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哥與詩歌之楊牧篇

2021-02-08 三匯文學


一、詩人楊牧

楊牧,1944年生於四川省渠縣。1958年發表處女作,1964年因社會原因被迫流浪至新疆,在建設兵團最底層生活了15年。1980年參加《詩刊》首屆「青春詩會」。後歷為文化館創作員、石河子市作協主席、新疆自治區文聯和兵團文聯副主席、《綠風》詩刊主編,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四川省作協副主席、《星星》詩刊主編、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四川省詩歌學會會長等。著有詩集《復活的海》《野玫瑰》《雄風》《邊魂》《黑咖啡紫咖啡》《荒原與劍》、散文集《死過一回之後》、長篇自敘傳《天狼星下》、影視文學《西部暢想曲》及《楊牧選集》《楊牧文集》等30餘種。作品曾獲全國首屆中青年詩人優秀詩歌獎、全國第二屆優秀新詩(集)獎、全國電視文藝「星光獎」一等獎、「駿馬獎」最佳獎等數十項。有作品入選《中國新文藝大系》《中國百年新詩》等數百種選本和國內大中小學教材或輔助教材,部分被譯為英、法、德、意、日、印度、羅馬尼亞文字。曾率中國作家代表團或參團訪問義大利、印度、俄羅斯、美國等國及臺港澳地區。《野玫瑰》和《天狼星下》分別被美國國會圖書舘、加拿大多倫多圖書館收藏。作者曾兩度被讀者評為「中國當代最受喜愛的十大中青年詩人」之一。

1983年與公劉

二、論家眼中的楊牧

程光煒:人們完全有理由確認,《我是青年》是詩人楊牧作品中最早閃露出現代價值觀光芒的一首詩,它與北島的《回答》和舒婷的《這也是一切》一起,以其舊觀念的徹底叛逆者和新觀念歌手的雙重身份,大大提前了中國當代詩歌進入現代生活晨曦之中的時日。(《楊牧詩歌中的自我衝突》)

燎原:八十年代前後大約10年時間,是楊牧詩歌輝煌的鼎盛時期,他以自己新時期開始以後的社會思辨詩歌和繼起的新邊塞詩、西部詩歌,與其他為數不多的詩人一道,代表了一個時代的詩歌創作高度。……自傳體文學《西城流浪記》(即後來的《天狼星下》--編者注)和詩集《邊魂》這兩部作品所呈示的生命形態和靈魂形態,使我們有理由認為,它是楊牧可以巋然於中國當代詩歌史中獨屬於他自己的篇章。(《邊地苦難中的靈與肉》)

陳超:楊牧的詩蒼涼慷慨像西北大漠中的紅柳,酷厲的生存環境使他的筆「總忘卻輕柔」。他所描寫的對象是古樸的、寂寥的,但他的靈魂卻在這裡得到了飛騰,他的審美視野格外寬廣。對這片凝重的地貌,楊牧有著自己的理解,這是培育英雄的地方--《大西北,是雄性的》!而楊牧的新邊塞詩的「雄性意識」卻是建立在孤獨、受難的悲劇式體驗基礎上的,這是把握它的總背景。如果我們棄置了這一點,而只去欣賞其豪壯雄健的一面,我們就沒有真正進入西部詩歌。在欣賞《大西北,是雄性的》時,這個前提必須在暗中支配著你,這樣,你才算西部詩的知音。(《中國探索詩鑑賞》)

1993年祝賀巴金九十壽(左一馬識途)

周政保:在喧囂的熱鬧的當代詩界,人們常常會以各種方式談及楊牧:那個創造了《在歷史的法庭上》的楊牧,那個《我是青年》的楊牧,那個《復話的海》的楊牧,那個天山北麓的、其實並不年輕的、禿了相當部分頭頂的楊牧。然而楊牧又的確是年輕的 ,他的詩往往送給你一種訊號:他是一個不安分的、騷動的、沉浸在不斷尋找自己的潮落潮漲之中的詩人……在楊牧的晚近詩作中,最富有思情魅力的作品要推《邊魂)》……這是詩人至今為止留下的最富有價值的精神財富,其價值甚至是《我是青年》《復活的海》所難以媲美的(不信,待三十年後再說)。(《超越:從哪裡超越? 可能性?》)

駱寒超:《邊魂》 三部曲的結構系統是相當完整而有機的。大致說受制於如下三項構思策略:一、從浪跡戈壁荒原的抒情向眷戀南方故土作推延;二、從尋求塵世文化的大同向回歸宇宙本體作超越;三、從著目於外在生活的求實向幻示精神世界作轉型。應該說這樣的構思策略,是會出經典文本的。當然,它離經典還有距離,但說它是新時期以來新詩成果中的優秀與創新之作,則是無可懷疑的,因為它能以立足於象徵藝術而作創作原則的多元化綜合,從而完成了一場回歸宇宙本體的人生宏大抒情。(《楊牧論》)

楊青:當然,《邊魂》帶給讀者的震撼,並不僅僅由於作者巧妙地運用了原型意象激發了我們深層的集體無意識,激發了我們的生命之源。同時,也離不開詩人獨創的富於個人特色的意象和語言。它們相輔相成,成就了《邊魂》這部靈魂史,這首生命之詩。(《試論楊牧組詩<邊魂>的現代色彩》)

公劉:在流派不多的今日中國詩壇上,差可稱得上「崛起」的,並不是一度引人注目的所謂朦朧詩……我在這裡使用流派這個詞兒,完全是由於隱隱感覺到了遠在地佔我國面積六分之一的西陲邊疆逐漸湧起的詩歌偉力。這個流源有人叫它」新邊塞派」……它確已存在。它的代表人物就有楊牧……(《序<野政瑰>》)

孤島:楊牧、周濤、章德益三邊塞詩人像塞外的三座高山天山、 崑崙、阿勒泰山被西部土地拱起一樣,在詩壇產生了強烈效應。(《楊牧、周濤、章德益詩歌創作得失論》)

