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019年,中國駐烏幹達、肯亞、馬裡等非洲國家大使館對前往這些國家的中國遊客發出呼籲,要求他們根據《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以及中國和當地相關法律法規,切勿購買和往國內攜帶一些瀕危野生動植物及其製品,並特別提到了鴕鳥蛋和犀牛角。
作為一名「老非洲」,對這兩種非洲野生動物製品並不陌生:在我工作和生活過的許多非洲國家,如馬裡、奈及利亞、多哥、象牙海岸、貝寧,普通的工藝品市場上都不難買到鴕鳥蛋製品,價格也並不貴,儘管《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早在1975年7月1日即生效,但在馬裡等一些國家,鴕鳥蛋還是可以合法買賣的,進出馬裡的國際航班通常也不會理會乘客攜帶的鴕鳥蛋製品。我曾在馬裡首都巴馬科的一個藝術品市場見到賣鴕鳥蛋的,價格不過折合人民幣十幾元、甚至幾元;犀牛角則完全不同,自我有「非洲記憶」起,他就是人所共知的違禁品,我從未在任何非洲工藝品市場見到過它,只有黑市掮客才會兜售它,價格則動輒數百、甚至數千美元。我在貝寧工作時,曾有人出價2000人民幣(當時不是筆小數目)託回國的夥計(我認識)帶一對犀牛角回國,結果人回去了,犀牛角卻在轉機巴黎時,被當地安檢員從託運行李中硬掏出來,這位夥計後來告訴我們,他聽見機場廣播找他,嚇得趕緊堵住耳朵——因為去了就會被追究刑事責任。對我們這些「老非洲」而言,「犀牛角不能碰」,已經是一個常識問題了。
據說只有出產於撒赫勒地區(即非洲撒哈拉沙漠一帶)的巴巴裡鴕鳥蛋才有製作成收藏品的價值,工藝品販子們把鴕鳥蛋抽乾,用吹管小心翼翼地洗乾淨裡面,然後在外面刷上一層清漆,再配個紅木支架,一件鴕鳥蛋工藝品就算大功告成。西非加納等一些國家儘管不出產鴕鳥蛋,卻熱衷用舶來的巴巴裡鴕鳥蛋製作彩繪工藝品,加上富有非洲特色的彩繪紋飾,一件鴕鳥蛋工藝品可以多賣不少錢。
但總體上看,鴕鳥蛋工藝品並非收藏界熱衷的東西,儘管事實上國際航班對它管制並不算太嚴。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因為被抽成空殼的鴕鳥蛋易碎,另一方面則是它如今並不「稀罕」:在世界許多國家,鴕鳥被作為肉用家禽大量養殖,鴕鳥蛋也就見怪不怪了——誰能分得清哪只鴕鳥蛋製品是用家養鴕鳥蛋製作、哪只用的是野生鴕鳥蛋?因此,古代收藏保存鴕鳥蛋工藝品者本就不多,野生動物保護理念蔚然成風的今天則更少。
不過另一種鴕鳥製品——鴕鳥羽毛,則千真萬確曾經價值不菲。
早在距今4000年前的古埃及、古巴比倫和古亞述時代,能製作精美服飾,如帽羽和披風、大氅裝飾品的鴕鳥羽毛,就成為貴族們趨之若鶩的高檔裝飾品,腓尼基文字中有「鴕鳥羽毛和等重的黃金價格相當」的記載;13世紀十字軍東徵,參戰的西歐王公貴族紛紛把絢麗的鴕鳥羽毛作為戰利品帶回國內,裝飾自己和妻子、情婦,16世紀英國國王亨利八世(Henry VIII)和愛德華六世(Edward VI),流傳至今的肖像畫中,許多都佩戴著鴕鳥羽毛。
