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風雨天。我一早就獨自來到了位於重慶北碚的梅花山麓。
我要拜謁的這一抔黃土下埋葬的是一個北方漢子。在一場強寇入侵的民族災難之中,他轉戰到湖北,最後犧牲在那遍地澤國和丘陵的荊楚之地,而後被隆重安葬在這當時作為民族精神支撐地的巴蜀山間。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能選擇的——除了死,除了為國捐軀的慷慨赴死。
陳列館入口處是張自忠將軍身著華麗的將軍禮服的大幅照片,兩旁分別是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和蔣介石、李宗仁、馮玉祥的題詞:盡忠報國、取義成仁,藎忱不死,英烈千秋……等等,這些毫無保留的頌詞,提示著這位將軍是國共雙方都承認和尊崇的英雄。
1980年5月張自忠衛士朱增源向宜城方贈送的將軍遺照
張自忠,字藎忱,是山東臨清人,早年就讀於天津、濟南的法政學校。辛亥革命時,他年僅二十歲,就加入了同盟會,因痛感國勢衰微、外患煎迫,他毅然投筆從戎。從學兵一步一個腳印地遞升到團長、旅長、師長、軍長、集團軍總司令。1933年的長城抗戰中,他任29軍前線總指揮,在喜峰口阻擊日軍,以大刀隊重創敵寇,名震中外。其後,又先後出任察哈爾省主席和天津市長,受宋哲元之命,與日寇周旋,在艱難環境中忍辱負重,雖遭國人誤解,仍置個人聲名、安危於度外,勉力折衝,直至事不可為才化裝南下,回到軍中。1938年起,他擔任59軍軍長,轉戰魯、皖、豫、鄂,先後在臨沂重創日寇「鐵軍」板垣師團,並在臺兒莊會戰中建功;臺兒莊之戰後,日軍增兵,包圍徐州,截斷隴海路,張自忠又臨危受命,掩護徐州數十萬主力突圍。武漢失守後,又在長壽店戰役和隨棗戰役中屢建戰功,升任三十三集團軍上將總司令兼第五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在棗宜會戰中,於1940年5月16日親自率部截擊敵軍,終因眾寡懸殊,在宜城南瓜店十裡長山上被敵軍包圍,經過血戰,身被七創,壯烈殉國,時年僅50歲。他是抗戰中犧牲的國民革命軍最高級別的將領,據說,也是整個二戰期間同盟國方面犧牲的最高級別的將領。
張自忠本人有幾點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一是他竟然是學法律出身的,先後在天津法政學堂和濟南法政專科學校就讀,三年後才投筆從戎;看來,為了救國,槍桿子比法律理論更有用,這是近現代中國人的共識。二是他那獨特的筆跡:奇崛,秀逸,剛勁;尤其是其中的那種飄逸之氣,很難想像是一個軍人的手筆。後來在別處看到一個記述,才知道原來張自忠「平日喜讀書,嗜書法,日臨漢隸數紙;影響師以下軍官亦多讀書寫字」。軍中能有此風,怕是今人難以想像的。我不敢說這「日臨漢隸數紙」是否有助於增加一個將軍的質樸忠勇、磅礴瀟灑之氣,但我敢說,這種「尚文」,有助於造就真正的軍人,使其在品質上大大高於一般的赳赳武夫。記得馮玉祥好像也愛寫隸書,大概張自忠等人都多少受到老將軍的影響吧。三是他的形象:無論是戎裝還是便裝,全都整潔利索,剃光頭,濃眉大眼,目光炯炯。有幾張戎裝照,戴著老式的圓眼鏡,讓人覺得他儒雅、文弱得幾乎不像個將軍。這與我們所見過的不少「黨國」的軍政要人的形象全然不同。看他在平津期間的幾張便裝照,那眼神中的憂鬱可以打動人心。而在一張他年近五十的戎裝照裡,眉宇間還透著一種少年意氣、書生意氣;那種憂鬱依然,但,嘴角的線條裡顯出了堅毅。這形象給我的感覺是:惟此人能慷慨赴死。不是嗎,黨國的「袞袞諸公」,軍界的「如雲猛將」,除了少數幾個死了,其他人不都好好活下來了嗎?只有張自忠,是可以不必死而毅然赴死的。他的死純粹出自他自己的選擇和決定。