1993年與艾青、高瑛

謝冕:我始終覺得西部的詩是了不起的,在整個西部崛起的過程中功不可沒。從內地到新疆,沙漠越走越多,在沙漠中生長的動物和植物是了不起的,而詩歌也是這樣。在周濤、章德益、楊牧時期,西部的詩因了地域特色,以雄偉、壯麗的美感加入到新詩潮中,他們對中國新詩在審美領域的貢獻功不可沒。(北野:《謝冕教授在烏魯木齊談詩》)

餘開偉: 在中國當代詩壇上,楊牧是公認的西部新邊塞詩的領軍人物,在中國新詩史上,楊牧和他的西部新邊塞詩友的貢獻是確定不移的(《開拓者衝刺的生命足跡》)

2018年與《星星》同仁張新泉(左一)、劉濱(右一)

彭驚宇:楊牧是中國當代新時期文學中一位成就卓著的重要詩人和作家。他曾和同屬於新疆的周濤、章德益以及青海的昌耀等眾多詩人一起,把新邊塞詩和更為廣義上的西部詩歌推向了一個不可置疑的高度。作為新邊塞詩派最前列的旗幟性的領軍人物,楊牧憑藉自己的詩歌創作實績,開創了一代詩風。這種詩風流播甚廣甚遠,影響了眾多的後來者。「剛健、蒼涼、明朗、野性的新邊塞詩能在當代漢語詩歌史上卓然而立,應當說,楊牧的貢獻是非常的。」(引自丁帆主編《中國西部現代文學史》)

在整個新邊塞詩群落、西部詩人群落甚至是整個中國新時期詩人群落中,像楊牧這樣豪放壯烈、縱橫捭闔,站在歷史與時代的高度,以最高的情智結構來營建詩歌大廈的詩人,確實是屆指可數的。

楊牧詩歌中的鴻篇巨製是:三個系列十五行組詩《流徒》《錯影》《聖土》(合而為《邊魂》);兩部詩劇《在歷史的法庭上)》《在新世紀的朝霞裡》;一部神話敘事長詩《塔格萊麗賽》。正是這些長詩的最終完成,才更有說服力地奠定了楊牧作為新邊塞詩主將和新時期重要詩人之一的地位。(《楊牧詩歌創作導論》)

徐敬亞:楊牧的《塔格萊麗賽》是在敘事詩領域裡,做了與郭沫若改編歷史劇、姚雪垠創作《李自成》相類似的工作。我願在這裡明確指出,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塔格萊麗賽》是應該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一部冰雪之戰的史詩》)

王珂:做凡人的詩人不做超人的詩人,做紅塵的詩人不做天堂的詩人,做自己的詩人不做別人的詩人,這就是楊牧。(《東歸的楊牧》)

1986年與章德益(左一)、周濤(左二)

許文鬱:當你讀到一本大書,一部真書,你得到的審美體驗便不僅僅是一絲欣慰,一種愉悅,你會感到有一束光掠過思維的原野,於是,你對生活有了新的體味。楊牧的《天狼星下》正是這樣一部書。(《那柄達摩克利斯利劍》)

劉俐俐:楊牧的《天狼星下》是一部深邃的流浪者之歌……而這一切又成為中國文化乃至人類情感的新的因素而且具有永久的價值。(《西部文學的新拓展》)

陳德宏:《天狼星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回憶錄,而是一部必將傳之後世的文學精品。(《社會與自然雙重擠壓下的命運抗爭》)

三、楊牧的詩

我是青年

作者自我簡介:生於1944年,36歲,屬猢猻。因久居沙漠,前額已刻有三道長紋並兩道短紋;因腦血熱,額頂已禿去25%左右的頭髮。

人們還叫我青年……

哈……我是青年!


我年輕啊,我的上帝!

感謝你給了我一個不出鋼的熔爐,

把我的青春密封、冶煉;

感謝你給了我一個冰箱,

把我的靈魂冷藏、保管;

感謝你給了我燒山的灰燼,

把我的胚芽埋在深澗;

感謝你給了我理不清的蠶絲,

讓我在歲月的河邊作繭。

所以我年輕——當我的詩句

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

竟像哈薩克牧民的羊皮口袋裡

發酵的酸奶子一樣新鮮!


……哈,我是青年!


我年輕啊,我的胡大!

就像我無數年輕的同伴——

青春曾在沙漠裡丟失,

只有丁冬的駝鈴為我催眠;

青春曾在烈日下曝曬,

只留下一個難以辨清滋味的杏幹。

荒蕪的禿額,也許是早被棄置的土丘,

弧形的皺紋,也許是隨手畫出的拋物線。

所以我年輕——當我們回到

春天的時候,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哈……我們都有了一代人的特點!


我以青年的身份,

參加過無數青年的會議,

老實說,我不懷疑我青年的條件。

三十六歲,減去「十」,

正好……不,團齡才超過僅僅一年!

《吶喊》的作者

那時還比我們大呢;

比起那些終身不衰老的

年輕的戰士,

我們還不過是「兒童團」!

哈……我是青年!


嘲諷嗎?那就嘲諷自己吧,

苦味兒的辛辣——帶著鹹。

祖國喲!

是您應該為您這樣的兒女痛楚

還是您的這樣的兒女

應該為您感到辛酸?


我,常常望著天真的兒童,

素不相識,我也撫撫紅潤的小臉。

他們陌生地瞅著我,歪著頭,

像一群小鳥打量著一隻恐龍蛋

他們走了,走遠了,

也許正走向青春吧,

我卻只有心靈的腳步微微發顫

……不!我得去轉告我的祖國:

世上最為珍貴的東西,

莫過於青春的自主權!


我愛,我想,但不嫉妒。

我哭,我笑,但不抱怨。

我羞,我愧,但不自棄。

我怒,我恨,但不悲嘆。

既然這個特殊的時代

釀成了青年特殊的概念,

我就要對著藍天說:我是——青年!


