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父親遇害,枕戈泣血,以待時機。
三十五歲,揮師西進,攻滅成漢,收復益州,威名大振,治下八郡,形同割據。三十九歲,請求北伐,遭帝所疑,憤然東下,兵抵武昌,朝野俱驚。六十二歲,病卒。
這是桓溫的故事。
如果歷史是一齣戲劇,這一定是一出絕妙的演出。飄搖的時局,偏安的朝廷,梟雄的野心,遲暮的悲哀,宏大的時代背景與個人理想的激烈碰撞,觀眾們總是愛看。人們總是在渴盼一個轟轟烈烈的故事,不管是喜是悲,就像放鞭炮似的,圖的就是最後那一聲響,震耳欲聾,大快人心。桓溫的故事,有著濃墨重彩的過程卻在最後關頭變成了一個啞炮,聽的人好沒意思。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是勾起人們長久的沉默
桓大司馬乘雪欲獵,先過王、劉諸人許。真長見其裝束單急,問:「老賊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
雪下的正緊,桓大司馬準備出去打獵了,路過王濛,劉惔等人。
劉惔就是改不了這話多的毛病,看到桓溫這身裝扮,多嘴了一句:「老賊!這副打扮是要幹嘛去?」
桓溫冷眼回道:「我要是不這樣,你們這些人怎麼能安然坐著清談?」
說起桓溫和劉惔,倒還有一樁趣事。
桓大司馬詣劉尹,臥不起。桓彎彈彈劉枕,丸迸碎床褥間。劉作色而起曰:「使君如馨地,甯可鬥戰求勝?」桓甚有恨容。讀《世說新語》時,每讀到桓大司馬的片段,都不禁拍手稱快。他出身士族,卻不屑於那些自詡清流,坐而談玄之徒,故多有戲弄嘲諷之舉。當時之人,大多瞧不起身在行伍之人,劉惔自詡清高,故而此處以桓溫的職業相譏:「你難不成這樣就能在戰爭中獲勝了麼?」
桓公北徵,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我只看到,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野心家,在琅琊內史任上時,親手植了一株柳樹。三十年後,重返故地,見樹已十圍,手攀枝條,泫然泣下。桓溫北伐途中,登上高樓,遠眺中原,那滿目瘡痍的中原。
「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公元306年,司馬越毒死晉惠帝,立晉懷帝,與擅長清談的王衍把持朝政。此後北方劉淵入侵,昔日繁華的洛陽,變為一片焦土。我相信,桓溫的痛心疾首是真的,那收復失地的渴望是真的,收復洛陽的喜悅也是真的。然以雄武專朝,窺覦非望,或臥對親僚曰:"為爾寂寂,將為文景所笑。"眾莫敢對。既而撫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桓大司馬到底也還是老了。
現在看來,他的擔憂似乎成了真。
他未能流芳百世,因為他虎狼般的野心。
他也不能遺臭萬年,因為他最終沒能邁出通向皇位的最後一步。「縱觀桓溫一生,我們看到這個據史籍說是不懼遺臭萬載的人,行事卻相當持重。他始終高唱北伐以保持政治優勢,但他自己卻在一段頗長的時間內引而不發,不貿然行事。他蓄意消滅對手,但並不單純訴諸戰爭,而是以北伐喪師失地為罪名,並且幾乎都採取欲取先與的手段,一步分作幾步走。他取得了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的職位,卻不相信自己能夠掌握全局,因而不敢在京城久留。《桓溫傳》記他死前曾向桓衝分析與王、謝家族的關係說:「初,衝問溫以謝安、王坦之所任,溫曰:『伊等不為汝所處分。』溫知己存彼不敢異,害之無益於衝,更失時望,所以息謀。」桓溫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借田餘慶先生的話,我們或許能夠得到一個中肯的評價。
他心思縝密,雖身在行伍,卻不是魯莽的武夫。
他步步為營,野心勃勃,卻又躊躇不前,舉棋不定。
但這些詞,都不足以概括桓溫的一生。
他是個真正的名士,是一個鮮活的英雄。他是東晉務虛務玄風氣中的另類,他認為空談誤國。
他也有些自負,向來以豪傑自許。
他一生都在經營自己的夢想和野心,在生命的最後,說出了那句振聾發聵的話
「即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能遺臭萬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