據說,當張自忠身被數創,臨終之際,除了呼喊殺敵外,只留下一句話:「自問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都安慰……」而且,在他留下的書信、手令中,時時可見「良心」二字。這忽然使我想起另外一人:瞿秋白。雖然這兩人一是共產黨,一是國民黨;一是文人,一是軍人;一死於內爭的刑場,一死於抵禦外侮的戰場,全然沒有可比性,但卻有幾處太相似了:一是可以不死而慷慨赴死;二是可以慷慨激昂作為一個烈士死去卻不作,只留下了「低調」的告別詞,似乎還很有點悲觀、頹唐;三是都反覆再三地提到「良心」——面對人生終局時,「良心」在他們那兒是如此重要!僅此一條,或者就可以告慰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傳統了。
陳列中最令我感動的是幾幅極其模糊難辨的照片:張自忠殉國後,靈柩自宜昌溯流而上運往重慶,宜昌十萬軍民自發送到江邊,雖敵機臨空而不為所動。專輪所過,萬縣、雲陽、忠州、奉節……等地,沿岸軍民望江遙祭。我們這個民族,常常需要靠一些不該死而死的人的死亡,來喚醒民族的良知,這,已經不止一次了。那些民眾站在江岸河灘上的片刻,恐怕正是我們的民族魂甦醒的片刻啊。
從陳列館出來,緩步登上數十級石階,就到了墓園。墓碑是馮玉祥題寫的隸書:「張上將自忠之墓」。馮還仿效明末史可法葬揚州梅花嶺之意,將這座原名雨臺山的山頭改名為梅花山,並親筆題名刻石。墓園的周圍種滿了臘梅、紅梅、楓樹、樟樹、槐樹等,在灰色的天宇下,在勁風斜雨中,樹枝喧譁呼嘯,這鬱鬱蔥蔥的一片綠色散發著略帶苦澀的清香。
當年,在張將軍初葬之際,這周邊應當是荒坡林蕪。據載當時蔣介石來祭奠時就是穿過水田、坡道,走了一大段路才到山頂的。那時的墓園或許更有荒莽悽寒的氣氛。而今卻已大不然:在墓園左邊,渝合高速公路凌空而過,墓園正門外,寬闊的渝碚公路直達北碚。兩路之上,每時每刻都車鳴不斷,轟然於耳,宣告著如今經濟的繁榮,時代的興奮——而墓園,就因此再沒有片刻的清靜和肅穆。
我願意相信:水田、荒坡、風雨、雲天,這一切構成的莽莽蒼蒼,才是先人的英靈所棲息的場所。當這些被繁華的商業都市所取代的時候,英靈必將遠去。高速路、住宅區,無疑都是今人的需要,我無意否定它們。但,什麼時候,一個民族,在忙著給今人擴展生存空間的時候,還懂得尊重和保留先人的英靈所需要的精神空間、心靈空間,什麼時候,這個民族才能夠是也值得別人尊重的,她的生存才會是有價值的。今人——我們,只有在學會懷著敬畏去尊重前賢和先烈的精神空間,並努力去追尋、去貼近它的時候,我們的物質生存空間才能充實,而我們這必定會結束的渺小生命,在它短暫的周期中才能夠充實、有意義,並且與那些先人一起,同樣為後人留下一些可供他們景仰的精神空間和心靈世界。
張自忠墓,你還能恢復那與天地同在的莽莽蒼蒼嗎?
原載《中關村》2003年第6期
1944年3月張自忠女兒張廉雲十裡長山憑弔
張自忠侄女張廉瑜(左)、張將軍二孫張慶安與宜城向安友在北京張自忠路合影(1985年正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