我是青年——

我的血管永遠不會被泥沙堵塞

我是青年——

我的瞳仁永遠不會拉上霧幔。

我的禿額,正是一片初春的原野,

我的皺紋,正是一條大江的開端。

我不是醉漢,我不願在白日說夢;

我不是老婦,絮絮叨叨地嘆息華年;

我不是猢猻,我不會再被敲鑼者戲耍;

我不是海龜,昏昏沉睡而益壽延年。

我是鷹——雲中有志!

我是馬——背上有鞍!

我有骨——骨中有鈣!

我有汗——汗中有鹽!

祖國啊!

既然您因殘缺太多

把我們劃入了青年的梯隊,

我們就有青年和中年——雙重的肩!

1980.8.14.北京虎坊橋

邊 魂(系列十五行組詩)

流 徒

——組詩之一

我曾去過那受光最多的天體,

看到了回到人間的人

無法也無力重述的事物。

——但丁

 

          

我的靈魂再難安靜

有血脂在嘈雜,在我嚴實的皮囊之下

如一群不安分的歹徒,竊竊私語

繼而暴動!先從

我的中樞揭竿,布雲梯攻城

直取我封轄的每根神經

我需要懺悔什麼嗎?路太長

僅我的大小血管連接起來

就有十五萬公裡;而我的過往

還不過我血管的十分之一

假定一萬裡該有一句

生命的箴言;全部的殷紅

也該有一首十五行體

維吉爾*!如果你願做我的嚮導

這該是一部真實的《人曲》

 

我奉崑崙為我的故鄉

無須索隱天地玄黃

當第一管冰乳滴下源頭

太陽是升起在這裡的

螺祖的子宮被紫外線穿透

豆莢爆裂。成千萬上億個勇卒中

僥倖而必然地成活了一顆

向東而去。美麗的神愛

總是和美麗在一起,如昆巔注向

大海的光霓;並且認出

是源於萬山之祖的後嗣

不知皮毛斑斕的「豹」,驕傲的

「獅子」和貪婪的「母狼」**

何以把太陽逼回到我沉寂的地方

維吉爾!請你告訴我其中的奧秘

 

使我困惑的常是對於自己的不解

有人丟失了一匹馬:哭了

母馬領了匹公馬回來:笑了

兒子騎公馬摔斷了左腿:哭了

因為殘廢,兒子

不再被拉做壯丁:他又笑了

在冰冷的宇宙的無限空間

並沒有誰規定人的禍福命運

為生存而並不只得到生存

不僅為生存又得到悲辛

我回來了,沿著太陽回歸的路

向白羊宮進發,揣著

沒有籤字的路條

維吉爾!感謝你領我到這個地方

讓我進了「聖彼得之門」

 

並沒有一匹賽比玀怪獸看守獄界

這裡是一片自由的死海

我也研究起那些被逐下海岸的人來

那些亞當的罪惡的子孫

一個個向我招著手,微笑著

或者沉思。我每走一步

都踢飛塵土觸到心跳

他們都早我而來

我是第一千一百零一個

他們圍著這坩堝歌唱

我也當讚美這神聖的爝火

蓬頭垢面,腳趾甲被沙礫

燙熟,繅而為絲

陽光這樣酷厲而煦和

維吉爾!請你為我歷數這些英雄的名字

 

從我,是進入永恆的道路

進入凸天,或明或暗

進入凹地,或寒或暑

把一切希望都捐棄吧,捐棄了吧

我看到這座大門之上

鐫刻的字句都很模糊

只有草地上坐滿了人

如孤島上一群魯濱孫

綠色的琺瑯因此沒有

一點鏽蝕。他們很從容

捕捉旱獺,或者放鷹

燦爛地生育,無眠地午休

鞋底便是他們的歸宿

維吉爾!我該是屬於哪個星座

我是北冕下的牧夫?

         

流浪的路

比所有的路都顯得長

正午的太陽最接近真實

無法顧盼自己的影子

潛入生命順數第一頁

再潛下去

便是子夜

廢墟的名稱是一種偏見

沙礫的屈辱有聲有色

閃著光,金子誕生

傳說比真實更動人

俯首拾起千年之前一塊遠行者的顱骨

問他是否走到如今

問我是否走到如今

維吉爾!沒有浪,流也是死亡

         

我不是俾德麗採的請求***

我沒有愛。沒有什麼人值得愛

愷撒的女兒最終沒有嫁給龐彼

衣袋中有一張委託書

也並不帶紫羅蘭的馥鬱

足跡是自我過繼的憑證

沒有學會尼古丁

就開始無邊地服毒和燃燒

煙氣瀰漫

長長地吞噬我的黑夜,如白晝

如白晝斷裂,如深更

如深更洞穿,如野火

如野火流磷

維吉爾!你還問我

「不到時候就來了的你是誰?

     

疲憊的夜,半睡半醒

荒店太冷,蜷著腿

臭蟲的血跡在牆上

被旅人蹭成暗射地圖

冥冥入夢。腳頭何以溫暖如春

一伸腿,他坐了起來

抱歉的陌生使我吃驚

世界,原來這麼小

僅在昨天有過路遇

他就鑽進了我的被窩

也是沒有宿費的嗎?朋友

你說你叫威武爾

也有兩千年的歷史

不過你此刻是去探親

維吉爾!暗射地圖同屬於我們

           

愛,不許任何人受到愛的不愛

都不是出差,不是

做最輕鬆的旅行

彼此一望便知道車票的顏色

光亮的校徽於你只是安全的保姆

但你是要去嫁一個囚徒

姑娘,坐到這邊來吧

靠窗的一邊風更大

這裡也是囚徒的位置

不過有《茨岡》,還有它的

金冷的月色。要借閱嗎?

為什麼要給高額的押金

你沒有看我

維吉爾!你沒有看我?

