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的作者是劉義慶,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劉裕的侄兒。
這是一個奇人,軍事才能和政治才能很不一般,很爺們兒,同時也很八卦,喜歡搜集奇聞異事。正是由於他的惡趣味,給後世留下了《世說新語》這本魏晉南北朝人物段子集。
劉義慶的資料來源是什麼呢?
首先,他當過劉宋王朝的帝國圖書館館長,可以接觸到很多珍貴的歷史資料。其次,他出身於上層社會,有機會接觸到前朝達官貴族的後人,當時離東晉滅亡只有短短幾十年,通過前朝顯貴的後裔,他可以聽到一些史書中沒有,但是經由口頭流傳下來的家族秘聞或者趣事。
這並不是說可以把《世說新語》當成正史,事實上,本書當中也有一些荒誕的東西,但是連官方牽頭編修的《晉書》都漏洞百出,我們何必苛求一本趣聞軼事集呢?一般來說,除了已經被歷史學家證偽或者勘誤的記載,《世說新語》往往會被當做研究魏晉南北朝歷史的重要資料,在一些細微的點上,《世說新語》取材甚至比《晉書》更嚴謹。
比如,桓溫第一次北伐歸來被劉琨的老婢女嘲諷的故事,原先記載在《語林》裡(《語林》的產生年代早於《晉書》和《世說》)。這個故事漏洞比較多,據餘嘉錫考證,它可能是東晉末期的人為了醜化桓溫而編排的段子,《世說新語》沒有收錄,《晉書》卻把它當成信史記載下來了。
再比如說桓溫的那句名言,「既然不能流芳千古,就應該遺臭萬年」。《晉書》當中,這是一個語氣強烈的感嘆句,好像是內心掙扎一番,終於痛下決心說了這麼一句話。問題是,這跟下文接不上,說了這一句果決的話之後,後來的桓溫還是猶猶豫豫。那麼,我們就要問了:既然你做不了那麼痛快的事,為啥還說這麼硬氣的話呢?《世說新語》當中,桓溫所說的這句話並不是感嘆句,而是疑問句——既然不能流芳千古,為什麼不能遺臭萬年呢?結合《世說》的記載,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後來的桓溫一直下不了手了,因為他決心不堅,內心一直是掙扎的。雖然只是語氣上的差異,但《晉書》做出這麼一個微小的調整,意思就完全變了,把猶豫不定的桓溫刻畫成了圖謀不軌的亂賊。
由於並不是官方主導的產物,沒有意識形態、道德教化、忠奸觀念、君臣大義之類的限制,《世說新語》的取材更為廣泛和寬容,不是設定一個先入為主的觀點,再去搜集符合主題的材料,而是看到或者聽到有意思的故事就把它記下來。
《世說新語》當中與桓溫相關的記載多達100多條,不是按照年代先後順序串起來的,比較零散,但是橫跨桓溫人生的主要階段,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與《晉書》不同的桓溫。
就像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青年時代的桓溫有些笨拙,在談玄的場合表現得相當尷尬。有的時候別人在一旁高談闊論,他只能在一旁傻坐著,裝作好像能聽懂的樣子(年輕時代的桓溫有點兒萌)。出於年輕人特有的自尊,他怕人看出這一點,偶爾還做出行家裡手的樣子,在背後吐槽別人談玄的水平不咋地,「像裝飾著羽毛的母狗」(年輕時代的桓溫很毒舌)。但這畢竟瞞不過真正的行家,所以他也難免被別人吐槽、當面諷刺,到了這時候,他就裝傻充愣,好像根本沒有聽明白對方的意思。
三十歲那一年,桓溫告別虛度光陰的蹉跎時光,離開建康陳腐的官場,來到了長江上遊的荊州。他比較隨和,沒有太多的架子,有時候故意捉弄一把下屬,開開玩笑,有時候也會反過來被下屬開涮。可能是因為少年時代喪父,他對孝道看得很重,推人及物,對大自然中的生靈也有憐憫之心,偶然會流露出孩子氣的童真,比如在伐蜀期間,因為下屬使母猿骨肉分離,他就大發雷霆。他生活簡樸,不求奢華,但是過不了美人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原配太女漢子,他似乎很喜歡文靜嫻雅的美女。隨著身份的轉變,他不用再藉助於清談求得社會認同,開始毫不掩飾地表露對清談的厭惡。
在中年這一時間段裡,他渴望建功立業,為國效力,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但現實是冷漠的,朝廷對他這種坐鎮上遊的武人非常忌憚,北伐之議屢次被朝廷駁回之後,他不得不從激進的實幹派漸漸轉變為善於自保的實幹派。所以,人到中年之後,桓溫慢慢變了,這是他心智的成熟期,由英雄漸漸變成「奸雄」的一個轉折期。
進入晚年,桓溫向帝位發起衝擊,按照封建社會的忠奸觀,這是應該被鞭屍的大罪。《世說新語》記載桓溫晚年的故事時,筆法比較克制,措辭比較寬容,沒有因為桓溫有不臣之心而對他百般詆毀、醜化。最為直觀的一個差別,是《晉書》對晚年的桓溫直呼其名,《世說新語》則稱其為桓公。只看《晉書》,晚年桓溫的形象是一個予取予奪、橫行霸道的梟雄,在《世說新語》當中,桓溫則並非如此強勢,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內心的掙扎與惶惑溢於言表,簡文帝司馬昱也不是《晉書》當中那個只會哭哭啼啼的軟蛋慫包,有時候的言談舉止也不遜色於桓溫。
簡單地說,《晉書》裡桓溫的形象是臉譜化的,《世說新語》裡的桓溫是立體而有生氣的。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晉書》是一個政委,張口就是「桓溫同志軍事素質過硬,但是思想上有很大的問題.」《世說新語》是桓溫的老熟人,你問他桓溫怎麼樣,他會像嘮家常一樣告訴你,「桓溫?不就是桓家那大兒子嘛!這個人啊,我熟,這傢伙年輕的時候還偷過我家的菜.」
經常有人說魏晉名士崇尚個性率真。當時確實出現了很多行為舉止怪異的嬉皮士,縱情於山水間,嗑藥,裸奔,穿奇裝異服,宣稱出仕做官是一個很髒手的事,但這種疏狂有時候只是一種偽裝,並不率真,表面上視仕途如茅坑,實際上恨不得淹死在茅坑裡。我們不敢說魏晉名士崇尚個性自由這個觀點是錯誤的,但它無疑把名士這個群體的特徵絕對化了。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一直被崇尚個性率真的清談名士鄙薄,同時也反過來鄙薄清談名士的桓溫,反而更有率真之風,比如他看《高士傳》,讀到隱士不願意做官,就把書扔到一邊,說怎麼會有這種對自己這麼刻薄的傻蛋。他能夠成為《世說新語》當中故事最多的人物之一,可能就是因為他的精神氣質與魏晉的時代標籤更為契合吧。
儘管官方史書按照亂臣賊子的人設來塑造桓溫的形象,但他的功績是抹殺不了的,連官方史書也無法對此絕口不提。況且還有《世說新語》的存在,記錄了桓溫的點點滴滴,從多個角度還原了他鮮明的個性。所以後世歷來不乏桓溫的粉絲,名氣最大的,應該是辛棄疾,而辛棄疾所處的偏安半壁的南宋與桓溫所處的東晉又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