19世紀,鴕鳥羽毛再度被英國王室和貴族的所謂「維多利亞時尚」所炒熱。1852年,俗稱「鐵公爵」的英國名將惠靈頓公爵元帥Field Marshal His Grace The Duke ofWellington在倫敦舉行葬禮,拉靈車的12匹黑馬都用大量黑色鴕鳥羽毛裝飾,150萬英國人觀看了這場盛大葬禮,並牢牢記住了鴕鳥羽毛的排場,此後歐洲一些王國的禁衛軍開始使用鴕鳥羽飾作為軍服的一部分,而法國則自1860年起規定,法官上庭用的法袍和法帽要以鴕鳥羽毛裝飾,這個習俗在一些前法國殖民地國家至今仍在延續,2004年我在貝寧科託努上庭應對一樁勞務糾紛官司,主審法官和雙方代理律師就都穿著造型奇特的帶鴕鳥羽毛裝飾黑色法袍,當時氣溫高達35°C以上,給人的感覺頗有些滑稽。
隨後,自1863年開始,鴕鳥羽毛成為全歐名媛的最愛,如果帽子上沒有裝飾鴕鳥羽毛,她們甚至覺得羞於拋頭露面。
製作鴕鳥裝飾品所用的鴕鳥羽毛,同樣以巴巴裡鴕鳥的羽毛為上,為此法國人專門組織了「獵鴕鳥隊」,前往當時法國殖民地——法屬西非的沙漠獵捕鴕鳥,拔下羽毛,用駱駝商隊運到北非的阿爾及爾或突尼西亞港,再用船運到法國,然後轉運到鴕鳥羽毛售價最高的地方倫敦牟取暴利。
英國人不甘心被法國人如此「惡宰」,就試圖在遠離撒赫勒地區的開普殖民地(今天南非開普省)養殖巴巴裡鴕鳥。他們派出一名殖民地軍官桑頓(Russell Thornton)率領一支特遣隊前往今天尼日和奈及利亞的邊界一帶一個叫扎裡亞的地方,先用高價非法購買甚至盜竊了一些巴巴裡鴕鳥,在法國殖民軍和當地人一路追殺下,將它們運到今天奈及利亞的拉各斯港,再裝船運到開普的奧德修恩(Oudtshoorn)地區。這批最早的「南非巴巴裡鴕鳥」據說只有156隻。
由於鴕鳥受驚後會弄碎自己的蛋,最初鴕鳥養殖十分困難。1869年,開普農場主亞瑟.道格拉斯(Arthur Douglass)發明鴕鳥孵蛋機,從此人們可以直接用機器人工孵化,鴕鳥養殖效率大為提高。
至19世紀末,鴕鳥羽毛成為南非僅次於黃金、鑽石和羊毛的第四大出口產品,許多歐洲人不遠萬裡來到奧德修恩,其中就包括從當時沙俄佔領下的立陶宛逃來的300戶猶太人。這些人定居奧德修恩,以養殖鴕鳥和販賣鴕鳥羽毛牟取暴利,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每對鴕鳥價格高達1000英鎊,鴕鳥羽毛暢銷「新舊世界」。1912年,豪華郵輪「泰坦尼克」號沉沒,和眾多遇難乘客一同沉入冰海的,還有許多珍貴的貨物,其中價值最高的正是一堆鴕鳥羽毛——它們的投保總額按今天幣值計算高達230萬美元:因為女帽羽飾熱,當年歐美淑女幾乎人人都有好幾頂裝飾著鴕鳥羽毛的帽子,有的帽子上羽飾之茂盛,宛如頂著整隻鴕鳥,1912年時只有鑽石的價格超過鴕鳥羽毛。
狂熱的南非立陶宛猶太人開始大肆擴展養殖規模,並出手大方地用「鴕鳥紅利」在奧德修恩蓋起一座座由布洛克(CharlesBullock)、華萊士(George Wallace)和維克博克斯(JE Vixeboxse)等世界知名設計師設計的「鴕鳥宮殿」(feather palaces),其中最豪華的一座「鴕鳥宮殿」,屬於被稱作「鴕鳥羽毛男爵」(Feather Baron)的麥克斯羅斯(Max Rose)——此人1890年抵達這裡時還是個窮光蛋,全部家當只有幾個口袋,十年後卻成了世界級富豪。