心,被你的押金押著

           

這是在罪惡與建樹之間

在沉淪與突現之間

那邊就是犯人的營地

許多人,都剃光了腦袋

眸子混濁分不清顏色

他們看世界,世界看他

我連他們和世界一起看

虎皮椅崩潰。前朝的遺老

和小偷和強盜在一起

隔岸猶唱後庭花

土谷的窗前說下流話

歷史的活的遺蹟沒有衣領

脖子顯得特別長

像可悲的變形記中的鼴鼠

維吉爾!我不會翻過那道沙梁

       

十一

有一隻黃羊躺在路邊

陽光呈夕陽的紺黃

落向崦嵫

仿佛是那位追日的老者

白髮從思想裡垂瀉出來

你不會相信她還是嬰兒

她喘息著,嗅著乳氣

舐著胎衣留下的血跡

母羊已經棄她而去

她也是母羊,在生育愛

生育不曾被養育的母愛

她在自育中完成自己

她在早殤中尋找孺芽

維吉爾!難道荒誕

指定了必然的死亡嗎?

           

十二

基因是地質年代的居民

因為地質年代而永存

小土屋是善良的繁息

蜘蛛網從乾隆年間

織到如今,一半已乾澀如同枯草

但它用潤溼收留了我

不是捕獲,而是擁抱

「阿勒闢,百闢撒旦!百闢撒旦!」****

如同說著天國的語言

他們卻懂得我的話

如懂得一隻悽惶的螞蚱

所有的淤塞因地質年表

而貫通。日光融融。史前期

森林比荊棘更重要

維吉爾!真主有一個真正的名字


十三

你向我伸出一隻手

這手很硬,如石頭

四條指縫灌滿了泥土

很適於懸崖邊的樹

紮下去就得到根

得到蔭庇者的恩寵

願在你的指掌之間

如一道指紋,深深地繁茂

泥土從來不是羈絆

滲進去就得到自由。熱雨的

淚啊,第一次落下,撲進

斷代史的延續

浮雲破譯無羈的寒冷

維吉爾!你是聖哲

你不是蒙昧之群的化身

     

十四

這是一個龐大的蜂巢

花之側有胡楊蕭蕭

這就收復了裝束的原色

如一片大葉榆的葉子

一面是蒼綠,一面是蒼黃

一面是絕望後的芬芳

一面是綻開中的殉葬

進犯和爭釀屬於兩個不同的國度

毀壞和創建同是樂土

魔鬼城中並沒有魔鬼

火災區中住著人類

雪山的兩極各有風景

如一隻蜂的左眼和右眼

如我的生魂和我的亡靈

維吉爾!這個世界奇異地對稱

         

十五

你看著我,看著我

眼睛眯得像穿針時的老裁縫

那麼你就穿進去

穿進我的石窟中

全是碎雕,出於一萬個人之手

我很珍視骨針的縫媾

我也這樣看著你

你山中一位不朽的老人,你是誰?

高高地坐在雪冠之上

我因血中並不只有單一的成分

而不羞於做你的子孫

你很健旺而不健忘

我不健忘故也健壯

維吉爾!世界的人種

沒有一個是純粹的

       

十六

那麼就守著這堆篝火

守著植物臨刑的嗶剝

火真旺。胸中血管

隨赤道升溫;背心

猶感冰凍的北極

整整一個球體的節令都屬於我

也就不再是僅僅搓手呵一口熱氣

北鬥星已完全橫在我的北方

聽那些蘆管吹奏蒼涼

有一個笛眼被我按著

不許出聲;我在這個管道裡逡巡

有一天我會溢出來,如一壇烈酒

直燒到沒有火燒的時候

直醉到沒有醉意的時候

維吉爾!殘破的徵衣顯示完整

       

十七     

偶在赤樺林中駐足

我在山中

撿拾那些最寶貴的珠貝

這裡正是人生的半途*****

福樂智慧輝煌地閃耀

聽一次山中雪雞的鳴叫

但我要叩擊這這片蒼巖

不只是詰問,該,與不該

我得到了,如許多丟失墜下深谷

這裡也正是你的淵藪

天地的寥廓仍是個謎

願我不是最後的長泣

願我沒有最初的猶疑

維吉爾!「一半以上的人

在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否都是對的」?

 

十八

又一次撫摸自己的耳朵

撫摸我身體最遠的輪廓

這也是我最偏遠的疆域

無須記起,也永遠不會

忘記的邊地。它最先受凍

也最先發熱

如果有人在竊竊私語

桃形的漿果在為它吟唱

為它輸注殷釅的汁漿

世界很大,比世界大的

當然是天空,有鳥飛過

鳴聲也總是被冥濛收容

守塊一雲母也就足夠

如獨足之蟲

維吉爾!願這蟲螅孵出龍種


十九

有人在解駝,如庖丁

柴煙和旱菸飄曳在沙海

柴煙是晚餐

旱菸是跋涉中的睏倦

駝被利刃剖開了肚腸

肚腸間全是路的經緯

吃這些路。吃過往的路

使前面的路更充盈血氣

血是魂的液化狀態

經過了烹飪而凝為紅燭

假如能進入自身的燃燒

神祗的啟

從此也就顯得不重要

維吉爾!你祝我的靈魂使四肢奔騰

也祝我的四肢使靈魂飛升

         

二十

現在我可以到天堂去了

維吉爾!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使命

但我已不再寫下去

二十首:我二千毫升腦容量的百分之一

我當然要進化

如我的邊魂和魂域的低能

如同我無休無止的洗禮

天堂已響起美妙的聖音

洗一分罪孽

多一分世塵

我可以超脫如粉蝶嗎

天堂在腳下,在龍翼之間

我不敢輕易地說

「走你的路,叫別去說吧」

永恆歸於父,歸於子,歸於聖哲維吉爾!

