奇哉怪也。
然而既然這是一種現象,我們還是有必要去面對它,去解釋它。
為什麼?
我之所以迷惑,是因為,為什麼要「增強文化自信」,「提高漢語地位」,就要降低英語的分數佔比?為什麼不降低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的佔比?這些都是典型的外來之物啊。
我只能想到一點,那就是,外語代表著某種文化,而文化可以被發揮和聯想。比如聯想到政治制度,殖民歷史,意識形態……
也就是說,作為一種工具的語言,被賦予了太多根本與它沒有關係的內涵。
下面的話可能比較不好接受,但道理就是這樣:把外語視為文化自信的消解因素,相當於在砸中國人的日本車,不過就是反智行為披上了高妙的偽裝罷了。
語言,就是工具,工具越多越好,它也承載不了你想要它承載的那麼多內容。
輕薄英語,不會損害英語的實際地位,只會自我損害。
自尊和自信,是在開放和理解中建立的,絕不是在藩籬中臆想出來的。這一點,考諸上下五千年,應該也沒有疑問。
好好想想。
編輯 | 董可馨
排版 | 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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