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實習生 姚妤婕編輯 | 林子人1
6月,哥倫比亞大學的歷史學教授Adam Tooze在《衛報》撰文指出,1999年的西雅圖風暴、「9·11」恐怖襲擊、2008年金融危機與近年來的國際政治形勢變幻,預示了「全球化」已經步入下坡路,而新冠疫情的爆發將全球化焦慮推向峰值。《經濟學人》在5月14日刊發了一篇題為《新冠肺炎是否殺死了全球化?》的文章,預測人口、貿易和資本的流動都將放緩。
8月6日,單讀《把自己作為方法》新書圓桌論壇系列以「如何觀察、參與今天的全球化」為題邀請作家、策展人王梆、牛津大學政治學博士曉宇和《單讀》主編吳琦展開對談。王梆分享了她在英國的見聞;曉宇在疫情期間被迫留守武漢,重新以「武漢人」的身份發現嶄新的「附近」。
有關「全球化利弊」的討論在1980年代開始出現,伴隨著疫情被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們得到一定的啟示:全球化會受阻但全球化思維不可逆,擁有跨界經驗的個人在介入「附近」時,更需要有關懷和真誠對話的態度。
「全球化」的對立面是否存在?
王梆認為反全球化是普遍存在的,並且呈現上升趨勢。首先,在英格蘭北方與美國「鏽帶」地區,下崗工人成為勞資矛盾中的受害者,失業現象十分嚴重。發展中國家也不一定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他們雖然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機構的幫助,但沒有能力償還大量債務。其次,愛國主義在主流教育中佔比極大,容易煽動公眾的民族主義情緒。當民族主義與歷史災難性事件掛鈎,曾處於弱勢的國家會產生民族恥辱感。與此同時,今天的西方國家則會因為民主格局遭遇變本加厲的民粹主義,這些民族主義者持有更加強烈的反全球化情緒。
今天海量的信息也容易使人迷失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中,這可以用歷史上「新教」初生時期來類比。彼時,馬丁·路德用小冊子傳遞新信條的行為,與我們今天通過網際網路接觸新信息類似。但信息的迅速流通帶來兩極分化的問題——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馬丁·路德的新教理念,他們互相攻訐,造成歐洲長久的宗教矛盾;現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平氣和地對話。「假新聞」的情況也能找到歷史先例。18世紀流通的暢銷書通常將女性描繪成「女巫」,它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令無數女性在獵巫運動中喪生。同樣,信息爆炸的今天也有許多聳人聽聞的新聞。因此,我們更需要從歷史中吸取教訓,嘗試為不平等的一方發聲,考慮如何改變全球化隱含的權力結構。
全球化的問題從1980年代起就開始討論,當它徹底改變政治譜系時,就成為了真正的問題。是否真正存在「反全球化」這一概念?各地蜂擁而起的民粹運動,即使辭令上打出「反全球化」的旗號,但他們的組織和安排體現著充分的全球化。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全球化時代:無政府主義者與反殖民想像》一書中提出,孫中山曾在全力開展國內民主運動之際,支持菲律賓本地的革命——一位專注中國民族革命的先驅者,也會在世界主義的框架中思考一國革命與世界性的關聯。因此,當「全球化」成為一種思維和生活方式,那什麼才是真正的「反全球化」?
疫情時期,「全球化」被強力阻斷,個人的跨界跨國流動被中止。但依舊有非傳統意義上的「全球化受益者」,不受限於全球化的規則,通過非正式的網絡來創造流動性。比如曉宇觀察到,湖南出現了來自緬甸的偷渡者。
另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是,通過虛擬網絡進行交談或生活的方式,是否是一種新的全球化趨勢,還是全球化中止後的一種現象?不可否認的是,無論這種趨勢是否是「反全球化」,它都真實而強烈,明確地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影響。即使交通管制已不如年初的那麼嚴格,我們也會下意識地改變行為習慣,選擇少出門或不出門。項飆在《把自己作為方法》一書中也懷疑反全球化,認為是統治者用話語爭奪領導權的一種體現。但這種爭奪已經影響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項飆曾提出的「附近」是對這種形勢的一種回應:在日漸封閉的環境中,關懷身邊的人,向他們尋找支持、共鳴與求救,是一種嶄新的必需品。
《把自己作為方法——與項飆談話》項飆 吳琦 著單向空間|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7