1985.10.21-27.初稿

1985.11.1-12. 改畢


維吉爾,《神曲》中搭救並帶領但丁作地獄和煉獄之遊的嚮導。

**但丁描寫的三隻猛獸,見《地獄篇》第一歌。

***維吉爾是受了但丁情人俾德麗採的請求、委託才作為他的嚮導的。

****地獄之神的誰也不懂的語言。實為但丁杜撰。

*****《舊約.詩篇》中說人的一生是七十歲。

錯 影

——組詩之二

 

從前唱過的歌,

我又低聲吟唱,

無數婆娑的陰影,

錯落在道路上。

——赫爾曼.黑塞

 

怎麼能說這就是真實

還沒有入睡,就開始做夢

陽光與星光親密地合謀

睜開和閉上都一樣,這眼睛

這靈魂的山口

遠煙嫋嫋,近影憧憧

在我的左邊,在我的右邊

在我的身前,在我的身後

在我磅礴呼喚的四野

無所不在而無處尋覓

無處尋覓而無所不在

道路,延伸,而後又消失

消失,而後又隱隱伸來

流浪者,這

也許正是你富有的所在


僅僅一個不祥的數字

如十三

如十三,如基督徒們避諱的忌日

你說了出來

說出令地心震顫的霹靂

於是都被霹靂捲起來,身不由己

揣十三元鈔票而來

坐十三次列車而來

為十三年苦役而來

恰恰有個基督徒,十三日西行

十三日婚媾並要做父親

十三個孩子都在十三日來到世界

十三個孩子十三次遇難

最後都在十三日裡平安奏凱

唉,世界,誰能說清你的淵源

      

但是並沒有遺忘愛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你,荷塘,你,倩影

你荷塘中的倒映的水罐

水罐中的澄澈的鄉音

你來了,為什麼又這樣使我惶怵

我這裡只有一片沙礫

有柳叢,那是為孩子栽下的

我屬於孩子,但孩子已經不屬於我

我只準備讓太陽煮熟

你是誰!你是誰!當你闃夜

潔潔地擠進我的門窗

我的門窗又開始流放

我像迎接我的歡樂

迎我鄉愁於這片月光

     

我肯定屬於輕薄之徒

你淡淡一笑,就把我俘虜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佳麗

這樣悽婉,又這樣銷魂

你的目睫沼澤般溫溼

你的肌理卵石般光潤

一片豐盈沿雙肩蔓延

直漫到三月滿地氤氳

直漫到四月滿地氤氳

六月,是江南紀念日

照我灼我於弱冠之時

還有螢夜那驚心的流彈

穿你只有憂患的山川

穿我沒有歡樂的童年

都有許諾,但是誰也沒有聽見

     

而今你來了,如一尾鮫魚

觸鬚伸著

伸向這片乾涸與饑渴

聲光表演在屏幕之前

都有沉默中的喧囂

都有喧囂中的沉默

月牙泉在天空發芽

然後盤繞,回歸蒼茫

回到太陽歸巢的地方

火燒雲是驚險的鋪陳

鮫魚搖響荊叢的方向

怎麼能說我欲歸去,我欲歸去

出礁,便是你我的家鄉

你把秀髮跌在我肩頭

我的頭,只有疊放在你的頭上

     

我肯定不是北方的男人,不算了

不算真正北方的男人

但我用北方擁抱你

擁抱你如擁抱南方

淌些北方和南方的淚

流些南方和北方的悲

流作精河

流作巴河

流作渭水

於是那裡有一片田野,小麥會熟黃

熟成世界最初的模樣

燕子來了,銜一堆泥

還帶些麥秸

築在我浪跡的大頭頭鞋上

我能把愛釘在一個小小的畫框?

       

那麼就讓我開放古老而神聖的吻

吻我天空的另一面

吻我靈肉的另一層

吻可汗也吻特靈汗

吻細君也吻卓文君

吻岑參,也吻楊慎

這個小小的偉大的世界

無處不流淌至深的情愛

曾經愛過你一分鐘

我就再愛你一分鐘

每一分鐘都這樣說

時針是浪

歲月是海

這裡永遠沒有邊界

也就永遠沒有邊塞

     

但你畢竟是我的南方

你太強大,如同針芒

蜇我的皮膚蜇我的心

蜇我第四十九層靈魂

我在你芙蓉刺叢中沐浴

浴得這樣鮮血淋漓!聽見了麼

此刻

這樣屏息靜聲

此刻這樣氣喘籲籲

但是我不能翻那道陽關

這邊是沙灘,那邊也是沙灘

沙灘,是我的失樂園*

只有雉蝶這道罅隙

正好流進你的姣盼

我珍惜一切偶然的必然

     

你指著那棵枯樹說:那就是你

那就是你,我也說

那就是你造下的罪過

你任焦雷劈燒了它

而今竟像一截斷蟒,禿禿地舉著

鐵刷似的稀疏的枝丫

但你畢竟眷顧了,在這野地

眷顧便可撫慰邊魂

目光那樣溫存而親近

親近似北鬥,一鬥一鬥斟滿疼愛

你是掠奪,也是滋潤

讓我像雛鷹或殘損的牡鹿

啄你吮你直到整個兒地成為你

唉,南方

你是情侶,也是母親

     

不要說你犯過錯誤

哪能呢?世界都才走到半途

那時我們都太恍惚

峨眉和山月一道中暑

你僅拋棄了一隻流螢

天空就多了一顆慧星

星要西來,也要東去

七十年回人間一次**

仍舊探照那片桑梓

過去了的都不再是過錯

天也嵯峨,地也嵯峨

月亮從無新舊之分

無愧縱是有愧的瘢痕

有愧更是無愧的見證

純美無非就是信任


十一

那麼就隨我浪跡去吧

聽我講述我的蛻變

講述我對牧女的痴情

講我不再喜歡紙鳶

甚至不喜歡

那些綿綢疊的絹帆

就這樣赤腳跋涉而去,不用

車馬,走過浩浩渺渺的戈壁

每一步都創造歷史

每一步都擦掉歷史

就在歷史的陷落處

用鷹羽和鷗翅

寫一首最為酣暢的史詩

能追回來的

都不算遲

     

十二

不要後悔矜持的流年

都不要———看這雪山

我們一道爬上去

如爬忘川,爬忘川的兩岸

煙嵐在你的腳尖繚繞

煙嵐在我的腳跟繚繞

是月嗎?一隻

腳的九寸之距

我就用了二十年力氣

不再冷了,因為已經冷到了家

不再熱了,因為已經熱到了底

只有你來瞫視我的溝鴻壑的時候

那樣,瞅我

我才會這樣冷熱不濟

不用,不用灑你垂憐的玉滴

 