就這樣在地圖上原本都找不到的奧德修恩,成了名噪一時的「小耶路撒冷」,被「財富效應」刺激起來的當地人也紛紛放棄養羊,加入到養鴕鳥拔毛的行業,憧憬著一本萬利的好日子。
然而1915年,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原本時尚高雅的羽飾帽子,仿佛一夜間變得不合時宜,淑女們紛紛脫下長裙,洗淨鉛華,換上便捷樸素的制服,奔上救護、軍工生產和維持交通秩序等需要的崗位,鴕鳥羽毛這種「上不得班、擠不得車」的飾品,剎那間就和那些誇張的女帽一起被時代所淘汰,且在戰爭結束後也再未能復甦。
鴕鳥羽毛的大流行就這樣戲劇性結束了,「鴕鳥男爵」從窮光蛋到億萬富翁花了10年,從億萬富翁到窮光蛋只花了不到4年。
至今奧德修恩還是全球鴕鳥養殖的聖地,但大多數鴕鳥變成了「肉用鴕鳥」,鴕鳥羽毛的主要客戶,則變成了德國慕尼黑的寶馬BMW汽車廠:生產線上用於給汽車除塵的設備,需要使用大量鴕鳥羽毛,且每半年就要更換一次。
至於犀牛角,它成為收藏品則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人的「鍋」。
中國人很早就喜歡犀角製品,當時使用的是亞洲犀牛。距今6000-7009年的浙江餘姚河姆渡文化遺蹟中就出土了5個犀牛遺骨,甲骨文中也有獵捕犀牛的許多記載。《韓詩外傳》記載稱,周文王的重臣姜尚為麻痺紂王,曾讓「文王八士」之首的南宮适出使當時盛產犀牛製品的義渠「得駭雞犀以獻紂」。
春秋戰國時期,犀牛角被製作成酒杯、帶飾品,以及頭盔上的裝飾。馬王堆一號漢墓的隨葬品清冊說,隨葬品有「木文犀角」,《漢書》說南越王國曾進貢漢文帝,一次就進貢了十支犀角。當中國本土的犀牛因過度獵殺幾乎銷聲匿跡後,來自條支(今兩河流域)、大秦(古羅馬,犀角可能來自非洲)的外國犀角源源流入。
犀角在中國的興盛一時,導致宋代專門設立了宮廷的「牙角作坊」(牙即象牙,指專門製作象牙和犀角製品的作坊),製作犀角帶和犀角杯。《續夷堅志》說,南宋孝宗一條裝飾有犀角南極仙翁像的衣帶堪稱國寶。元明清三代,大量犀角通過海道流入中國,在廣州等地形成了規模不小的犀角雕刻行業。
由於中國古代有實際上並不正確的「犀角杯可以鑑毒防毒」傳說,近代又莫名其妙地聲稱「犀角磨粉入藥可以壯陽」,導致本就珍稀的犀角更加奇貨可居,本土犀牛殺完後,一些不法者又開始把魔爪伸向南亞、非洲,對此,一些有見識的國內收藏家曾多次呼籲收藏愛好者「遠離犀角製品」,因為犀牛不像鴕鳥,是無法馴化和大規模養殖的動物,犀角一旦拔掉就不能重生,也不像鴕鳥每年可以換兩次毛,一隻或一對犀角,就意味著至少一頭犀牛的生命,因此在人們認識到動物保護的重要性後,犀角工藝品的收藏,也勢在必然地走向窮途末路。
關於鱷魚皮製品
非洲國家馬裡首都巴馬科市的工藝品市場,特色工藝品琳琅滿目,但最熱門的只有兩種產品,一是馬裡銀飾,二是鱷魚皮手袋,就是用整塊鱷魚皮製作的手袋,袋口是用整個鱷魚嘴製作的,遠看很精巧,近看卻不免粗糙,價格折合人民幣不過幾百元。
「巴馬科」是班巴拉語「三隻鱷魚」的意思,城徽就有三隻鱷魚的醒目標誌,鱷魚皮手袋號稱是用野生鱷魚皮製作的,因此如此粗糙的製品才會吸引眾多歐美遊客購買——當然,同樣因此連年被歐洲聲勢浩大的動保主義者「吊打」。
其實作為奢侈品和裝飾品,鱷魚皮的消費歷史並不算長。