「附近」與全球化之間的張力
「Immobility」是新的研究面向。它表現在身體物理狀態上的「無法動彈」。當疫情衝擊日常生活,全球大量航班停飛,人只能被迫留在原地。思想層面也有同樣「被鎖住」的狀態。人們極度渴望改變現狀,卻無法及時得到信息,飽受愁悶和恐懼,這比物理上的「靜止」更加可怕。
處理「immobility」的一種方式是轉向「附近」。王梆以自己生活過的兩個地方——廣州與英格蘭漢頓漢姆村——的經驗作為例子。她對富有煙火氣息的廣州抱有極深的好感,認為自己迅速地融入「附近」,並從中汲取力量。對於英格蘭的小村莊,她則坦陳自己的融入並不順利。為了成為「附近」中的一份子,王梆採用的方法是找尋到實際的「滿足感」。她通過觀察與寫作來逐漸實現歸屬感。
在《英國鄉村紀實:當田園遇上全球化壟斷資本主義》一文中,王梆指出,英格蘭傳統的農業結構在圈地運動後就受到極大衝擊。大量農民成為城市的新居民,原住地的產業結構隨之變革。柴契爾夫人引領的新自由主義時代到來後,農業進一步精細化成為「工廠」,巨型超市取代了手工店鋪。傳統的「農民」面臨的競爭對手,是僱傭廉價勞工生產,使用便捷交通運輸,提供了大量商品的「自由貿易」。「農民」數量大量減少,甚至消失。新移民湧入田園鄉村,衝擊了傳統的親緣關係,影響了鄉村共同體的形成。
王梆觀察到,社區(community)並沒有隨鄉村結構變革而消失。比如作為公共資源中心的圖書館,它仍舊依靠非盈利組織維持運轉。大量志願者們自發凝聚成互助組織,他們秉持相似的價值觀,「建構一個共同體社區」。這一「自組織」運轉的關鍵是某種共同的理念,它可以追溯到宗教中的「福音主義」。歷史上的人們在「上帝之愛」的驅動下,自願並無償地幫助他人。另一些社區更加現代,比如老人活動中心有集體養老、臨終關懷等貼合實際的理念,以及專門為特殊人士開放,有經濟效益的福利農場。
同樣的「社區」在杜贊奇的華北農村研究中也有提及。他在《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一書中指出,文化能夠在一個社會經歷巨大變革時保存自身的張力。杜贊奇以近代華北農村為研究對象,提出鄉土社會中存在著「權力的文化網絡」,這一概念將鄉村的權力結構、階層與自組織等囊括在內。它們通過與國家等上層機關的有機互動,令斷裂的社會維持自身。
曉宇生於武漢,但他在童年時期並沒有與武漢建立起「附近」的親密聯繫。疫情期間,他居留武漢,在豆瓣上書寫《疫區日記》。武漢解封後,曉宇重新在文化上了解到「附近」在發生什麼,在關注什麼。曉宇稱自己「以武漢人的身份重新發現武漢」。他認為,發現「附近」的在地性與擁有全球性經驗並不矛盾,當站在「世界性經驗」的視角回到「附近」時,「附近」會擁有全新的全球性思維與聯繫。重塑「附近」概念並不容易,因為記憶中的「附近」獨屬於某一時空,比起集體記憶,它更像個人的感受。這也佐證了項飆將「附近」詮釋為「跨國的自洽的小世界」,「附近」其實是極富個人色彩的概念。
對「附近」的反思
在舊地上發現或創造「附近」的新語境,是一種可行方式,但需要警惕。當擁有全球性經驗與邏輯的人,帶著國際化意識重新回到自己曾生活的地方,為「附近」感到震驚時,實際上是忽略了背後的本質:科技、信息和文化等方面存在著巨大的不平等,造成這些不對稱現象的結構性原因也沒有得到反思。
書本與世界之間依舊存在著鴻溝。無論是重新發現「附近」,還是藉由「附近」重新發現全球化,用知識平復自己只是一種權益之計。但是,把自己局限在狹窄的空間中不是一種好方式,「跨國的自洽的小世界」和全球性的經驗並不是原罪。曉宇認為,回歸純粹的當地不是成功的方案,需要在經歷「在地」體驗後重新出發,在全球化背景中去行動。吳琦也認為,所有的判斷、觀點與知識的前提,是擁有材料本身。對於我們來說,從「附近」介入社會與全球化的方法更像是一種途徑。就像《把自己作為方法》的宣傳詞一樣,「你的生活就是田野現場」,需要從經驗出發,再回到經驗。
需要指出的是,由於全球化的背景和差異性的個人體驗,「附近」不一定指向空間地理上的相對位置,它也可以指向價值、理念與思想,擁有更多解讀方式。在思想精神層面的解讀之外,落實行動更為重要,後者才是一種自身反思的存在。
在地寫作是一種應對方法。通過不斷觀察,準確描述一個空間發生的具體細節,並將它們傳遞出去。當內容得到回應時,就與外界的人群發生了互動聯繫。比如18世紀的英國詩人John Clare是一位僱農的兒子,他出身卑微,長期從事農業勞動,卻寫了3000多首詩歌來描繪當地的鄉村生活,為英國鄉村史留下了寶貴遺產。
不過,曉宇也指出,文化工作者無法代表他者發聲。他們更多的是作為「擴聲器」,成為他者發聲的中介。項飆長期關注「中介」這一中心,無論是流動勞工、國際移民亦或是留學生,中介都作為關鍵因素形塑了人口的跨國流動。在澎湃新聞對項飆的專訪中,項飆提到,中介作為人員流動鏈條中的「基礎設施」,能夠有效穩定秩序。當代許多問題面臨「去中介化」的問題,這在傳遞信息同時顯示了可靠的真誠性,但同樣,缺少中介會使得效率低下、流動困難。