十三

這就是我宰馬的地方

我說過,我曾在這裡

割斷柔腸,如同

割我繾綣之柳,溫柔之邦

割出血來,餵我,飼我

好翻過那道絕望的沙梁

但是這裡意外長出一片青草

叫做草灘,草灘

原是血沃的飛毯

載你載我如三月的陽光

三月的陽光容易癱軟

四月的細雨容易纏綿

五月的駿馬容易慓悍

無定河邊無定骨啊

刻在骨殖上的赤戀


十四

有一個溶洞在魔鬼城中

水聲滴答,如白駒過隙

洞中的日月沒有指針

沒有夜,也沒有黎明

蝙蝠和魚類日夜翻飛

眸子變得渾茫而精銳

它們在這裡著書立說

直到四壁長滿飛天

直到赭巖生出草稞

但仍舊是你從頭頂瀉下

跪在我腳前

我也跪下,如祭悼祖先

祭悼至高無上的圖騰

直到人類都煙消雲散

有一刻鐘,人類只選擇一種奉獻

 

十五

什麼我都了如指掌,神聖,崇高

你對我說:看吧,看吧

看這些河川,這些田疇,這些

令你迷津而劃向彼岸的渡口

看個夠,直到你在天涯的極致

也無鄉愁

怎麼能夠看得夠啊!

最崇高的永遠模糊

最迷人的永遠虛幻

眼睛,永遠只是貪婪

而今仍是懵嬰的渾茫

只記得兩座

灼人的峰巒

所愛,永遠不會變老

愛,永遠不會長大


十六

面前已是這道山口,九倍的眼睛

望得見另一個國度的乳牛

 

盡頭,已經到了嗎

無數的樊籬散落在身後

一位威武的童子說:請到此留步

那麼客氣又那麼嚴肅

我說,孩子,你不懂,你不懂啊

我曾無數次地越境

但沒有一次叛離娘親

 

我的心在每一個地方

每一處都有日光流淌

愛之夢,每夜都分出一千條支流

但終究害怕 最後會流回那個海口

 

再走一步,腳下就只有南方了


十七

於是我在這裡駐足

 

枕著流雲,看農人躬耕

犁尖朝下如立錐之魂

螻蟻踞微穴以為故土

禽焐寸巢酵發鄉音

流浪者!你夜不安枕

也許你比那條耕牛

更為原始

 

但我突然會心一笑

地母未衰,蒼天未老

疆界和定居未必不在可鄙之列

以天宇為家

也許正是未來的路標

 

流浪者,流浪者

你無形、無常又無害的液體

 

十八

那麼,我說,南方,愛人

我感謝你 

你如澤的眼睫,我沒有記住

那麼多芳名,我沒有記住

記住不記住並不重要

我只珍惜這片油草

我在這裡啃你的潤澤

啃你的愛,這已足夠

把我餵飽

 

那麼我會肥壯起來,仍如耕牛

耕這年年秋雨後

耕我的廢墟,耕我的頹園

並且因為你澤國的滋補

不再是一具剛勁的骷髏

 

南方,是你造化了我

 

十九

從此這世界到處是路

 

月光起伏,波影起伏

錯落的景致任我組合

每幅都是我崇高的掛圖

母親從墳頭伸出手指

在空中匆匆畫我的名字

 

日交橋頭

紅燈和綠燈都在開放

但早已人跡——板橋——霜

告別。分手,說聲再見

哪來得及一曲《廣陵散》

滄海的月華將更崢嶸

我寧肯起伏更大的波瀾

 

世界

不過都在一瞬間

 

二十

有一個傳說是這樣:

哈納斯活了

 

說哈納斯湖有一頭怪魚

已經長到三百多米

每夜從湖底拱出脊背

鱗斑繪滿阿勒泰山影

發出古老而神秘的聲音

 

「最珍貴的聲音,是時間」它說

「是歲月之流匯注的語言」

不知是哪股地底的潛脈

引東海入了西塞的深潭

它沉默著

沉默的時間都曾看見

沉默的人們都沒有看見

 

如果它有一天爬上岸來,便是真實

1985.11初稿

1986.6 改畢

 

*失樂園,《聖經》中告誡人類失去上帝恩寵將受苦受難的一個警喻。

**彗星實際是七十六年回歸一次。

聖土

——組詩之三

 

你已經使我永生,

這樣做是你的快樂。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

 

 

向日落的方向跨出一步

 

這就輕而易舉地出境

上帝,多蒙你給我榮幸

七葉樹迎我,妙焰花迎我

赤日以最亮的沉重迎我

迎我於九月燦爛的黃昏

 

主人公在百年孤獨裡捻弄長鬚

白蟻在血管裡搔癢,爬行

啄成柱,以支撐穹蒼

幾為有一隅而深感足夠

既然有邊關又有出遊

就無須把自己肩在背上

舉一支天籟,以撞響回聲

 

是東,是西

不必細究高懸的倒柄

 

 

異鄉開著不知名的花朵

迦曇葉搖著巨大的聖歌

 

光亮自無影的佛燈中射出

白壁構成一條甬道

這麼深,是日沉之境

黑土,紅幡,檀香木氣息

滲出被暴雨洗刷的植被

這麼濃重的夕陽味

教人無醉自醉而暈

 

這個地方我早就到過

遠在我來到世界之前

每一個景致我都認識

靈魂的侍者輕輕地說

別怕,孩子

 

我以我自恃而長大成人

 

我不怕。但感到闃寂

 

走過長長長長的甬道

我不知我丟失了什麼

兩隻手彬彬有禮地划動

總是向地面輕輕地抓

像乘人不備要拾回影子

 

月光下我丟失了自己

我的臉型,我的皮膚

我的賴以生存的煉乳

先人為我選定的佳偶是唯一的

木卡姆在油脂上飄搖

山下有河,河上有青草

那些奶酪和罌粟的笑

 

一支長歌

突然少了一個基調

 

但你突然出現在面前

如同夢幻

 

這是雨季之後的林莽

自有陽光以來的太陽

都落在這些枝頭上

結成碩大的薩波蒂果

黑女人!黑女人!

