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薯
哥不吃紅薯,燜的,蒸的,烤的,一概不吃。怕了。
當年我伊(母親)拿手的,是燜紅薯。大半菜籃紅薯,河裡隨洗,往大鍋裡一丟,架上木柴,噼裡啪啦地燜煮。紅薯上放一碗米飯,那是我的,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最小的孩子才有最好的待遇。
燜煮的紅薯,有豬食味。哥嗤然一笑,就是豬食。大鍋裡,品相好的人吃,品相不好的,伊拿起鍋鏟,破之,壓之,翻之,鏟之,成一鍋紅薯泥,冷卻後加稻糠,入豬食盆,餵豬。
春日,梅在開,玉蘭在開,桃花也在一枝兩枝地開。翻《詩經》,和東風一起,與南風一起,合適。《詩經》裡,草木多矣,荇菜、葛根、卷耳、樛木、芣苢、蘩、薇、蘋……只未見紅薯。閩地烏石山有座先薯亭,亭裡有先薯碑,紀念先薯之父陳振龍。
陳振龍是明朝的一個秀才,下海弄潮兒,他放棄功名利祿,隻身下南洋,到菲律賓呂宋島經商。呂宋島上,陳振龍被一種植物吸引,葉綠如貓耳,莖伏地攀爬,根大生熟可食,當地人鹹稱之為薯。作為一個成熟的商人,陳振龍立刻嗅到了商機。但紅薯在菲律賓被視為國寶,嚴禁出境。想法子,第一次,他把紅薯藏在藤箱底,失敗了;第二次,他把紅薯藤編進竹籃,又沒成功。後,陳振龍將薯藤編入船上的一根纜繩,然後把纜繩拋進海水。這樣百折不回,紅薯藤終於帶了出來。
回國後,陳振龍開了一塊荒地,試種紅薯。四個月後,刨開地壟,「子母相連,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棗,食之充飢,且生熟煨者均隨其便。」康熙年間,紅薯種植傳至贛、滇、貴、川、湘、鄂、豫、皖、冀、魯等地。乾隆四十一年,皇帝下詔:「推栽番薯,以為救荒之備。」至此,紅薯落地生根,磅礴燎原。
紅薯,各處有各處的叫法,番薯、山芋、紅芋、甘薯、番薯、番芋、地瓜、紅苕、線苕、白薯、金薯、甜薯、朱薯、枕薯、番葛、白芋、茴芋地瓜、紅皮番薯、萌番薯……可見紅薯粗生賤養,不挑東西南北,不擇田地肥瘦。
明代科學家徐光啟作《甘薯疏序》:「歲戊申,江以南大水,無麥禾,欲以樹藝佐其急,且備異日也,有言閩、越之利甘薯者,客莆田徐生為予三致其種,種之,生且蕃,略無異彼土。」記載了一六零八年的災情,這一年長江以南水災,麥子水稻顆粒無收,百姓依靠種植紅薯渡過饑荒。
我們家種植紅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應是巔峰期,也許更早,我不知道而已。田裡要種水稻、麥子和蘿蔔,紅薯種在旱地裡。栽種簡單,地窖裡拿出紅薯,插入沙地,待它們發芽生莖長藤,從藤上剪下粗壯的莖葉,栽入旱地,東風一吹,南風一吹,細小的藤蔓就呼呼啦啦,匍匐前進,旱地只見一片深綠,潑墨一樣的深綠。夏天翻藤,除草,將藤蔓一根根地牽起,修剪,剪下的藤蔓還可以剁碎了餵豬。秋末挖紅薯,一鋤一鋤的躲開紅薯,翻挖,挖出來的紅薯一堆堆,碼在鬆軟的旱地上。擔回家,藏之地窖。
也要施肥,用草木灰;更要汗水,汗水一年一年地發酵。
說起草木灰,我就想到了草木灰裡的烤紅薯。我亦不愛吃燜紅薯,豬食氣滿屋,打飽夠。打飽夠是山裡的方言,原以為是打飽嗝,其實不是,是反胃。但我喜歡烤紅薯。城市街角,常見烤紅薯攤位,木柴,舊油桶改裝的烤箱,小喇叭裡,小女孩普通話很甜,「烤紅芋,又香又甜……」我喜歡的是草木灰裡的烤紅薯。
冬閒,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草皮、鋸木屑、稻草……攏成一堆,點火燒了起來,燒過一陣,丟幾根紅薯到熱灰裡。又或,生火做飯時,丟一根兩根紅薯到灶膛裡,用燒過的松針熱灰捂著。過一段時間,從灰堆裡扒出紅薯,燙,左手顛到右手,右手顛到左手,熱氣跑路,剝開烤焦的殼,焦黃嫩滑的紅薯,散發著撲鼻的香味。
粉紅薯、北京紅薯適合烤,一煮即化的紅薯不適合烤。我們把紅心紅薯叫北京紅薯,其實,哪裡有北京紅薯,都是福建紅薯。上十年了,不曾有過這樣的美事了。
如今,人們熱衷吃紅薯。《本草綱目》云:「甘薯補虛,健脾開胃,強腎陰,食之長壽,乃草種良藥。」紅薯藤上的細莖可作菜餚,電飯煲上蒸上幾根紅薯,就覺得是無盡的美味。只是,故土荒荒,旱地種上了茶葉、慄樹,一坡坡墨綠,東風一吹,南風一吹,會不會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