在古代東亞,鱷魚皮曾作為刀鞘用皮,但流行和名貴程度,遠不如紋理更為美觀細密的鮫魚皮。公元19世紀初,西班牙和法國的女裝時尚界突然流行起與裙裝搭配的皮質手袋,鱷魚皮作為高檔手袋用皮的一種開始流行。最初的鱷魚皮都是捕獵野生鱷魚所得,主要是來自加勒比海的古巴鱷。
鱷魚皮的消費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古巴鱷很快供不應求,法國人很快開始在法屬西非、法屬赤道非洲動手,開始捕捉當地的淡水鱷和鹹水鱷,至18世紀末,非洲法語區的鱷魚捕獵和鱷魚皮工藝品製作「蔚然成風」;隨後,法國人發現,其佔領的印度支那殖民地(今天的越南和柬埔寨),當地的暹羅淡水鱷雖然體型較小,但皮上紋理更為細膩美觀,皮革加工也更方便,適合製作更精巧的手袋,因此開始捕殺暹羅淡水鱷;英國人也不甘寂寞,他們發現,澳大利亞的北領地盛產灣鱷、澳洲鹹水鱷和澳洲淡水鱷,同樣適合製作手袋,其中澳洲鹹水鱷的皮特別柔韌,是最適合加工的鱷魚皮,且製作的手袋軟硬適中,受到歐洲女性特別歡迎。
二戰結束後,時裝產業和時尚產業的大發展,讓依託手袋業起家的鱷魚製品產業大為興盛。上世紀40年代末,伊夫聖羅蘭成為首個推出品牌鱷魚皮手袋的主流時裝品牌,路易威登、愛馬仕、古馳等也不甘示弱,隨後跟進。
前面提到的「巴馬科手袋」只是鱷魚皮手袋的低端無品牌製品,製作粗糙,有一股怪味,使用的是不便加工的尼羅鱷,這種皮較硬,不便加工,在愛馬仕等大品牌那裡,通常只會用於製作鱷魚皮皮鞋、皮帶。
真正高檔的鱷魚皮,一釐米的市場價就高達9-10美元,製作一隻高檔手袋通常需要40釐米左右的鱷魚腹部皮,由於切割不便,加上縫製會造成不少損耗,有時為製作一隻手袋,需要殺死3隻成年鱷魚。
主流時裝品牌製作的鱷魚皮手袋,鱷魚皮紋理清晰可辨,但經過加工後手感不軟不硬,色澤光鮮絢麗,也完全沒有「巴馬科手袋」那種令人不適的味道——當然,價格也足以讓人連呼「肉疼」。在國際時裝界,鱷魚皮手袋的市場佔比還不到1%,但影響卻不容小覷。如今在全球,「提供」鱷魚皮的國家有幾十個之多,涉及23個品種的鱷魚,在一些著名的鱷魚皮產地,如澳大利亞的北領地,鱷魚皮年產值近20年來始終維持在1億美元以上。
過度的濫捕濫殺導致一些鱷魚品種(如暹羅淡水鱷)被捕成了瀕危,加之戰後、尤其近年來保護野生動物、反對濫捕的呼聲漸高,澳大利亞北領地、墨西哥、東南亞等鱷魚皮主產地開始推廣鱷魚養殖業,目前流行的是所謂「半養殖」,即撿拾鱷魚蛋孵化,進行「有控制的散養」,而殺死鱷魚、取皮和切割,則完全沿用了古老的「獵殺」手段,儘管許多產地煞有介事地冠以了「人道捕殺」的名目。
1973年,《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出臺,至今已有164個國家成為籤約國,自此之後,但凡不帶有CITES認證標誌的鱷魚皮製品,都會被各國海關沒收,甚至被許多國家視作刑事犯罪。
但這種做法被不少動保主義者抨擊為「虛偽」:被打擊和嚴禁「帶上飛機」的,只有類似「巴馬科手袋」這類粗糙、低端、「野生」、無品牌的「土特產」,而那些站在產業鏈頂端的古馳、愛馬仕鱷魚皮手袋,卻無一例外掛著醒目的CITES標誌——用於製作這些真正奢侈品的鱷魚,並不比製作「巴馬科手袋」的同類死得更「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