這些水蛇樣的腰肢

這些大地般的曳動

 

太陽都落在這裡了!落進

果殼,落進黧黑色的果肉

生長油脂,生長浮雕

生長檸檬和椰子汁

也生長野罌粟的微笑

 

是你來了!和我沿著同一條走道


走向你。走向海灣

 

海浪成排成排地打來

一隻陶瓶

不斷地抽空,又不斷地盛滿

月亮正好落進這瓶口

圓得教人膽戰心驚

 

就是這海,發明了一種

阿拉伯數字,是個謎

教人類不斷在0中跳舞

發明了一些奇妙的文字

像一些蹦跳的小動物

啄食在你的衣角上,藤蘿上

盈盈地酌遍你的胸乳

 

啊,女神!也許我原本是你的男人

或者你本該是我的聖母

 

 

走向這海,走向你

走向這永遠沒有的孤寂

 

一支古樂

歡樂地擊打一面古銅

不知是誰把我們糅進

同一組編鐘 

編鐘的沉宏,編鐘的幽韻

天地間有一雙冥冥的手指

縫合併捻結搖曳的長夢

 

當你讓我唱歌的時候

我不知該唱哪支歌

黑咖啡還是紫咖啡

紅葡萄還是黑葡萄

那麼就唱神秘的東方有一條龍

 

是你來了!穿過那條長長的罅縫

 

曾經也有人到這裡來過

 

是個和尚。光光的頭頂

採擷鹿野苑的陽光

他回去了,留下傳說

留下許許多多的艱辛

和一枝藤杖

 

釋迦牟尼去世的時侯

也並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只有一部菩提葉泥化的腐殖土

一部關於痛苦的學說

我讀了。倒是文體頗為不錯

睜眼是雲煙,閉眼

全是血肉的詩歌

 

河水匆匆忙忙地流走

回過頭,又來濯洗我們的雙足


那麼我們就穿好襪子

到密林中去

 

番石榴露酒並不醉人

忍冬花開放而荊棘叢生

夜鶯將一壇琥珀打翻

溢滿地碎片

釧鐲叮鐺,佩飾叮鐺

神牛的鼻子空曠地呼吸

你卻戴著輝煌的鼻飾

 

奉獻是人類最高的情感

土地為收穫而樂於就範

造就並且輝煌你

沉重你,富有你

並且也給你歡愉的鼻環

 

那麼你就做我生生不已的羈絆

 

到處是女神

 

歌唱,舞蹈,並且飛奔

穿過大片大片的炎夏

頂著水罐

走向闊葉林中的茅屋

走向墨綠的大理石基

 

「抱我!」你說

你讓我把你扶上駝峰

我當然願意,並且很從容

我知道從此會有座敦煌

有了雲崗和庫車的石窟

香火不斷,頂禮不斷

褐色的水流日夜不斷

 

而你是一尾

帶鰭的飛天

 

你在長長的流水之側

不在那掛大篷車上

 

鄉間的道路都這麼幽深

有一首歌

叫《我的罪人》

十二種姿態在這裡明媚

在這裡揉洗沙麗和月光

小船很好,顛簸很好

麗達和拉茲都仍在流浪

 

大篷上過於擁擠

當然我們都無須再去

用自己的歌為自己染色

用自己的舞姿把自己擦亮

自己的河水,給自己清涼

 

今夜,就宿在那道山岡

 

十一

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頂

 

都是神。都是

深不可測的神韻

絳紫的佛燈顯影梵天

顯影如來

溼婆果然如期而至

 

我們走過無數的季節

看古堡盛開又寂然凋謝

太陽一層層剝落並攪拌

我們的皮膚

如翻耘黑土

蕉林很濃,椰林很深

無數的經典在那裡受孕

 

所有的神話都不是謊言

所有的歌曲都不是聲音


十二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歌唱

你才會同我到這個地方

 

這裡已是天的盡頭

再往前便一無所有

但是,你說,試試看

用玲瓏的手指

彈開一束繽紛的花瓣

你說世上絕不會只有十七朵蓮花

三種原色擁有一切

 

於是你從石龕上飛下

把唇印繪上我的前額

是一抹硃砂

我知道這叫吉祥的印鑑

是一種還未詮釋的符號

 

身後,已是海⻆天涯

 

十三

那麼再往前跨一步

 

一步就夠了,就能夠抵達

那根神柱

那根輝耀了一個王國

又成為憑弔標誌的廢鐵

而野花仍在肆意地開放

 

生命中最無定型意義的一個環節

比凝固的金屬還令人珍愛

最顯赫地立

最放任地麗

最後都回歸它的本體

嘆無比壯觀和無比柔媚

靈肉,俱在塵埃之底

 

那麼我們都俯下四肢

用前額觸碰這塊土地

 

十四

這就是那朵偉大的城堡

那朵千秋不息的海嘯

 

我說過,是純玉築成

是一個國王為他的愛侶

築下的這座世界奇蹟

築在一條恆河的上遊

有群鴿飛行

隱隱的血絲

流在粉紅的漢白玉裡

 

女人為他生養過一十四個兒子

生在流放的密林中

他做了國王。他死了

他甚至無須為自己另闢一方清寢

只伴著女人默默地偎倚

 

是你說,在世界的東方只有一條長城可比

 

十五 

從長城還長的是這片梵天

 

是你眉睫挑飛的煙嵐

上帝為堅硬而創造男人

上帝為綿長而創造女人

男人和女人創造上帝

創造人類不絕的險峻

 

把首飾包好

是你的美德

把瓷瓶摔碎

是你的美德

左眼和右眼本已具備毀滅與護佑

還要創造第三隻美德

於雙目間點染一顆誘惑

 

就點燃那朵光亮吧

讓那隻星光照徹長夜


十六

你數著紐扣

數著胸前僅有的串珠

 

撫額,站起

又一次伴我走向長途

夜色很好,但月亮蒼白

星河流過陌生的天空

但是我們毫不介意

在娑羅樹下打一個盹

然後嚼一口檳榔葉子

 

我們在路上生存並尋找

讓每一段風景都發出嘆息

「他們……走了……」

走向懸念和遺忘的深處

只留下腳踝串鈴的輕敲

 

洪蒙初闢,只怕奉獻的時刻已到

 

 

十七 

這無疑是最初的詩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在洪荒之地戀愛並開墾

焚草為土,又伐木為薪

指天為誓,又耕播為種

愚蠢和崇高都如這些簡單的舉動

 

史詩都通常講的是幼年

英雄多是兒童之舉

《羅摩衍那》和《伊利亞特》

而今已有

兩種版本發行世界

一種,院士們的經典

一種,校外的娃娃書

 

最低的

「高不可及的範本」*

 

十八

時間和空間都沒有形體

那麼我們更無須猶豫

 

黑夜的麋鹿急遽地穿過

飲水的池塘

芥園的竹林颯颯作響

有鳥飛過。橫斜的影子

掠過經院,掠過蒼白的紙火鋪

宮女在失血

有一盞燈被風吹熄

 

我們走吧!走出這島,或者半島

走出這些歡送的隊列

吻抱。揮淚。掖好雨具

聽那位老人演奏他的原野之歌

演奏他永生不死的秘訣

 

回過頭,向長髯老人深深致謝

 

 

十九

 

現在只剩下這個檀香木花環了

 

這是你的。我知道

這是你給我最高的禮遇

我已經聞過,如聞

這個球體的氣韻

和整個天體根須的馥鬱

 

據說西天淨飯王的兒子**

以檀香木火焚而升天

也聽說東方有一對神鳥

銜著火光笑而涅槃

這也是火嗎?它已經套上我的脖頸

將把我焚成黑土的質地

直到最後,把茅屋的鑰匙交給你

 

活著,並且記住愛

這也是偈語

 

二十 

日光已升起!

月光已升起!

 

日月和星辰一齊飛升

密集的鉛粒在天宇運行

黑洞像光明一樣輝煌

死亡和分娩都是生長

穿過極地,穿過梵天

穿過密密麻麻的毛孔

翻攪這些黑色的沉漿

 

升起來了!升起來了!

你的和我的永生的快樂

我的和你的永訣的憂傷

我們化合!我們交媾!

上帝,你檀香木的兒子!

 

——給你血!給你肉!給你一脈永恆的檀香!

1986.12.天竺歸來


  *克思關於史詩的一句論述。

**指釋迦牟尼。

1980年首屆「青春詩會」合影

前左起:孫武軍、邵燕祥、江河、鄒荻帆、才樹蓮、嚴辰、梅紹靜、徐國靜、張新芝、常榮、王小妮、舒婷、陳所巨、吳家瑾、劉湛秋、韓作榮

中左起:高伐林、楊牧

後左起:張學夢、徐曉鶴、葉延濱、徐敬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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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沒塵土,簪花的大地一出無謂的悲劇就此完成了完成了,星子在西天輝煌地合唱雨水飄打過我的墓志銘春天悄悄地逝去——楊牧《星問》今日有消息稱,中國臺灣地區著名詩人楊牧於3月13日下午在臺北市國泰醫院去世,享年80歲。
  •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他是在古典與現代之間出入自如的「詩騎士」
    在臺灣現代詩壇,楊牧被認為開創了新詩中的婉約派。1972年以前,他以筆名「葉珊」在《現代詩》、《藍星詩刊》、《創世紀》、《野風》等詩刊發表作品,這一時期,他鍾愛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詩歌風格浪漫抒情。 在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詩創作班學習期間,楊牧開始關注愛爾蘭詩人葉芝。
  • 「詩是我涉事的行為」 ——楊牧的文學生命
    楊牧逝世後,他受鳳凰網文化之邀完成此文,回顧了楊牧的文學生命,並表以哀悼。寫作最初的詩作《歸來》、《秋的離去》時,楊牧十六歲,正在花蓮中學高級部讀書。通過詩歌的發表與閱讀,楊牧和背景殊異的詩壇朋友書信交流,而在高一的時候,他曾發起環島壯遊,從花蓮一路騎單車到臺北,去濟南路上成功中學的宿舍拜訪了紀弦老師,聽他談起三十年代與徐遲、戴望舒一起組創「《新詩》社」的情形。而他那一時期的新詩會同時發表在這三個重要的詩刊上面,則可見其少作即已獲得了文壇的高度肯定。
  • 楊牧 | 我是要出海了 請你不要為我悲傷
    楊牧本名為王靖獻,1940年9月6日出生於臺灣省花蓮市,高中時期曾以筆名「葉珊」向詩歌雜誌投稿。楊牧曾先後就讀於東海大學、愛荷華大學和伯克利大學。赴美留學期間,楊牧參加了保羅·安格爾及其妻聶華苓創辦的「國際寫作計劃」詩創作班。1972年,更改筆名為「楊牧」,這也標誌著楊牧的詩歌風格在浪漫抒情之外,加入了更多對社會現實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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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牧,本名為「王靖獻」,1940年9月6日出生於中國臺灣省花蓮市。此時臺灣還處於日本帝國主義的控制之下,幼年時代的楊牧就展示了語言天賦,很小就認識臺語、日語和部分阿美語。1946年秋,6歲的楊牧考入了花蓮市國民明義學校,正式學習國語,接觸到了《血滴子》等漢語作品。高中時以後以「葉珊」為筆名,向詩歌雜誌投稿。1972年,將筆名從「葉珊」改為「楊牧」。後來他的詩集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包括英、法、德、日、捷克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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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之湄》書封。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1972年,已經頗有名氣的他毅然將筆名更為「楊牧」,這是具有相當冒險性的重新出發。筆名變化的背後是詩歌觀念的轉變。他希望從一個浪漫主義詩人轉型為具有古典與現代相融合。抒情與批評並存的詩人。回頭來看,這次重新出發是成功的。 1965年,即將從美國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畢業的楊牧,開始專心精度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